黄文仲
黄文仲，字独愚，号古侯佚老，福建长乐（今福建长乐县）人，生卒年不详。有文名，元英宗至治年间（1321—1323）曾为郭居敬题其《百香诗》，元文宗天历元年（1328）以福州路侯官县尹致仕，元文宗至顺二年（1331）分别为福建都转运使郭郁《言行录》《敏行录》作序。作品传世不多。
作《大都赋》一篇，今存，载《历代赋汇》卷三五。这是一篇都邑赋，也是他唯一的赋作。此赋作于元武宗海山至大（1308—1311）年间，因当时尚未恢复科举考试，普通文人士夫为了使自己引起朝廷的注意，多效仿汉代文人士夫向朝廷献赋的做法，上篇章于翰林国史，期冀受到重用。《大都赋》即是其中之一。
窃惟大元之盛，两汉万不及也［1］。然班固作《二都赋》，天下后世夸耀不朽［2］。今宇宙升平，宜播厥颂［3］。文仲幸生圣世，获睹大都，虽不克效其聱牙之文，繁艳之语，亦不愿闻其奢靡之政，浮夸之言［4］。谨摭其事，撰《大都赋》上于翰林国史，请以备采择之万一［5］。其赋曰：
有客以风云为气，江海为量［6］。一蹈万里，顾盼伊壮［7］。尝掉鞅金陵，鼓枻钱塘；浮汴入洛，西游咸阳［8］。临残城之馀景，黯烟草其悲凉［9］。悲哉！败国之迹，何必于此乎彷徨［10］？方今天廓一宇，地合八埏；皇居帝阙，新宅于燕［11］。万方臣妾，罔不后先。犹北辰之朝列宿，东海之会百川［12］。今也不往，白首何年［13］。道齐鲁以前迈，历赵魏而北辕［14］。亦既至止，观于都内［15］。非雷而喧，非电而奔［16］。0兮怳兮，殆失所存［17］。
大都主人目而招之曰：”子岂出蛙坎而望沧渤，脱蚁封而睹瑶昆者邪［18］？何神志不定，四顾市人，若将袭而问之也“［19］。
客曰：”唯唯［20］。予行天下多矣，独此大都足不及履［21］。城阙之雄，风物之异，幸子告我，毋以为鄙［22］。窃闻燕之为壤，古曰幽州，召公拓其规，昭王阐其猷，慕容据之以争中夏，完颜临之以朝诸侯［23］。名踪胜迹，万岁千秋，子能举之否乎？“［1］窃：自谦词。
［2］班固（32—92）：字孟坚，扶风安陵人。汉代历史学家和文学学家。著有《汉书》，作《两都赋》。
［3］厥（jué）：它的。
［4］克：能。聱（áo）牙：指文辞艰涩。聱，话不顺耳。
［5］摭（zhí）：概括，归纳。
［6］客：作者虚拟的论辩对象。
［7］伊壮：它的壮观。伊：它的。
［8］掉鞅：掉正马头，以示闲暇。后用以形容才力有馀，从容不迫。鞅（yāng），古代用马拉车时套在马颈上的皮子。金陵：南京。鼓枻（yì）：摇动船桨。枻：桨。钱塘：钱塘江。浮：飘荡。汴：汴梁，今开封。洛：洛阳。
［9］黯：不明。
［10］彷徨：徘徊，驻足。
［11］廓：开拓。埏（yán）：大地的边际。帝阙：皇宫。燕：燕山，指北京地区。
［12］臣妾：古时对奴隶的称谓，男曰臣，女曰妾。后泛指统治者所役使的民众和藩属。《周易·遁》：”畜臣妾吉，不可大事也。“罔：无。后先：争先恐后。北辰：北极星。列宿：众星宿。会：聚。百川：很多河流。
［13］不往：不前往。
［14］道：途经。前迈：朝前走。齐鲁：山东地区。历：经过。赵魏：河北地区。北辕：向北驾车前行。
［15］至止：到达停止。都内：京城内。
［16］这两句描写京城的喧哗之大和生活节奏之快。
［17］0（tāng）、怳（huǎng）：即0怳，也作0慌，恍惚失意貌。殆（dài）：几乎，差不多。
［18］大都主人：作者虚构的人物。这里指作者自己。目：看待。招：招呼。子：你、您。岂：难道。蛙坎：浅井，喻低洼处。《庄子·秋水》：”子独不闻乎坎井之蛙乎？“渤（bó）：渤海，指大海。蚁封：指蚂蚁之国。瑶昆：像瑶玉一样美丽的昆山。
［19］顾：回头看。袭：突然袭击。问：拷问。
［20］唯唯：表示认同的象声词。
［21］足不及履：来不及穿鞋。比喻还未到过。
［22］城阙：城门。鄙：孤陋。
［23］壤：疆域。幽州：九州之一，在今北京、河北一带。召公：周召公，姓姬，名奭，周的支族，周武王之臣，因封地在召，故称召公或召伯。武王灭纣后，封召公于北燕，成王时与周公旦分陕而治。昭王：燕昭王（前311—前278），战国时燕国第九代君主。慕容：即慕容垂（326—396），字道明，小字阿六敦，东晋列国后燕的建立者。完颜：即完颜亮（1122—1161），即金废帝，字元功，本名迪古乃，熙宗时任丞相，皇统九年（1149），杀熙宗自立，迁都燕京，改燕京为中都。
主人抚掌而笑曰：固哉！客之问也，彼小国一君，偏方一主，朝盛夕衰，何足以语［1］。维昔之燕，城南废郛；维今之燕，天下大都［2］。宇宙千龄而启运，帝王一出而应符［3］。山川改观，民物易居；开天拓地，自作制度，岂辙人之轨而蹑人之跗［4］。我太祖皇帝之龙兴也，乘乾位，王水德，耀玄武，抚璿极［5］。铁骑长驱，金烬奄熄；控扼南邦，于焉驻跸［6］。列圣相承，有事疆场，顾宫室其未遑，日饬厉乎兵革［7］。世祖皇帝，神圣武文，既传国以建号，复纪元而书春［8］。操辔策而驭群雄，临水火而救兆民［9］。授阃钺者如靖如1，运庙谟者如张如陈［10］。有角皆崩，无扰弗驯［11］。雨露所被知其泽，风霆所至知其神［12］。是宅是图，以取以守［13］。恢皇基于亿载，隆畿制于九有［14］。因沧海以为池，即琼岛而为囿［15］。近则东有潞河之饶，西有香山之阜，南有柳林之区，北有居庸之口［16］。远则易河滹水带其前，龙门狐岭屏其后；混同鸭绿浮其左，五台常山阻其右［17］。所谓子孙万世帝王之业，与海岳相为长久者也［18］。乃树厥墉，乃鸠厥功［19］。画万址以效地，连万雉而横空［20］。高谓山兮何平，长谓堤兮何崇［21］。辟门十一，四达憧憧，盖体之而立象允，合乎五六［22］。天地之中，前则五门骈启，双阙对耸；灵兽翔题而若飞，怒猊负柱而欲动；东华西华翼其傍，左掖右掖夹而拱；开厚载以北巡，迤逦乎行在之供奉［23］。内则宫殿突兀，楼阁扶拥，如峰之攒，如涛之涌。瓦与天一色而瑠璃滑，壁与霞争光而胭脂重。岧岧峣峣，缥缥缈缈。金桷雕楹，华棁彤橑。揭崇天之扁于云端，卓镇雷之竿于汉表。奋角张牙，衡脊鼓翼，浮动于苍松翠桧之杪［24］。后则奇峰怪石，岏岏，异葩珍蘤，檀檀栾栾。红者珊瑚，青者琅玕，亦肪其白，亦锦其斑［25］。中有虎豹犀象，熊豕鹿猿，鹰雕鹞鹘，猛足健翰，莫不承恩被泽，飞走乎其间［26］。又有西天比丘，传戒伏魔，手翻金字，头茸赭毛。辇内舁酒，鸣鼓吹螺。居之圆殿，为国护持。出入清禁，莫之谁何［27］。上有广寒，奠于嵯峨。听政之暇，忧民之劳。御步辇以临幸，垂天目于秋毫［28］。下引西山之沦漪，蟠御沟而溶裔。经白玉之虹桥，出宫墙而南逝。以佃以渔，以舟以楫。普为万民之利，圣人之心可谓至矣［29］。且以一统之大，四海之富，非不能穷美而极丽，固将昭恭俭之先谋，垂法则于后世也［30］。于是东立太庙，昭孝敬焉；西建储宫，衍鸿庆焉［31］。中书帝前，六官禀焉；枢府帝傍，六师听焉［32］。百僚分职，一台正焉；国学崇化，四方景焉［33］。王邸侯第，藩以屏焉；神州赤县，首承令焉［34］。彬彬乎簪笏之林，古无此盛矣［35］。乃辟东渠，登我漕运，凿潞河之垠堮，注天海之清润［36］。延六十里潴以九堰，自汴以北者挽河而输，自淮以南者帆海而进［37］。国不知匮，民不知困，遂使天下之旅重可轻而远可近，扬波之橹多于东溟之鱼，驰风之樯繁于南山之笋［38］。一水既道，万货如粪。是惟圣泽之一端，已涵泳而无尽［39］。论其市廛，则通衢交错，列巷纷纭，大可以并百蹄，小可以方八轮［40］。街东之望街西，仿而见佛而闻；城南之走城北，出而晨归而昏。华区锦市，聚四海之珍异；歌棚舞榭，选九州之浓芬。招提拟乎宸居，廛肆至于宫门，酤户何烨烨哉！扁斗大之金字，富民何振振哉［41］！服龙蟠之绣文，奴隶杂处而无辨，王侯并驱而不分［42］。屠千首以终朝，酿万石而一旬［43］。复有降蛇搏虎之技，援禽藏马之戏，驱鬼役神之术，谈天论地之艺，皆能以盅人之心，而荡人之魂［44］。是故猛火烈山，车之轰也；怒风抟潮，市之声也；长云偃道，马之尘也；殷雷动地，鼓之鸣也［45］。繁庶之极，莫得而名也［46］。若乃城7之外，则文明为舳舻之津，丽正为衣冠之海，顺城为南商之薮，平则为西贾之派［47］。天生地产，鬼宝神爱，人造物化，山奇海怪，不求而自至，不集而自萃［48］。是以吾都之人，室无白丁，埯无浪辈，累赢于毫毛，运意于蓰倍［49］。一日之间，一关之内，重毂数百，交凑阛阓［50］。初不计乎人之肩与驴之背，虽川流云合，无鞅而来，而随消随散，杳不知其何在［51］。至其货殖之家，如王如孔，张筵列宴，招亲会朋，夸耀都人。而几千万贯者，其视钟鼎，岂不若土芥也哉［52］。若夫歌馆吹台，侯园相苑，长袖轻裾，危弦急管，结春柳以牵愁，伫秋月而流盼，临翠池而暑消，褰绣幌而云暖［53］。一笑金千，一食钱万，此则他方巨贾，远土谒宦，乐以消忧，流而忘返，吾都人往往面谀而背讪之也［54］。言其郊原，则春晚冰融，雨霁土沃，平平绵绵，天接四目［55］。万犁散漫兮鸦点点，千村错落兮蜂簇簇。龙现而冻根载茁，火出而早9渐熟，柳暗而始莳瓜，枣花而犹播谷［56］。栽草数亩，可易一夫之粟；治蔬千畦，可当万户之禄［57］。寒露既零，雄风亦多，率妇子以刈铚，忧气候之蹉跎，来辀去毂，如乱蚁之溃残垤，千囷万庾，若急雨之沤长河。爰涤我场，其乐孔多［58］。有门外之黄鸡玄彘，与沙际之绿凫白鹅，收霜菜以为菹，酿雪米以为鹾［59］。社长不见呼，县官不见科，喜丰年之无价，感圣化而讴歌［60］。嗟夫！饥者帝食之，寒者帝衣之，居者帝安之，乱者帝治之［61］。中统之深恩，至元之厚惠，民之思之，庸有既乎［62］？矧我皇上，缵二世之鸿烈，绍六世之宏基，明侔乎两曜，令信乎四时，惠顾下土，载谋载惟。谓一农不遂其耕，则四民或受其饥［63］。伤我畜者虎狼，害我苗者鹿麋［64］。每岁孟春，亲御六飞，南临漫衍，大猎乎漷水之淆［65］。万骑分驰，霆奋飙发，弦鸣禽落，网动兽蹶。百鸷举层云裂，群獒奔葳草绝。飞者委毛，走者僵血［66］。虞衡奏功，天子乃悦［67］。匪耽意于游畋，将讲武以搜阅。毕献禽而行赏，回翠华而北辙［68］。遂幸上都，避暑于朔，虑牧畜之妨农，逐水草于广莫［69］。云妫以南，既芟既获［70］。徐拥舆卫，毋俾民虐，千官领至，群乐大作。天子之心，为民而乐［71］。弥畿甸之千里，悉扈驾之部落。维牛维羊，维马维骆，贫民以百计，富者以千约，民之五鸡二彘，何辽邈哉［72］。由是庆区宇之升平，彰穹昊之明贶；严圣心之翼翼，爰洁备乎祀飨［73］。道流间南北之音，释子杂蕃汉之状［74］。步虚而款鸾鹤，演乐而供狮象。穆穆在前，赫赫在上。非沈非甲，而在乎明德之馨香［75］。於戏！列祖造之圣主，保之贤臣，佐之兆民，好之上帝，无私善必报之故，诗以太平为万年，书以皇极为五福，天人相与之际，殊无奇术异道也［76］。猗欤盛哉！大都之事，何可胜纪同。吾纲提而领挈之，使尔启聋而听，刮盲而视［77］。尝鄙夫二都之赋，虫鱼草木，何太琐细［78］。吾若效之，将与子谈三月而不止。
［1］固哉：原本就这样。偏方：偏远的地方。
［2］郛（fú）：外城。
［3］启：开。符：征兆。
［4］辙：步尘。蹑（niē）：踩。跗（fū）：脚背。
［5］太祖皇帝：即成吉思汗。乾位：即乾道，天道。水德：古代方士以五行之德，为主者受命之运，如颛顼及商汤，皆称以水王，秦统一全国后，以秦文公出猎获黑龙，为水德之瑞，故更名河曰水德。玄武：北方太阴之神，其形象为龟，一说是龟蛇合称。璿（xuán）极：至尊无上。
［6］金烬：兵火的灰烬。奄：忽然。控扼：统治。于焉：在这里。驻跸（bì）：帝王出行，中途暂住。跸：帝王车驾。
［7］列圣：指成吉思汗以下诸位皇帝。未遑（huáng）：未及。饬（chì）厉：戒勉。
［8］世祖皇帝：即忽必烈。建号：建立国号大元。复纪元：恢复正式的年代记载。
［9］辔（pèi）策：马辔头和马鞭子。指统治手段。
［10］阃（kǔn）钺（yuè）：在城外带兵。靖：李靖。1：李1。二人都为唐代将领。庙谟（mó）：朝谋。张：张良。陈：陈平。二人都为西汉刘邦时著名谋士。
［11］角：较量，竞争，指敌对者。崩：溃败。驯：驯服。
［12］被：覆盖。霆（tíng）：雷声。
［13］是：这个。宅、图：疆域、版图。
［14］恢：使宏大。皇基：皇帝的基业。亿载：比喻永恒。隆：使崇高。畿（jī）制：京城的规制。九有：犹言九州，泛指全国。
［15］即：就，将。囿（yòu）：猎场。
［16］此四句是说大都近处东西南北的地理凭依。
［17］此四句是说大都远处前后左右的地理凭依。
［18］海岳：大海和高山。
［19］树：建立。厥：它的。墉（yōng）：城墙。鸠（jiū）：聚集。
［20］雉（zhì）：计算城墙面积的单位。《左传·隐公元年》：”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注：”方丈曰堵，三堵曰雉，一雉之墙长一丈，高一丈。“引申为城墙。
［21］何：多么。崇：高。
［22］辟（pì）：开启。憧（chōng）憧：往来不绝貌。《周易·咸》：”憧憧往来，朋从尔思。“［23］骈（pián）：两匹马。指双。灵兽：灵异的兽类。题：标识。猊（ní）：即狮子。迤（yǐ）逦（lǐ）：连绵不断貌。供奉：奉养。
［24］突兀：高耸貌。扶拥：彼此拥抱。攒（zǎn）：聚集。胭脂：指像胭脂一样的色彩。岧（tiáo）、峣（yáo）：高峻、高耸。缥（piǎo）、缈（miǎo）：隐隐约约。桷：方形的椽子。楹：柱子。棁（zhuō）：梁上短柱。橑（lǎo）：屋椽。卓：使超出。汉表：银河之外。杪：同梢。
［25］（cuán）、岏（wán）：山高锐貌。蘤（wei）：古花字。檀、栾：木名。琅（láng）玕（gān）：美石。
［26］翰：锦鸡。
［27］比丘：指僧人。金字：指佛经。辇（niǎn）：车子。舁（yú）：抬。清禁：清规戒律。
［28］广寒：广寒宫，即月宫。嵯（cuó）峨（é）：高耸貌。御：驾驭。步辇（niǎn）：一种轻便的车子。
［29］沦漪（yī）：指水。蟠（pán）：盘伏，屈曲。佃（diān）：出租。
［30］昭：显现。垂：传授。
［31］太庙：天子的祖庙。储宫：太子之位。
［32］六官：即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隋唐以后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亦称之。六师：犹六军。泛称国家的军队。
［33］景：仰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