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尚任（1648—1718）字聘之，又字季重，号东塘，曲阜（今山东省曲阜市）人。孔子六十四代孙。初居石门山中，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因御前讲经受到康熙赏识，由乡村秀才破格提拔为国子监博士，后任户部主事、员外郎等职。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桃花扇》脱稿，王公官员竞相借抄，次年上演，引起朝野轰动，孔尚任旋即罢官，其原因据说可能与写作《桃花扇》有关。《桃花扇》的成功使孔尚任名满文坛，他与洪升并称“南洪北孔”。所作还有传奇《小忽雷》（与顾彩合写），诗文集《湖海集》等。
桃花扇
第七出却奁[1]（节录）
【导读】
《桃花扇》是一部取材于历史真实人物和事件的历史剧。全剧共四十出，作者为之经营十年，三易其稿。它以秦淮名妓李香君和复社文人侯方域的悲欢离合为线索，写明末以侯方域、吴次尾、陈定生为代表的复社清流同以阮大铖和马士英为代表的权奸之间的斗争，反映了南明弘光小朝廷的兴衰始末。“桃花扇”是侯、李定情之物，在剧中它贯穿始终，勾勒出形形色色的人物及事件，作者用它记录了男女主人公的命运沉浮。剧作“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桃花扇·先声》），通过这部传奇对明代的灭亡进行了反思。
此处所选的《却奁》一出发生的背景，是阮大铖为了拉拢侯方域，借老于世故的杨文骢之手，在侯、李结婚时暗地里送给了李香君丰厚的妆奁。节录的部分写侯、李二人从杨文骢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侯方域有些动摇，而李香君却坚守名节，拒绝接受，毫不犹豫地把嫁妆退了回去，使阮大铖的险恶用心落了空。这一部分附带表现出了弘光政权建立前南京的政治局势，而“却奁”之举，使侯、李即将面临复杂而凶险的政治门户斗争，为后来阮大铖得势后打击报复，迫使侯、李分离立下了张本。对于侯方域等清流文人，作者是有所贬斥的，剧作对他们的风流自许，“日日争门户”等习气给予了否定；而李香君则是作者充分肯定的对象，在她身上，体现的是一种坚定的政治气节。节录部分中，她的深明大义、正义凛然，与侯方域的软弱、动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末[2]看旦介）你看香君上头之后[3]，更绝艳丽了。（向生介[4]）世兄有福，消此尤物<sup>[</sup><sup>5</sup><sup>]</sup>。（生）香君天姿国色，今日插了几朵珠翠，穿了一套绮罗，十分花貌，又添二分，果然可爱。（小旦[6]）这都亏了杨老爷帮衬哩。
【江儿水】送到缠头锦[7]，百宝箱，珠围翠绕流苏帐[8]，银烛笼纱通宵亮，金杯劝酒合席唱。今日又早早来看，恰似亲生自养，赔了妆奁，又早敲门来望。
（旦）俺看杨老爷，虽是马督抚至亲[9]，却也拮据作客，为何轻掷金钱，来填烟花之窟？在奴家受之有愧，在老爷施之无名；今日问个明白，以便图报。（生）香君问得有理。小弟与杨兄萍水相交<sup>[</sup><sup>1</sup><sup></sup>0]，昨日承情太厚，也觉不安。（末）既蒙问及，小弟只得实告了。这些妆奁酒席，约费三百余金，皆出怀宁之手[11]。（生）那个怀宁？（末）曾做过光禄的阮圆海。（生）是那皖人阮大铖么？（末）正是。（生）他为何这样周旋？（末）不过欲纳交足下之意。
【五供养】（末）羡你风流雅望，东洛才名[12]，西汉文章[13]。逢迎随处有，争看坐车郎[14]。秦淮妙处[15]，暂寻个佳人相傍，也要些鸳鸯被、芙蓉妆；你道是谁的，是那南邻大
阮[16]，嫁衣全忙。
（生）阮圆老原是敝年伯[17]。小弟鄙其为人，绝之已久。他今日无故用情，令人不解。（末）圆老有一段苦衷，欲见白于足下[18]。（生）请教。（末）圆老当日曾游赵梦白之门<sup>[</sup><sup>1</sup><sup></sup>9]，原是吾辈。后来结交魏党，只为救护东林。不料魏党一败[20]，东林反与之水火[21]。近日复社诸生[22]，倡论攻击，大肆殴辱，岂非操同室之戈乎[23]？圆老故交虽多，因其形迹可疑，亦无人代为分辩。每日向天大哭，说道：“同类相残，伤心惨目，非河南侯君，不能救我。”所以今日谆谆纳交[24]。（生）原来如此，俺看圆海情辞迫切，不觉可怜。就便真是魏党，悔过来归，亦不可绝之太甚，况罪有可原乎！定生、次尾[25]，皆我至交，明日相见，即为分解。（末）果然如此，吾党之幸也。（旦怒介）官人是何说话，阮大铖趋附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处于何等也？
【川拨棹】不思想，把话儿轻易讲。要与他消释灾殃，要与他消释灾殃，也防旁人短长[26]。官人之意，不过因他助俺妆奁，便要徇私废公；那知道这几件钗钏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拔簪脱衣介）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27]，名自香。
（末）阿呀！香君气性，忒也刚烈。（小旦）把好好东西，都丢一地，可惜，可惜！（拾介）（生）好，好，好！这等见识，我倒不如，真乃侯生畏友也<sup>[</sup><sup>2</sup><sup></sup>8]。（向末介）老兄休怪。弟非不领教，但恐为女子所笑耳。
【前腔】（生）平康巷，他能将名节讲；偏是咱学校朝堂，偏是咱学校朝堂，混贤奸不问青黄。那些社友平日重俺侯生者，也只为这点义气；我若依附奸邪，那时群起来攻，自救不暇，焉能救人乎。节和名，非泛常；重和轻，须审详。
（末）圆老一段好意，也还不可激烈[29]。（生）我虽至愚，亦不肯从井救人[30]。（末）既然如此，小弟告辞了。（生）这些箱笼，原是阮家之物，香君不用，留之无益，还求取去罢。（末）正是“多情反被无情恼[31]，”“乘兴而来兴尽还[32]。”（下）（旦恼介）（生看旦介）俺看香君天姿国色，摘了几朵珠翠，脱去一套绮罗，十分容貌，又添十分，更觉
可爱。（小旦）虽如此说，舍了许多东西，倒底可惜。
【尾声】金珠到手轻轻放，惯成了娇痴模样，孤负俺辛勤做老娘。
（生）些须东西，何足挂念，小生照样赔来。（小旦）这等才好。
（小旦）花钱粉钞费商量[33]，
（旦）裙布钗荆也不妨。
（生）只有香君能解佩[34]，（旦）风标不学世时妆[35]。
【注释】
[1]却：退还，拒绝。奁（lián）：即妆奁，本指盛放梳妆用品的器具，引申为嫁女时陪送的物品，即嫁妆。
[2]末：传奇角色名，剧中扮演杨文骢。杨文骢，字龙友，贵阳（今贵州省贵阳市）人，明万历年间举人。南明弘光朝官至常、镇二府巡抚。后随明宗室唐王继续抗清，兵败被杀。
[3]上头：指女子婚后发饰改为成人装束。
[4]生：剧中扮演侯方域。侯方域（1618—1650），河南商丘人，有文名，复社重要人物。
[5]尤物：绝色美人。
[6]小旦：传奇角色名。本剧中扮演老鸨，即李香君的假母李贞丽。
[7]缠头锦：用作缠头的罗锦。
[8]流苏：一种装饰品，用彩色丝线或羽毛制成的下垂的穗子。
[9]马督抚：即马士英，贵阳（今贵州省贵阳市）人。明万历年间进士。时任凤阳总督，故称“马督抚”。南明弘光朝总揽朝政，以贪邪专权著称。
[10]萍水相交：偶然相逢，交情不深的朋友。
[11]怀宁：指阮大铖，安徽怀宁人。明天启年间认魏忠贤为父，迫害东林党人。南明时官兵部尚书，与马士英狼狈为奸。后降清。
[12]东洛才名：晋朝左思积十年之功写成《三都赋》，时人竞相传抄，一时洛阳纸贵，其名遂显。这里用以表明侯方域才名很盛。东洛，即洛阳。
[13]西汉文章：谓侯方域的文章像西汉司马迁、司马相如的文章那样好。
[14]“争看”句：用潘岳（潘安）之典。据说西晋潘岳才高貌美，每坐车出游，妇女争相观看，投以水果。
[15]秦淮：即秦淮河。南京秦淮河两岸为妓女的聚居地，颇为繁华。
[16]南邻大阮：指阮大铖。大阮，指阮籍。西晋时阮籍、阮咸叔侄俱有才名，时称大小阮。阮大铖家乡安徽怀宁在阮籍家乡河南陈留的南面，故云。
[17]敝：谦词，相当于我、我的。
[18]见白：表白。
[19]游：出入，交往。赵梦白：即赵南星，明末高邑（河北省高邑县）人。明万历年间进士，官至吏部尚书，东林党重要人物。为魏忠贤所忌，矫旨削籍，谪戍代州（今江西代县），病死。
[20]魏党：以明末宦官魏忠贤为首的阉党。
[21]东林：即东林党。宋代杨时于无锡建东林书院，明末顾宪成等人加以重修，邀志同道合者讲学于此，讽议时政，裁量人物，得到了部分士大夫和进步知识分子的支持，遂称东林党。水火：谓相互敌对，势不相容。
[22]复社：明朝天启年间知识分子组成的一个政治、文化团体，实为东林党之裔脉。由张浦等倡导结社，除了讲学，他们还积极揭露魏党的罪行，屡加抨击。
[23]操同室之戈：即同室操戈，指兄弟间自相残杀。此指一家人互相倾轧。
[24]谆谆（zhūn）：诚心诚意。纳交：献财物礼品以相交结。
[25]定生：陈贞慧的字，江苏宜兴人。次尾：吴应箕的字，安徽贵池县人。两人均为复社重要人物。
[26]旁人短长：指他人说长道短的评论。
[27]布荆：布裙，荆钗。古代贫穷妇女的服饰。
[28]畏友：品性刚直，令人敬畏的朋友。
[29]激烈：此指行为过激。
[30]从井救人：谓无益于人，而有损于己的事情。此指不顾自己的名节声誉而去救助别人。
[31]“多情”句：出自苏轼《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词。这里杨文骢用来说明自己是自寻烦恼。
[32]“乘兴”句：东晋王子猷雪夜乘舟访戴安道，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答曰：“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里反用其意，指败兴而归。
[33]花钱粉钞：妇女用于花粉装饰的费用。此指妆奁之资。
[34]解佩：即却奁，退嫁妆。佩，衣带的装饰物。屈原《九歌·湘君》中有“遗余佩兮澧浦”句。“香君”与“湘君”谐音。
[35]风标：风度，品格。世时妆：世俗的装扮。
【延伸阅读】
《桃花扇》小引
传奇虽小道，凡诗赋、词曲、四六、小说家，无体不备。至于摹写须眉，点染景物，乃兼画苑矣。其旨趣实本于三百篇，而义则春秋，用笔行文，又左、国、太史公也。于以警世易俗，赞圣道而辅王化，最近且切。今之乐，犹古之乐，岂不信哉？《桃花扇》一剧，皆南朝新事，父老犹有存者。场上歌舞，局外指点，知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矣。盖予未仕时，山居多暇，博采遗闻，入之声律，一句一字，抉心呕成。今携游长安，借读者虽多，竟无一句一字着眼看毕之人，每抚胸浩叹，几欲付之一火。转思天下大矣，后世远矣，特识焦桐者[1]，岂无中郎乎[2]？予姑俟之。康熙己卯三月云亭山人偶笔。
[注释]
[1]焦桐：东汉蔡邕精通音律，善于制琴，曾从灶下木材的爆裂声中听出所烧木材为难得的制琴木料，便用烧焦的桐木制成了一具音质极美的琴。后用以泛指名琴。
[2]中郎：指蔡邕，他曾担任左中郎将。
[背景提示]
在《桃花扇》小引中，作者阐述了传奇这种文学体裁的意义，并自叙了《桃花扇》传奇的取材、创作目的、经过、完成等方面的情况。孔尚任曾结交、寻访过许多前朝遗老，如明末“南京四公子”之一的冒襄、亲身经历过弘光朝廷败亡的张怡等人，为《桃花扇》的创作积累了大量丰富、宝贵的材料。需要指出的是，作者创作时虽然主要采取了征实求信的原则，但由于作者所处的时代、政治背景等方面的原因，以及作者通过这部传奇来总结历史教训、抒发兴亡之感的创作宗旨，所以剧作所反映的史实不可能是全面的，它实际上是一种对于历史的观念化解释，其中也有一些是作者的虚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