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故昔者尧问于舜曰①：“我欲伐宗脍（kuài）、胥、敖（áo）②，南面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
舜曰：“夫三子者④，犹存乎蓬艾⑤之间。若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⑦，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⑧乎日者乎！”
注释①故：发语词，用与“夫”同。舜：传说中父系氏族社会后期部落联盟领袖，姚姓，有虞氏，名重华，史称虞舜。相传因四岳推举，尧命他摄政。②宗脍、胥、敖：上古时代的三个小国。③南面：古代帝王的座位面向南方，故以南面借指帝位。此处是临朝的意思。④三子：指三个国家的国君。⑤蓬艾：蓬蒿艾草。⑥若：汝，你。⑦十日并出：古代的寓言，比喻光明普照万物的意思。⑧进：更加，胜过。
译文从前尧问舜说：“我想讨伐宗脍、胥、敖，每当临朝，总是感到心中不安，这是为什么呢？”
舜说：“这三个小国的国君，犹如生存在蓬蒿艾草中间，你心情不安，这是为什么呢？过去十个太阳一起出来，万物都受阳光照耀，何况你的德行胜过太阳的光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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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nìè）缺问乎王倪曰①：“子知物之所同是乎②？”
曰：“吾恶乎知之！”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恶乎知之！”
“然则物无知邪③？”
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④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⑤：民湿寝则腰疾偏死⑥，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xún）惧⑦，⑧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⑨？民食刍（chú）豢（huàn），麋鹿食荐，螂蛆（jī jū）甘带，鸱（chī）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狙（biān jū）以为雌，麇与鹿交，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hù）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注释①啮缺、王倪：传说为尧时贤人。②所同是：所共同肯定的道理。③无知：没法认识。④庸讵：岂能，何以。⑤女：通“汝”，你。⑥民：人。湿寝：寝于潮湿的地方。腰疾：腰痛。偏死：偏瘫。⑦木处：住在树上。惴栗：发抖。恂惧：害怕。⑧猨：同“猿”。⑨三者：指人、泥鳅和猿猴。正处：真正舒适的处所。⑩刍豢：指牛羊猪狗。草食为刍，谷食为豢。麋鹿：角似鹿非鹿，头似马非马，身似驴非驴，蹄似牛非牛的食草动物，俗称四不象。荐：繁茂的草。蝍蛆：蜈蚣。甘：以为好吃。带：小蛇。鸱：鹞鹰，俗称猫头鹰。耆：通“嗜”，喜欢。猵狙：猿的一种，多毛，头似狗。以为雌：相配以为雌雄。毛嫱、丽姬：皆古代美女。或谓丽姬为西施之误，可备一说。决骤：疾速奔跑。正色：真正的美色。自：依。观之：看来。端：端倪，头绪。涂：通“途”，途径。樊然：杂乱的样子。淆：混杂，搅扰。辩：通“辨”，分别，区别。河汉：黄河和汉水，此处泛指江河。沍：结冻，封冻。疾雷：迅猛的雷。飘风：暴风。惊：震惊。变于己：使自己发生变化。
译文啮缺问王倪说：“你知道万物有所共同肯定的道理吗？”
王倪回答说：“我怎么知道这些呢！”
啮缺又问说：“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东西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
啮缺再问说：“那么万物就没法知道了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这些呢！虽然如此，还是让我试着谈一谈这个问题：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不是不知道呢？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并不是知呢？现在姑且让我问你：人在潮湿的地方睡觉就会腰痛而偏瘫，泥鳅是这样吗？人在树上居住就惊恐不安而发抖，猿猴也是这样吗？这三种动物究竟谁最了解真正舒适的处所呢？人吃牛羊猪狗，麋鹿吃蒿草，蜈蚣吃小蛇，鹞鹰和乌鸦爱吃老鼠，这四种动物究竟谁知道真正好吃的美味呢？母猿猴与狗头猿相配为雌雄，麋鹿和鹿相交媾，泥鳅和鱼相追尾。毛嫱、丽姬是世人认为最美的人，鱼见到她们就潜入水底，鸟见到她们就飞向高空，麋鹿见到她们就疾速奔跑。这四种动物究竟是谁知道天下真正的美色呢？依我看来，仁与义的端倪，是和非的途径，杂乱无章，我怎么能知道它们之间的区别呢！”
啮缺说：“你不知道利害关系，难道至人也不知道利害关系吗？”
王倪说：“至人太神妙了！山泽燃烧而不能使他感到热，江河封冻而不能使他感到冷，炸雷劈山、暴风震海而不能使他感到惊恐。像这样的至人，乘着云气，骑着日月，而遨游于四海之外，死生都不能使他自己发生变化，何况利害这样的小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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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①：“吾闻诸夫子②：圣人不从事于务③，不就利④，不违害⑤，不喜求⑥，不缘道⑦；无谓有谓⑧，有谓无谓⑨，而游乎尘垢⑩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xiāo）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亦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hūn），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chūn），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wū）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wù）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qí）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注释①瞿鹊子：人名，孔门后学。长梧子：人名，孔子弟子同时代人，被封于长梧，亦称长梧封人。②诸：兼词。夫子：指孔子，有下文“丘”为证。③务：世务。④就：趋，从，贪图。⑤违：回避。⑥不喜求：不喜欢追求世欲。⑦不缘道：不拘泥于道。⑧无谓有谓：没说话就等于说话了。⑨有谓无谓：说了话就等于没说话。⑩尘垢：指世俗。孟浪：轻率不当。妙道：美妙的大道。行：与“言”对，指行径。吾子：对对方的尊称，犹先生。奚若：如何，怎样。是：此，指瞿鹊所听到的孔夫子有关圣人的那段言论。听荧：听了感到疑惑不解。大早计：求之过急，操之过急。大，通“太”。女：通“汝”，你。时夜：亦称司夜，五更报晓的鸡。弹：打鸟用的弹丸。鸮：似斑鸠的一种鹏鸟。炙：烤。妄：姑且，随便。奚：何不。旁：通“傍”，依傍。旁日月：即万物与我并生的意思。挟宇宙：即万物与我为一的意思。挟，怀抱。为其吻合：与宇宙万物合为一体。为，与。置：任凭。滑涽：杂乱。以隶相尊：把奴仆当作尊贵的人。役役：劳苦不休。圣人愚芚：指圣人藏知于愚。愚芚，愚昧无知的样子。参万岁而一成纯：指浑同万物而不为万物的差别或人间历代的是非所淆乱，既无横向事务间的差别，也无历史古今之别。参，糁合，糅合。万岁，指古今。一，指一体无别。纯，不浑杂。说：通“悦”。弱丧：少年在外流浪不回家的人。丽之姬：丽戎国的美女，后为晋献公所得，称骊姬。艾：丽戎国地名。封：封疆。子：女儿。王所：即王宫。筐床：方正而安适的君主的床。蕲：祈求。田猎：打猎。窃窃然：明察的样子。牧：牧夫，养马的人。固：固陋。吊诡：怪异，奇特。
译文瞿鹊子问长梧子说：“我听孔夫子说过：‘圣人不去从事世俗的事情，不贪图利益，不回避危害，不喜欢追求世欲，不拘泥于道；没有说话就等于说话了，说了话就等没有说话，而遨游于世俗之外。’孔夫子认为这些都是轻率的言论，而我认为这些正是妙道的表现。您以为怎样？”
长梧子说：“这些话黄帝听了也会感到疑惑不解，而孔丘怎么会知晓呢！况且你也太求之过急了，见到鸡蛋便想得到报晓的雄鸡，见到弹丸就想吃到烤鹏鸟肉。我且尝试给你随便说说，你也就姑且随便听听吧。何不依傍着日月，挟持着宇宙，与日月宇宙万物合为一体，任凭是非杂乱不齐，把奴仆同样看作是尊贵的人？那些世俗的人们劳苦不休地追求知识，圣人则表现为愚昧无知的样子，混同古今变异而不为是非所乱。万物都是如此，而互相蕴含于齐一之中。我怎么知道对活着感到高兴而不是迷惑呢？我怎么知道对死亡感到厌恶而不像少年流浪在外不知回家的人呢？丽戎国有个美女，是艾地封人的女儿。当晋国开始得到她的时候，哭得泪水湿透了衣襟；等她到了晋献公的王宫里，和国王睡在方正而安适的床上，同吃美味的牛羊猪狗肉时，才后悔当初不该哭泣。我怎么知道死了不后悔当初不该贪生呢？梦中开怀畅饮，醒了之后却要痛哭流涕；梦中痛哭流涕，醒了又去狩猎取乐。当他正在梦中，不知他是在做梦，睡梦中还占卜问他梦中之梦的吉凶，醒了之后才知道是在做梦。只有特别清醒的人才知道人生是一场大梦，而愚昧无知的人，自以为很清醒，表现出明察一切的样子，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高贵的君主啊，卑贱的牧夫啊，太浅陋了！我看孔丘和你都在做梦，我说你们在做梦，我也在做梦。这样的梦话，可以把它称为奇谈怪论。万世之后也许会遇到一位大圣人能明白这个道理，那也是旦暮相遇的偶然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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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既使我与若①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②果非也邪？其或是也③？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dàn）暗④，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⑤也邪？”
“何谓和之以天倪⑥？”曰：“是不是⑦，然不然⑧。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⑨；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⑩，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注释①若：你。②而：你。③或是：指一方对。④黮暗：不明的样子。⑤彼：指上文说的“大圣”。⑥和之以天倪：顺应事物的自然而然，不加主观意念去分辨。天倪，自然。⑦是不是：“是”便是“不是”。⑧然不然：“然”便是“不然”。⑨辩：通“辨”，分别，辨别。⑩化声：大道变成言论。相待：相对立。因：任。曼衍：变化。忘年：不计岁月。忘义：不讲仁义。振：畅。竟：通“境”。
译文“假使我与你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你肯定对吗？我肯定错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肯定对吗？你肯定错吗？或是我们两人有一方是对的，另一方是错的呢？还是我们双方都对，或者都错呢？我与你都不知道。别人本来就受到蒙蔽而不明就里，那我们请谁来评判是非呢？假使请观点和你相同的人来评判，他既然和你的观点相同了，又怎么能评判呢？假使请观点和我相同的人来评判，他既然和我的观点相同了，又怎么能评判呢？假使请观点和你我都不同的人来评判，他既然与你我的观点都不同，又怎么能评判呢？假使请观点和你我都相同的人来评判，他既然与你我的观点都相同，又怎么能评判呢？那么，我和你和其他别人都不评判谁是谁非了，还等待谁呢？”
“什么叫作混同于自然来调和一切是非呢？”就是说，“有是就有不是，有对就有不对。是的如果真是是的，那么是的不同于不是的也就不须分辨了；对的如果真是对的，那么对的不同于不对的也无须分辨了。那些辩论的言词化作声音而相互对立，因为不能相互评判，所以就像没有对立一样。混同于自然之分，顺应着无穷的变化，这就是享尽天年的办法。忘掉生死岁月，忘掉是非仁义，就能畅游于无穷的境界，这样也就能寄托于无穷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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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罔两问景曰①：“曩（nǎng）②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③？”
景曰：“吾有待④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⑤！吾待蛇（fù）蜩（tiáo）翼邪⑥？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注释①罔两：影子的影子。景：古“影”字。②曩：从前。③无特操：指影子随物而动，没有独立性。④有待：有条件，有依赖。⑤所待：所依赖的东西。又有待：指影子依赖的东西又有所依赖。⑥蛇蚹：蛇腹下的鳞皮。蜩翼：蝉子的翅膀。
译文影子的影子问影子说：“过去你行走，现在你又停下；过去你坐着，现在你又站起来。为什么你不能独立地操持呢？”
影子回答说：“我是有依赖条件才这样的呀！我所依赖的东西又有所依赖才这样的呀！我依赖蛇腹下的鳞皮和蝉的翅膀才这样的吗？我怎能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我怎能知道为什么不会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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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xǔ）然①胡蝶也，自喻适志与②，不知周也！俄然觉③，则蘧（jù）蘧然④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⑤。
注释①栩栩然：喜悦自得的样子。②喻：通“愉”，愉快。适志：合乎心意。③俄：顷刻。觉：醒来。④蘧蘧然：情景清晰的样子。⑤物化：万物融合为一。
译文过去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栩栩如生飞舞自得的蝴蝶，自己为适合心意而感到愉快，竟然忘掉自己是庄周了！顷刻间醒来了，却发现自己分明还是庄周啊。不知道是庄周在梦中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庄周呢？庄周和蝴蝶，毕竟是有区别的。这种物我的变化就叫作物化。
诵读星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