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前的25年里,欧阳立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幸运的家伙。家里环境优越,父母经商多年,算不上大富大贵,绝对能保证衣食无忧。他本人条件也不错,高中开始就一直是优秀的尖子,人见人爱的帅哥,谈恋爱那么多次,就一个楚佳怡让他无法摸透,无法彻底放下,大学时热爱篮球和游泳,分别是两个校队的主力,要不是大二一次意外左腿骨折,恐怕就进了专业队。这是他仅有的小小遗憾。在家休养了半年时间,无聊时研读了上百本侦探推理小说,对阿加莎和福尔摩斯等传说中的真假偶像心生向往。回到学校后,本来古铜肤色却白了不少,加上酷酷的表情,也可以称为木然无表情--正是《暮光之城》风靡全球的时候,这种类型成为女孩新宠,几乎从福柯第一天开始,学姐学妹的求爱信就堆满了邮箱。可以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欧阳立不知道痛苦为何物。
大学毕业后,欧阳立进入父亲的立来实业帮忙。立来实业是以内饰装潢为主的一家装饰公司,主要客户集中在宾馆酒店和大型娱乐场所,也承建政府办公楼的内饰装修。近几年鹅城娱乐业发达,立来实业借此东风渐渐成为省内乃至附近几省知名的装饰装修龙头。欧阳建伟信心十足,不断扩充规模,购置大型设备,企业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辉煌景象。欧阳立不喜欢陪父亲外出应酬,对工程预算也不感兴趣,用欧阳建伟的话说,"帮忙?我看你是来捣乱的吧?"欧阳建伟夫妻就这一个宝贝儿子,从小宠溺惯了,舍不得严加管教。儿子也争气,学习一直不错,又没有其他所谓富二代的恶习,对女人烟酒乃至嗑药统统不沾边。还有什么奢望?
欧阳立得令,班不用上了,今天和朋友聚会,明天和同学去滑雪,后天有群里网友组织自驾游,一走好几天。再后来干脆家都不回,带着一张银行卡,开始天南地北瞎转,美其名曰"壮游"。欧阳建伟懒得多管,本来啊,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男人志在四方。总比成天窝在家里玩游戏上网当宅男强。
欧阳立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走遍了旅游杂志上写的中国必去的几十个地方,三亚,凤凰,玉龙雪山,天池,九寨沟,敦煌石窟,山河壮丽,景色秀美。期间邂逅了几场无疾而终的艳遇,交了几个注定要遗忘的朋友,见识了广博的大漠和浩瀚的星空,很少想家,没时间去想。对所有二十几岁半熟不熟的年轻人而言,家永远都在那个地方,不着急回去,也不会消失。青春岁月却会像歌里唱的,自由自在就这几年,很快会如小鸟一去不回头。他从来没有想过,家,这个笃定存在的存在,也会在一夜之间消失。
凌晨2点,欧阳立做了一个有无数面孔和情节的混乱不堪的梦,手机响时,梦境像打碎的镜子破成千万片,再也拼不起来。电话是警方打来的,一个自称黄百兴的警察简明扼要的说,你爸妈出车祸,现在正在医院抢救。不管你在哪儿,希望能马上赶回来。
欧阳立的脑海中瞬间空白,好像一下涌出了许多东西,又好像所有东西都消失了。他看着天花板发呆,手指微颤摸到烟,想放进嘴里,却掉在床上。此时,他正在西北某风景区的旅馆里一张双人床上,已过旅游旺季,旅馆没什么客人,份外安静。窗缝中挤进山里独有的风鸣和凉意。欧阳立似乎清醒了些,他想明天要去看绿石谷,介绍上说绿石绿水绿树…
…看不到了,他要回家,现在就走。马上就走。
欧阳立甚至没想到黄百兴这样一个熟悉的名字。
欧阳立赶到鹅城市第一医院时,看到白单下两具人形轮廓。接下来的一切对他而言,变成了走马灯般模糊的幻象。闻讯而来的亲属,父母生前的好友知交,公司里的老员工,妈妈的牌搭子,来了走了,走了来了,留下差不多的安慰,人人重复着四个字,"节哀顺变,节哀顺变。"他暗想,不知道谁发明了这句话,看起来简明扼要满有道理,其实狗屁不通,充其量给那些事不关己的人们提供一个假装关怀和善意的道具。
欧阳建伟算是鹅城知名人物,为表重视,市公安局和交警大队都派了人来,打电话的那个黄百兴不在,听说被派去去另一个案发现场了。这些日子不知怎么,案件特别多,警察们忙得透不过气来。不过他们都能证明欧阳立父母死于一场车祸,从现场证据来看,这场车祸纯属意外。欧阳立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瞳孔漆黑,看不到一潭死水深渊。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像被谁踩住声带,仅留下一点缝隙好让气息挤出来。"意外?意外?!"他冷笑后,挥起拳头用尽全力打在墙上。"不可能!"满走廊都听得见他的咆哮,"没有比我爸开车更小心的人了,他怎么会出现车祸意外?"
欧阳立眼前蒙了一层水汽,像冬天里被暖雾覆盖的挡风玻璃,把视线里的一切模糊了。
按照警察给出的解释,事发现场有一个禁止转弯的标识,欧阳建伟应该是在不允许调头的地方突然调头,和左边冲出来的一辆货车撞在一起。对方司机现在昏迷不醒,事故具体细节有待调查。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在这次意外中,欧阳建伟应该承担大部分责任,甚至全部责任。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他努力把几个字说清楚,凄楚地语气中隐含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你们一定弄错了,也许不是这样的……"事情清楚,细节明白,还有什么好辩驳?
楚佳怡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又看到了他!
他没有了当年的蓝白格子衬衫,也不在消瘦,这么多年的时光让他更成熟,看起来冷了很多。
做医生最重要的是理智!理智!可惜楚佳怡天生的敏感和善良,见不得别人受苦难过委屈,更别说是曾经那样爱的人,本性难移,改不了。她红着眼眶冲了一杯奶给欧阳立。他低着头,默默接过,干裂嘴唇微微蠕动,"谢谢。"
楚佳怡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河边见过一只流浪狗,很小很小的流浪狗,瘦骨嶙峋,不知道被遗弃了多久,眼神里满是空洞的绝望水色。她的心纠成一团,酸楚的感觉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皮肤每个细胞,差一点掉下眼泪。没哭是因为她还有自己的职责所在--让家属签一份死亡通知单。刺目的白纸黑字逼迫欧阳立抬起头。
欧阳立呆住了,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在一直空洞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他忘不了,一个他愧疚了很久,一个他以为没那么在乎的人!
楚佳怡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脸,混杂着悲伤、痛苦、死寂和让人贪婪到不舍转移目光的俊朗。她突然看懂了他--一身时尚杂志扒下来的名牌服饰,新款瑞士手表,顶级球鞋,头发整齐,指甲干净,鞋面上一层浮灰拜这个城市日益严重的空气污染所致--这是个出身良好的男孩,家境不凡,教养有方,这样的男孩一生所能经历的最大挫折恐怕是暗恋未遂或错失了某款限量跑车。现在突然告诉他,生活所依赖的一切都将消失,世界崩塌,悲伤夹着恐惧席卷而来,没有一点准备时间。谁能接受得了?和所有孩子一样,忙着跟父母抗争,忙着叛逆,忙着出走,他一定还有很多话没告诉他们……警察说他从外地连夜赶回来,恐怕这会儿正在一万个懊悔没有在电话里说,他爱他们。他将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终其生命的每一天,他都会活在遗憾中。
想到这些,楚佳怡又莫名的为他心疼起来--当年那个优秀、平凡,风度翩翩而又薄情寡义的欧阳立,又生生的种进了她心里,她仿佛还记的那时候,她说:嘿,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这一刻,你分手了,单身了,自由了,这样我就可以卯足了劲去追你。欧阳立说:好,楚佳怡,恭喜你,你等到了。然后,他们就那样在一起了。
想着想着,泪水就不受抑制的溢出眼眶。
楚佳怡明白欧阳立发生的一切经历的一切与她无关。说白了,就是一个患者一个医生,她不曾幻想用自己与他当年的关系来安慰他,因为当年就一直是她在唱独角戏。
她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如果没有问题的话,麻烦你签字。"欧阳立冷冷的把病历夹推到一边,看都没看楚佳怡,站起来,独自向外走去。走廊里认识不认识的人们自觉让开一条通路,把他的背影夹在中间,无限拉长。楚佳怡想喊住他,牙齿咬破嘴唇,一个字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