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结束时间，七点二十分。
许佛纶离开新世界，慢悠悠地走回公司新址花了十五分钟，并把手里的两份早饭递给了满腹狐疑的翘枝和秀凝，然后才再开车回家。
翘枝捡了块小点的咯吱盒扔进嘴里，“先生今天怎么了，以前不是不爱吃这些么？”
秀凝叼了个焦圈感叹，“哎呀，要是有碗豆汁儿就好了。”
翘枝翻了个白眼，朝她脑门上拍了巴掌，“吃吃吃，缺心眼！”
秀凝鼓着腮瞪她，“不就是先生和荣先生一起吃了顿早饭，多大点事，猜来猜去的，费不费劲！”
翘枝往回走，“用你说，我不是担心家里还杵着那位么，昨晚上打了多少通电话来，回去省不得又吵架。”
秀凝哼了声，“现在知道急了，上回咱们电话里那么求他都叫秘书挡了驾，荣先生都从顺义赶回来把先生送医院了，你再瞧瞧他呢，先生遭那么多罪不都是因为他！”
“袁小姐才是他正经对象，先生的身份不尴不尬的。”翘枝又往外头看了眼，汽车早走远了，“先生重情义，始终放不下。”
“那就得看荣先生的手腕多高明了。”
风头正盛的荣先生，到哪里都躲不开别人的议论。
许公馆的客厅里，韩嘉儒也正和康秉钦提到他，“……空清的人向苏联大使馆求救三次，均以他是无国籍难民被拒绝，据说后来求告到台门，荣衍白的态度暧昧不……”
他的话没有说完，康秉钦已经拎起身边的一双拖鞋，离开了客厅。
门口的高跟皮鞋东倒西歪地搁着，壁画下，许佛纶正赤着脚，弯腰逗猫。
猫靠着她的腿打了个滚，那双拖鞋就被人送到了眼前。
她把脚伸进去踩了踩，这才笑起来，“陆军公署这是要熄火了，都这个点了，康总长怎么还不去上班？”
“下午三点钟，清河航空工厂有飞行表演。”康秉钦靠在柱子上看她和猫玩。
“你要带我去吗？”
许佛纶盘腿坐在地毯上，把猫抱进怀里，“我又不是你的女眷，不合适吧。”
“当散散心。”
康秉钦俯身把她抱起来，放进沙发里，慢慢表达自己的心意，“你这几天心情都不好。”
“没有。”
她将他的心思摸的一清二楚，所以拒绝这个话题。
康秉钦不再逼迫她，“吃早饭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许佛纶笑着，交待了一遍，“你这是什么表情，偶尔换换口味，也不可以吗？”
硝烟味弥漫，韩嘉儒很有眼色地离开了。
“佛纶——”
他坐在沙发里看着她逗猫，弯着羸弱的背，不堪重负，所有隐忍的怒气瞬间都无足轻重了，“我不过问问。”
“谢谢。”
她耍性子的时候，都是这副态度，康秉钦反而安心了。
“新公司喜欢吗？”
“喜欢。”她揉了揉猫的大脑袋，放它去玩。
“决定留在北平了？”
她嗯了声，歪在沙发里看着他，“以前是我妄自尊大，总觉得很多事情凭一己之力可以解决，等事到临头才发觉多么的微不足道，原想着去天津重新开始，现在认为还是故土难离。”
“你有清醒的认识很好。”
她不喜欢他这样说教似的口吻，起身要离开。
“今天还去？”
许佛纶站在楼梯上，转身看他，“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昨天我离开公司就去了新世界，等着荣衍白养的昙花开，十二点钟我休息他回家，清清白白相安无事。”
康秉钦的目光微闪，“自己觉得，像话吗？”
许佛纶趴在栏杆上看他。
他穿着灰蓝的棉布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领口的纽扣开了两个，桀骜不逊已经盖过了眼镜给他带来的温润儒雅，本来他就是高不可攀的那一类人。
“你以什么立场问我这样的话？”
她重新回到客厅，回到他身边来，“恋人，情人还是慈祥和蔼的父亲？”
康秉钦脸上的怒气已经很明显了。
她仍旧在笑，“你不明确告诉我，这会让我很为难。”
他说，“佛纶，你向来有分寸。”
“不。”
她晃了晃手指，“这次不一样，是我在给你机会证明你在我这里的身份，而不是我在向你讨要名分，如果你认不清，那就请不要过问我的行踪。”
“我以为你知道。”
这次，她站在楼梯上，没有再回头，“你有女朋友，很爱她，你也有未婚妻，不爱她，所以我应该知道什么？”
情人。
从辽西到现在，她能给自己的也就这么一个身份。
见不得光的情人。
至多，是他身边无可替代的助手。
她心里疼得很，却谁也不能告诉，她有她的骄傲，更不能宣之于口。
“康秉钦，你没有权利干涉我去哪里，选择和谁在一起又怎么度过一个夜晚，如果你再这样问下去，会让我误会你是在嫉妒！”
“佛纶，我不是故意不接电话。”
他心口发疼，忍不住叹息一声。
自从四合院里出事后，她每天找到新的证据，都会往公署打电话证明自己的清白，可他哪里能不知道？
他心有愧疚，又生怕和她吵架，只得将电话转接到秘书室。
时间久了，他已经忙到不记得这件事，直到那天。
他错过了她的求救电话。
当日错，步步错，无可挽救。
“过去两个月了，现在说故意不故意并没什么意义，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
她敲了敲栏杆，继续上楼，“我们现在的关系就是各取所需，我在为难的时候利用你，至于你想在我身上得到的，我前天想给的你不要，那么其他的就以后再……”
话没说完，已经被他抱进了怀里。
他把她压在栏杆上亲吻。
可急于求成，只会伤的更深。
始终，他不得见她眼睛里的爱恨，只听见了心如止水。
他慢慢地放开她。
她仍然无动于衷，没有推拒，也没有迎合，看着他如痴如狂，看着他万劫不复。
他僵立在那里。
无力妥协，然后俯身，亲吻她的额头，“中午接你。”
“好的。”
她抽身而去，回了卧室。
波斯猫慢悠悠地晃到楼上，蹲在卧室外，一爪子一爪子地挠门。
过会门开了，睡裙一角飘出来，抱了猫进去，再无任何动静。
中午翘枝和秀凝从公司新址回来，正和许佛纶商量布置的问题，陈志洪已经被玉妈从外面带进来，“先生，准备准备，要出门来。”
翘枝和秀凝挤眉弄眼的，“和好了，这么快？”
秀凝遗憾，“亏得荣先生那么大手笔，赔了夫人又折兵。”
许佛纶理着胸前的珍珠项链，从楼上下来，“他又怎么了？”
秀凝清清嗓子，“上午叫人抬来个大屏风恭贺先生乔迁之喜，还叮嘱我们定要把话给您带到，与先生今日别之后，他寸阴若岁，翘首以待！”
许佛纶哼了声，也不顾陈志洪的诡异脸色，坐进了车里。
清河航空工厂距北平二十里地，西临平绥铁路清河站，隔着挺远就看见五层高的西洋红砖大楼，陈志洪开着车，很快融进康秉钦的车队里。
今天是航空署要员陪着总统和参政院视察工厂，视察结束之后，南苑航空学校的几位学员还会在附属的机场进行飞行表演，如此一来，那位事务处长钱英真也赫然在列。
钱英真是个年近五十的瘦老头儿，脸长身量也细，小眼睛精光四射，留着一绺花白的山羊胡，像个刁钻的老学究。
老学究和总统先生极为要好，把臂言欢不说，称呼间还兄长弟短，无比亲切。
许佛纶忽然明白，康秉钦要她来的用意。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找到他。
最前方的康秉钦似有所感，回过头，微笑着，手指轻轻压住了嘴唇。
探望过所有的技师工人和机械锻铸工务部的设备器材，出了厂房，就是飞机棚厂和油弹库房。
随行参观的女眷不大了解这些庞然大物，只朦胧地听着厂长介绍哪些是英国运来的小维教练机，哪些是按照大维美机仿制的，哪些负责侦查和轰炸，包括民国三年时制造的水上飞机。
许佛纶混在人群里，不防康秉钦从身边路过，“还记得自己说的话？”
记得。
她说开公司挣了钱，给他的混成旅装备法国和捷克生产的飞机。
只是那时候蒋青卓还没有背叛他，汪铎也不用躲藏偷生，庞鸾还在她身边，谁都不曾疏远。
那时候的康秉钦还只是混成旅上校旅长，而不是现在的上将总长。
他已经在高官要员的簇拥下，离开她身边。
他似乎比那位年过半百的总统先生还要受到欢迎和追捧，笑语欢声和花团锦簇里，她看见无尽的利刃和恶毒的人心。
机场东侧的了望台上，许佛纶和康秉钦相伴而坐。
南面是林祖晋和袁蕴君，以及袁林两家的亲眷，再向西南是正在和总统说话的钱英真，喋喋不休地介绍着身边穿着制服的年轻人。
观望的人群里传来议论，“那是钱处长的侄子，当爹的抽大烟抽死了，小崽子也是个烟鬼，不知道怎么混进航空学校，地上抽完了就该上天抽去了。”
惹来阵哄笑，议论声也渐渐小了下去，见怪不怪。
毕竟这个世道，富家子弟抽大烟是为了赶时髦，你抽我也抽，抽少了，就像给祖宗丢人似的。
许佛纶对着镜子看了看妆容，又看了看身边的男人，“要我来，就是看那烟鬼？”
他笑问，“不好吗？”
她不解其意，“烟鬼开的飞机，和一般人开的有什么不同？”
还是烟鬼的出身，和一般人不同？
康秉钦摸了摸她的脸，安抚，“看看，看看不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