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轮椅的少女，停歇在走廊的阴影处，她微低着头，眼睛埋在刘海中。走廊上人来人往，不过没人会停下来与她说话。她待在这里已经有一阵子了。
“想什么呢？”
尹寻空抬起头，看到一个麦色皮肤的短发女人，“小爱。”她说道。
“你的身体刚好一点，应该卧床休息的。”爱·卡兰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说道。她应该是刚刚参加过训练。
“嗯……”尹寻空又把头低了下去。
小爱叹了口气，问道：“是因为那个地球人的关系？为什么？”
尹寻空小声说道，“我头脑一热便过来了，却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
“发生了什么？”
尹寻空与小爱的关系很好，情同姐妹，从来不瞒着她什么，于是便将吴易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她了。
小爱听罢，沉思了片刻，说道：“我其实支持阿西克一开始的做法，你不应该去管他，让他自己决定。”
“为什么？我觉得他需要帮助，而且变成这样，也不是他的责任……”
小爱点点头，从怀里取出香烟，“你全心全意想要帮他，这很好。”她熟练地一搓烟尾银环，香烟无火自燃，她浅吸一口，“可你是否站在他的角度考虑过？”
“他会感激我的，会庆幸自己变成正常人。”尹寻空很确定的说道。
“那个地球人找回感情之后会很痛苦的。”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
“你想想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吧！小姑娘！”小爱冷笑，靠着墙壁坐下，“他莫名其妙的被娜娜绑架，然后在一个小岛上杀了九十九个人，从而才得到了唯一的存活名额……”
“等等！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小爱惊讶的等着她，“你居然不知道大逃杀的事情？娜娜没有和你说吗？”
“不，从没有！娜娜只说他参加了一场测试，但具体的……”尹寻空的脸色越发凝重，“一共一百人，在一个无人岛上如斗兽一般互相残杀，直到最后一人？是这样的吗？”
“不错，他就是最强大的人，一百人中最可怕的魔鬼。”小爱说着，嘴角拂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居然是这样……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低下头，眼睛埋在刘海中，看不见眼神。
小爱继续说道：“不仅如此。在那之后，他还被强行切断了和过去的关系，父母，亲人，朋友，从前的工作或是学业……什么都没了。你也知道吧？”她看了一眼尹寻空愕然的表情，便了然于心，“你知道的。他之所以对这些事这么淡然，就是因为他没有感情，如果有了感情，他还能如此自在吗？”
尹寻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小爱将半截香烟熄灭了，她看着空中越来越淡的烟雾，缓缓说道：“这个世界啊，痛苦远比快乐要多，你是知道的……你不这么认为吗？你应该知道的。”
“我……”她咬咬牙，“我不这样想，或许……”
“你认为自己身上发生的好事更多吗？”小爱的声音低沉下来，她苦笑两声，侧着仰起头，恻然望向尹寻空的脸，“还是说，你把那些事情当做好事？傻妹妹。”
尹寻空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小爱不如阿西克有学识，但说起话来，却总能让人信服。而尹寻空自己，也不擅长与人做口舌之争。
她说的似乎都对。
那么，我要放弃他吗？
尹寻空思考着这个问题，似乎在道理上一切都说的通，可是从感情上来说，她却没法认同小爱的说法。
于是她摇摇头，沉默的否定了小爱的提议。
“这不值得。他不是我们的战友，甚至不是死灰的一员。”小爱说。
尹寻空点头，表示认同，“可我没法放着他不管。”
“他不会领你的情。”
“没关系的，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能让自己安心。我们欠他的。”
小爱叹气，她站起来，用手抚摸着尹寻空还有些湿润的发丝，说：“你总是这样，对自己的事情无所谓，却总是热心帮助他人。平时胆小的不敢和同级军官大声说话，但却能为了下面的人抗上。你活得太累，让我看的心疼。”
尹寻空露出有些羞涩的笑容，说：“我这样的人有很多啦，不是常有这种例子吗？懦弱的丈夫会在生死关头保护妻儿，欺压良善的地痞流氓也会孝顺病弱的老母，为她穿衣喂药……人在孑然一身的时候会浑浑噩噩，妄自菲薄，但有了重要的人之后，就会变得强大。”
小爱戏谑道：“这么说来，你是喜欢那个男人啦？他有什么好了？
“不要胡说啦！”虽然是玩笑话，但她脸上还是不可避免的闪过红晕，“我只是不讨厌他的。”
“这个基地你谁都不讨厌，我从没听说过你讨厌谁……”说着一半，小爱突然失声。她用直勾勾的目光瞪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听了半响，才低声喃喃道，
“你难道爱着整个世界吗，伊娜？”
“是啊！”她的嘴角上扬，笑颜单纯朴素，仿若阳春，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现在是几点了？
我今天要做什么来着？
我在哪里？
我是……谁？
“啊！”
吴易猛的从床上坐起来。他衣衫潮湿，大喘着气，手脚乃至身体都感觉冰冷，仿佛自己已经死去多时。他连忙朝镜子望去，却发觉自己的样子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唯有瞳孔战栗。
“这是怎么搞的？”他一边回忆着之前的事情，一边觉得这一切都很荒唐，不可理喻。
头骨上有花纹怎么了？脑子里和别人不一样又怎么了？A要做什么，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也没法改变什么。
这样想着，他恢复了平静。为了能让自己更加“正常”的活着，他决定做一次表情训练。这种事情从前他总做，
“微笑。”他看着镜子自言自语，嘴角浮起弧度，达到一个标准的微笑角度。
“沮丧。”他垂下肩膀、眼眉、松弛脸部肌肉，令自己看上去一蹶不振。
“兴奋！”
“悲伤……”
“喜悦！”
“害怕。”
“惊讶。”
“坚决！”
“羞愧……”
他的脸如同一块橡皮泥，反复揉捏，改变造型。他早就已经学会伪装自己，有自信和变色龙一决高下。
“最后是眼泪。”
这是最难的，他要通过强大的意志力来控制内分泌，然后让泪腺分泌出那种咸咸的液体。吴易有些羡慕鳄鱼，那种畜生流起眼泪来一点都不费力。
于是乎，他泪流满面，哽咽的说不出话来——这一次他没有控制好，有些过力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麻烦了。”
他说着，连忙擦干眼泪，洗了把脸，然后去开门。他平视前方，没有看到人，于是视线往下瞟——
“有什么事情吗？艾斯菲尔少校。”他看着轮椅上的女孩儿问道。
“叫我另一个名字吧，我平时外出执行任务都要用它，所以……”她似乎是看到了吴易的眼睛，“你怎么了？难道你刚刚……哭过？”
她用手指着吴易，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我没想到你也会哭……是因为那件事情吗？”她小心翼翼的问道。
“与那无关——先进来吧。”他说着绕道尹寻空后面，将她推入自己的房间。
“只有水。”他坐在尹寻空对面的椅子上，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尹寻空谢过，接来水杯捧在手里。两人都没愚蠢的去说什么寒暄客气的话，直奔主题。
“我想知道你的想法。”她说。
“我无所谓。”
尹寻空似乎已经猜到吴易会这么说了，她点点头，郑重其事的说道：“有没有感情都无所谓对吧。”
“嗯。”吴易说，“如果你认为我应该做个有感情的人的话，我可以服从——这是为了日后的搭档。”
“虽然我希望你能变成普通人，但我更希望你能自己决定。”
“我做不到的。你也知道，我没有感情，所以我没有欲望，对一切都是如此。这种前提下，我要怎么做呢？”
“不！”尹寻空用力拍打轮椅的扶手。吴易是头次看她如此激动——像个军人一样，而不是邻家少女。吴易轻轻颔首，等待着她下面的话。他甚至有些莫名的预感，她也许能改变我的想法？这不好说，毕竟，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拥有与我彻底不同的基因，价值观，道德观，等等方面都不一样……
就在他还在思考的时候，尹寻空开口了。
“你真的认为，现在的你就是真实的吗？”
不知道是歪打正着，还是她故意所为，总之，这句简短而有力的话语集中了吴易内心中唯一的一个弱点。他再度回想起那种恐惧感，比死亡更甚——
“我真的是一个人吗？”
“你应该是的，但现在我不敢肯定。”她回答了吴易的自言自语，“你想想，如果你有感情的话，现在的你应该是什么样？你现在表现的淡然，心里什么都不在乎，那是因为你被欺骗了啊！你正在用虚假的心判断事物，你不想找一找自己的本来的心吗？”
“我不想。”他说了自己的实际感受。
“这是你现在的真实感受，但这是假的。”她说完这话，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还给吴易。
“我能给你的帮助就这么多，明天给我答案吧——‘是’或者‘不是’，而不是‘无所谓’和‘我不知道’。”
说完这话，她径自离开了，吴易也没有去送她，就这么坐在椅子上，看着镜子发呆——
我不想要任何东西，只要生存就可以了。这是我最真实的最直接的感受。
但如果这种感受都是假的呢？我继续不在乎，继续像从前那样活着——这是因为我活在一场骗局里。
吴易思考着这个命题，感觉它正在无限循环，答案无穷无尽，仿佛一个能吞掉一切的黑洞——
如果她所说是真的，那我所拥有的一切，皆为虚妄之物。
一切都是虚假的，一切都是骗局。
“连我都是假的。”吴易自言自语着，脸上的表情开始混乱。曾经练习过的表情几乎同时出现，他的面部肌肉开始扭曲抽搐，像无数存在自我意志的虫子一般蠕动，此刻，他的面容变得狰狞扭曲，如同恶鬼。
“如果我是虚假的。”
“如果……我是……虚假的。”
“我是……虚假的……”
当念完这五个字后，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无数虫子汇聚成在一起，将他的表情定格在恐惧上——他用自己的脸，将自己吓的半死。这种感觉难以言喻，就好像一个人对自己的皮肤过敏一样……他会恨不得撕下自己每一寸皮肉。
“我已经死了……不，我根本就不存在……”
他唯一生存本能，此刻正折磨着他。
他在恐惧的深渊中挣扎着，甚至试图撕开自己的脸……然后敲碎头骨，将里边的东西拿出来看看。他瞳孔放大，眼球战栗，整个人像条青虾般在床上弯曲身体，扭动，抽搐，痉挛，体内的液体在从他身上各个洞往外溢出。恶臭难闻。
思维都在混乱，虚假和真实的黑洞，正在吞噬他。他挣扎了不知多久，几十分钟？几个小时？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已经到达了恐惧的尽头。
“不！”
恐惧的尽头是愤怒。
而愤怒则意味着力量。
终于，他靠着这份力量撕开了裹在自己心灵上那层又厚又粘的膜，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心脏的跳动。
他平静了下来。
“心跳？”他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但他确实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跳动，血脉偾张，那是种难以言喻的爽快感觉，远比尼古丁入肺的感觉要好……他感觉到了，自己还活着。
那一刻，他终于找了自己生存的意义。
“很好，很有趣。”
他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开了包新的的香烟，点燃，
“A，我想我得找你谈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