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洁没想到她的人生还可以这么美好，她已经忘记了那个睡在太空舱里的平庸的身体。她享受所有人的目光，羡慕的，甚至是嫉妒的，她更享受魏临的喜爱，志同道合的，甚至是情不自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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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人们相亲，在见面之前一般都先加微信，加上微信第一件事就是看对方的朋友圈，看看自拍照和兴趣爱好，再整体分析出对方的档次。胡小洁也拥有一个无懈可击的朋友圈，可是她最近越来越焦虑，因为她的相亲对象魏临就要回来了。
胡小洁和魏临是胡小洁的大姨妈在半个月前介绍的，认识的那天，魏临恰好要去南方出差半个月，大姨妈火急火燎地和胡小洁说：“没关系，你们先把微信加上，把地方占上，这男孩这么优秀，你不赶紧占地方，就被别人给抢走了。”
胡小洁觉得好笑，问大姨妈：“介绍对象也能占地方？”
大姨妈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大外甥女说：“傻丫头，现在优秀的男生，只要一挂在相亲市场上立刻就被抢没了。人家是网络工程师，赚得多，家境也不错，你家条件一般，你长得又不好看，还刚辞了工作，根本没优势，只能先拼个下手快了。”
“您可真是我亲大姨妈，不，是我亲妈。”胡小洁有点儿生气，不是生气她大姨妈这样评价她，而是生气她竟然没有任何可以反驳她大姨妈的理由。
她说：“那这辈子干脆不找对象了，孤独终老，岂不自由轻松？”
胡小洁想，自己争不过原生家庭，争口气总行吧。
大姨妈果然是个老到的红娘，不紧不慢地说：“你也不用和我在这置气，我也是为你好，我月末正好要回老家，你这话我和你姥姥说道说道去。”
胡小洁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她姥姥。前几年有一个相亲网站做的广告，一个老太太颤抖着用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追问她的孙女：“结婚了吗？”
胡小洁第一次看到的时候，饭碗都吓得掉地上了，这简直和她风烛残年的姥姥一模一样。她就怕这个。
“大姨妈，您不心疼您妈妈，我还心疼我姥姥呢，别给她老人家添堵了行不行？”
“那你就赶紧加他微信吧，我有事先走了，不和你在这磨叽，我告诉你啊，我不和你姥姥说，也得和你妈说道说道。”大姨妈边往外挪步子边嘟囔道。
胡小洁知道，她大姨妈小时候就是班长，从小烙下的病根儿不好改。她赶紧凑过去献上自己的手机，边操作边说：“您看，加上了！”
“我跟你说，这男孩可优秀了，你说在北京，除了我还有谁能管你？”大姨妈又强调一遍。
胡小洁加了微信一看，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可是心里的小草却不由自主地往上顶了起来。倒不是因为魏临优秀的条件，而是既有优秀的条件又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胡小洁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配不上魏临。
可是半个月下来，两个人在微信里偏偏聊得不错。
他们都喜欢喂流浪猫，喜欢陈珊妮、鲍勃·迪伦、李安和昆汀·塔伦蒂诺，觉得钟楚红最性感，湖南小炒肉最好吃，姜东元最帅。
胡小洁想尽办法装饰她的朋友圈，看了哪些书，喝了什么咖啡，参加了什么展览。她穿最漂亮的衣裙，画最美的妆，与那些能与魏临制造出话题的事物合影。因为她知道，魏临会看，会问，会感兴趣。
最重要的是，她一定要美。
所以她每次发照片之前，都会花掉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来修改她不够大的眼睛，不够小的脸，不够白的皮肤，不够长的腿和不够细的腰，她觉得美还不够，她想要更美。
她觉得她只有像照片里的人一样美，才能配得上魏临。
可是魏临快回来了，她并没有照片里的样子那么美，甚至相差太大，如果他们的感情真的见光死，那可怎么办？
难道要怪她平时把照片修得太狠了吗？还是要怪她的父母，没有给她一副天生的好皮囊？
胡小洁觉得非常沮丧，非常非常沮丧，她过不了这道关，比不洗头就出门还难受一万倍。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要直接分手吗？她又万分不舍，那该怎么办？
正难受的时候，胡小洁看到了她常用的修图软件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新增功能，叫“私密服务”。胡小洁点开，发现页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两句话。
第一句话：想和PS过的照片里的自己一样美吗？
第二句话：别做梦了。
胡小洁很想摔手机，但手机摔坏了就没办法与魏临联系了。她继而注意到页面的底部还有一串不起眼的客服电话，电话号码的颜色和页面的背景色极其相近，色差分辨能力差的人几乎看不清楚。
既然不能摔手机，那就投诉好了。
胡小洁毅然决然地拨打了那串电话号码，对方接得很快，态度很好。
“你们是不是有毛病？在耍人玩吗？”胡小洁没客气。
但是客服很客气，回复说：“您是说我们私密服务的广告语吗？”
“我去，你们管那个叫广告语？”
“如果不是广告语，您怎么会打来电话呢？”客服的语调依旧温柔热情。
胡小洁被客服的逻辑震惊了。
“您打来电话，又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一定是对我们提出的问题有非常强烈的需求，您说对吗？”
胡小洁又蒙了。
“所以我要亲自告诉您的是，这不是梦，我们已经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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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小洁有些胆怯，她在路上还想自己会不会被骗进某个传销组织或者非法贩卖人体器官的机构。可是明天魏临就要回来了，她得冒一次险。
前台的接待非常漂亮，她带胡小洁来到一个更漂亮的女人面前。
“胡小洁您好，我叫程丽，是这个项目的客户经理。”程丽一只手握着一沓资料，另一只手伸出来，与胡小洁握手。
程丽把胡小洁引入一间如同小型咖啡店的房间，里面有一个吧台和一名专职供应酒水的姑娘，一桌两椅，简单而精致。
“胡小洁，坐啊。”
程丽指引胡小洁坐下，摊开手里的资料，为胡小洁具体地介绍起来。
“简单地说，我们将在你的脑中植入一个芯片，连接到为你量身定做的机器人之中，当你需要出席什么社交活动的时候，机器人便会出马，可它只是一个皮囊，所有的思想行为和感受，都是由你来控制和接收的。”
“假如你是一个机器人……”程丽凑近胡小洁，伸手捏住胡小洁的耳垂，然后微笑着用了用力，“这种疼痛，你睡在我们太空舱里的肉身将会同步感受到。”
“我能不能先看看你的机器人，如果太假了，那岂不是很可笑？”
程丽换了一只腿跷起来，说：“您不是正在看着吗？”
胡小洁很惊讶：“你……”
程丽拿出身份证：“这个‘我’现在正睡在公司的太空舱里，您可以去看看，在九十八号位，我已经用这副皮囊五年了，公司每年都有非常完善的保养，所以我看起来年轻，却不是不老。”
胡小洁的心微微一动，可目前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钱。
“请问……费用是……”
程丽微笑着说：“我们可以免费试用一个月，如果您喜欢我们这项服务，从第二个月开始，每个月三万元，不过我建议您办年卡，有优惠。”
胡小洁问：“年卡最短可以办多久的？”
“一年，打九折，只需要二十九万元。”
胡小洁心里在滴血，却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先试用一个月吧，如果效果确实好，我再考虑办年卡。”
“好的，没问题，这是合同，如果没什么问题就签字吧。”程丽问。
“可是，”胡小洁故意皱着眉说，“我朋友明天就回来了，后天我们就要见面，我的机器人会不会赶不上？”
程丽问：“请问您最快什么时候可以把机器人的模板给我们？哦，就是你PS以后的照片。”
胡小洁说：“我再修一下，今天晚上能给你。”
程丽说：“那没问题，我们的效率很快，明天就可以赶制出来，后天就可以启用了。”
胡小洁很期待这样一天，就像小的时候，她盼着自己快快长大，以为长大了就可以变成电视中演的那种美人。长大了才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小女孩最自以为是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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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临终于坐在她的面前，微笑着看着她想让他看到的自己，和朋友圈里一样，甚至比朋友圈里还要美，那是她努力了一晚上的结果。
让胡小洁最高兴的是，魏临比他照片里的样子还要帅，还要令自己心动。
这家甜品店是魏临选择的，本市新开张的人气甜品店，胡小洁之前路过，刚好也想要尝尝。
“想吃什么？”魏临问胡小洁。
两个人把画满精致甜点的菜单翻了两个来回。
魏临合上的那一刻，抬头问胡小洁：“随便点，想吃什么？”
胡小洁说：“我想吃芝麻糊。”
魏临说：“我想吃红豆沙。”
两个人都露出漂亮的笑容，他们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引来不少路人的侧目，好像两颗明亮的星星在交相呼应，哪一颗没有另一颗闪亮，都成全不了这样动人的风景。
服务员微笑着说：“还没有顾客点过这两样甜品，我得先去问问后厨能不能做。”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黑色POLO衫的男人从后厨走了出来。
“帅哥美女好，我是这家店的老板，您二位需要的甜品我们确实没做过，但是我可以专门为你们做，不过能不能请你们拍一张合照，算是我们近期的小活动，我们将把合照挂在那边的照片墙上，如果可以，这一餐我给你们打八折，算是感谢。”
魏临看看胡小洁，胡小洁点点头，服务员拿来拍立得，两人的手臂支在方桌上，尽量靠近，胡小洁还有些矜持，魏临却笑得很开。
胡小洁没想到她的人生还可以这么美好，她已经忘记了那个睡在太空舱里的平庸的身体。她享受所有人的目光，羡慕的，甚至是嫉妒的，她更享受魏临的喜爱，志同道合的，甚至是情不自禁的。
他们经常会在魏临家约会，因为胡小洁很害怕她大姨妈的突然造访。有一次，她还没出小区门就看见她大姨妈迎面走来。
她还没开口打招呼，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的亲大姨妈根本没认出她来，她也就装作陌路人走开。她有点后怕，幸亏自己没有喊出声来，不然该怎么解释自己现在的样子呢？
魏临平时喜欢剪辑和合成图片，这是他的爱好，他剪辑的小短片在网上有不低的点击量。魏临的家干净整洁，家里几乎没有自己的照片，手机里也没有自拍照，又帅又低调，胡小洁很喜欢。
可有一次，胡小洁还是翻到了一张魏临和另一个男生一起拍的照片，和魏临比起来，那个男生显得更加平庸，不过魏临搂着那个人的肩膀，两人看起来很亲密的样子。
胡小洁指着照片问魏临：“这个男生是谁？”
魏临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胡小洁问：“最好的朋友？”
魏临说：“最好的朋友。”
胡小洁说：“有机会我要认识一下他。”
魏临把照片从胡小洁的手里拿了过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然后抬头对胡小洁说：“好，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认识一下。”
胡小洁的好日子被程丽的一个电话打破了，程丽和她说，月末了，如果还有需要，就该续费了。
挂断电话，胡小洁给魏临打了过去。
“怎么啦？”魏临的声音忽小忽大，显然是在工作间往茶水间过渡。
“忙吗？”
“还行，怎么了？”
“魏临，假如，我是说假如……”胡小洁说不下去了。
“到底怎么了？”魏临关切地问她。
胡小洁本来想问魏临两件事：第一件，如果自己不美了，他还会不会爱她；第二件，能不能借她点钱。
第一件事，胡小洁觉得自己都能回答，当然是不会；至于第二件事，如果自己能够拉下脸来和男朋友借钱，那么她也就不是那种为了男朋友会冒险在脑袋中植入芯片的女人了。
所以她说：“假如今天晚上吃日料可以吗？”
魏临轻轻地笑起来：“为什么要假如，你怎么知道我今晚想吃日料？”
胡小洁觉得，即使她倾家荡产，也值得了。
她拿出所有的积蓄，仅够续三个月的费用。
续签合同的时候，胡小洁想去看看自己的真身，程丽把她引入了存放真身的地下室，那里一排一排，摆放着上万个太空舱。
程丽说：“我们的客户已经快要饱和了，所以我们准备扩展业务，第二个太空舱存放基地已经开始动工，那里将容纳五万个客户。”
胡小洁来到自己的位置，她低头看着熟睡的自己。这感觉很奇怪，好像自己已经死了，灵魂正在居高临下地看着肉体，肉体在太空舱里睡得香甜，嘴角还有浅浅的笑。是梦见魏临了吗？胡小洁想，还是魏临只是自己的一个梦而已？
她突然注意到隔壁的舱室里睡着的那个人有点眼熟，她走过去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个人正是在魏临家见到的照片上的那个人，魏临最好的朋友。
胡小洁问程丽：“他是谁？”
程丽说：“很抱歉，我们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客户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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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的快乐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在这三个月里，胡小洁倍加珍惜，当时日不多时，无需考虑长久，生活反而更加丰盈，活在当下的危险中，藏着时间最诱人的力量。
胡小洁即将被赶出太空舱的前一天，她先被房东赶了出来，因为她已经一个月没续交房租了。她拎着行李，走在渐渐沉入黑暗的城市里。这是城市最脆弱的一段时光，所有人都要眼睁睁地看着白日被赶走，而她还没有适应黑夜，只能被动接受。
胡小洁没有钱打车，就坐着晚高峰的公交车去火车站，拥挤的人群让她突然意识到即使自己再美，魏临再爱她，也无法拯救这一刻的自己。人生总是要面对孤独无援的境况，最让人感到绝望的是，你根本预料不到这种境况什么时候会袭击你。
胡小洁把行李寄存在火车站的服务中心，然后坐公交车去魏临家，她想最后再看看他。
她和魏临提分手的时候没有哭，魏临问她为什么，她只说累了，没说其他原因。
进电梯的那一刻，魏临堵在门口问她：“我哪里不好，能告诉我吗？”
胡小洁说：“你哪里都好，只是我不能再爱你了。”
她扒开魏临堵着电梯门的手时，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快感，她想起之前和大姨妈赌气的那句话：“那这辈子干脆不找对象了，孤独终老，岂不自由轻松？”
她觉得这样也挺好，她现在只想找个可以好好睡一觉的地方，然后好好睡一觉。
胡小洁退出了这个项目，四个月了，她走出公司的大门，感受久违的阳光。阳光下，她有点后悔，为什么要亏待真实的自己，即使不够漂亮，不够性感，那也是她自己，她最应该视若珍宝的人。
她看见魏临的那位好朋友也走了出来，她本来想上前认识一下，但又停下，自己和魏临都不会再有关系了，没必要再认识他的好朋友。
胡小洁管大姨妈借了点钱，买了火车票，她要先回老家休息一段时间。
离开之前，她又忍不住跑去那家甜品店，她与魏临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她坐在照片墙附近，那张他们之前来拍的照片被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两个发着光的人，即使放在不起眼的地方也遮不住光芒。
“可以给我来一份芝麻糊吗？”
胡小洁循声望过去，发现魏临的同学就坐在隔壁桌。
“请问您需要点什么？”服务员又过来问胡小洁。
“我要一份红豆沙。”
魏临的同学也抬眼看着她。
胡小洁忍不住对他微笑说：“我见过你的照片。”
“什么时候？”
“在……我一个朋友的家里。”
“是吗？”
“是的，你和他的合照，他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胡小洁说。
魏临的同学低头微笑，好像找到了什么失而复得的东西，又好像沉浸在关于一段感情的美好回忆中。他走过来，坐在胡小洁的对面。
“能一起坐吗？”
“当然可以。”
“你是魏临的女朋友？”
“我不是，只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那你知道魏临是PS图片的高手吗？”
“当然知道，他曾经把他自己和昆汀·塔伦蒂诺P在了一起，简直天衣无缝，我一点儿破绽都看不出。”
“你知道魏临最近失恋了吗？”
胡小洁犹豫了一下，说：“不知道……”
“能看过我们那张照片的人，应该是他身边比较亲近的人，你不知道他失恋了吗？”
胡小洁说：“我最近也刚失恋，没有心情顾及他的感受。”
“你怎么了？”
“我觉得我配不上那个人。”
“谁说的，你男朋友说的？”
“不是……这是一目了然的，我犯了一个大错，我不想告诉他，我怕伤害他。”
“那么如果，他也犯错误了呢？”
“怎么会，他那么完美。”
“怎么不会，人都是不完美的，比如魏临，他也犯了一个大错，他现在很后悔，再完美还是会被甩，现在他知道，除了内心，爱情和任何表面的东西都没有关系。”
“他犯了大错？”胡小洁惊讶地问。
“是的，和那个姑娘犯了同样的错误，他也没想到。”
“那么……他还爱那个姑娘吗？”
“如果你是那个姑娘，你还会爱他吗？”
胡小洁的眼中有泪水，对面的男生眼里满是笑意。
“可是，在这个看脸的世界，如果没有引人注意的外表，谁会有欲望去了解你的内在？”胡小洁有点委屈。
“是呀，这是个问题。”
“大问题呢。”胡小洁说。
芝麻糊和红豆沙一起来了，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坐下，享用自己面前的那碗朴实的甜。
“可以尝一下你的红豆沙吗？”
“可以。”
“那我也要尝一下你的芝麻糊。”
“好。”
“你看，咱们不是就挺好，虽然没有他们好看，”男生指了指那张光彩夺目的合照，“但我们可以用心对待彼此。”
胡小洁只是笑，喝完那碗红豆沙，她擦擦嘴，问道：
“都吃了你的芝麻糊，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我知道啊，你叫胡小洁，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我也知道，你叫魏临。”
两个人又笑了，虽然不及照片墙上的那一张那么耀眼，但是异常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