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再也没做过有关茄子的菜，他已经尝到了天下最好吃的茄子，他再也不会吃茄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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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笑一笑，快笑一笑呀。”符晓把手机举过头顶，又往李昂身边靠了靠。
李昂艰难地咧开忧郁的嘴唇，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你看看你，这是笑吗？”符晓指着手机里的李昂，“快点，一会儿我就要过安检了。”符晓催促道。
李昂觉得符晓挺残忍的，她难道看不出来他现在很难受吗？
符晓再一次靠近李昂，冲着手机微笑起来：“这回好好的啊，我数一二三，一、二、三……茄子！”
这次终于勉强过得去，“茄子”给了李昂笑容，符晓想要的笑容。
“这回不错！等我到了巴黎就把这张照片传给你啊，你别着急，我还得美颜一下，我的脸太大了。”符晓说。
李昂想说，你的脸再大我也喜欢。可是她马上就要飞走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时间差不多了，符晓看着李昂的双眼，认真地说：“李昂，谢谢你来送我。到了巴黎，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李昂没看符晓，他看着不远处正在吸烟的张航，点头说：“你走吧，我也回去了，照顾好自己。”
符晓没直接走，她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李昂也没走，他也在等。
可惜，他俩都没等来自己在等的东西。
临走的时候，符晓又转过身，对李昂说：“李昂，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李昂一句话也没说。
-2-
当晚，李昂独自在饭店厨房后门的小菜园里难过了一整夜，只有蔬菜们知道。
可是三天以后，饭店的老板老洪找到李昂，说：“李昂，你这两天做的菜也太忧郁了，把我的客人都给吃哭了！”
李昂冷漠着一张脸说：“哪有这么严重？”
老板说：“怎么没有这么严重！来来来，你做一道西冷牛排自己尝尝，赶紧的！”
老板姓洪，叫洪武帝，是个喜欢穿皮裤的东北大汉，早年在北京画画，画到山穷水尽之时就在画家村卖烤串。结果画没出名，烤串烤出名堂来了。可老洪终究是个搞艺术的人，赚钱以后，他觉得开串店没有艺术氛围，烟熏火燎的不方便把他的大作挂在墙上给食客欣赏，不如开个西餐厅，一边卖西餐一边卖画，所以就有了这家洪武帝西餐厅。当西餐厅的生意越来越好时，老洪终于认命了，开饭店才是他这辈子的命，搞艺术只能看下辈子有没有戏了。
西冷牛排端上来了，老洪用刀切好，然后用筷子夹一块准备喂给李昂，李昂吓了一跳，说：“我自己来，我用叉子吃。”
老洪说：“那好，你自己尝。”
李昂一吃东西就想到符晓，一想到符晓眼圈就红了。
老洪用筷子指着李昂，说：“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你这菜是不是太忧伤了？”
李昂说：“废话，我现在吃什么都能想到符晓，一想到她我……”
老洪操着一口东北腔问：“咋的？怨我把符晓送出去啦？她在法国把做甜点的手艺学好了，那不也挺好的吗！”
李昂说：“我不是怨你把符晓送出去，我是怨你把符晓和张航一起送出去。”
“咋的？你怕他俩好上了呀？我要是把你也送出去了，谁给我做饭啊？”老洪说。
李昂不说话。
老洪自己夹了一块牛排说：“我跟你说啊，符晓不适合你，你拉倒吧。”
李昂“噌”地站起来，执拗地说：“我就是喜欢她！就喜欢她！”
老洪示意他坐下，说：“你呀，就做饭行，剩下啥都够呛，胆儿那么小，跟小孩儿似的。你喜欢她你不跟人家说？憋憋屈屈的，可拉倒吧！”
老洪这么说，李昂更来劲，他站起来转身就要走。
老洪在后面说：“明天上午十点钟，在隔壁的繁花咖啡店里，我要和别人谈开分店的事，你也过来。”
李昂头也没回地走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繁花咖啡店里坐了一个短发的姑娘，穿白色吊带，紫色包臀短裙，正和前来送咖啡的小哥抛媚眼，性感而活泼。
“你是李昂吧？你好，我叫杨紫。”姑娘站起来和李昂握手。
“你好。”李昂根本没合计这姑娘是怎么一下子认出自己的，他接着说，“不好意思，我老板一会儿就过来。”
杨紫笑了，她笑起来嘴巴咧得老大，好像透过她的笑容就能看见她的真心。
“他来干啥？他都有女朋友了。”
李昂一愣，立刻就明白什么意思了。李昂的怨气就像喝急了白酒上脸的红，心想这个老洪，跟他说了自己喜欢符晓，还骗他来相亲！难道张航是他小舅子不成？这么用力帮那个拌凉菜的。
“坐啊。”杨紫就像在发号施令。
李昂坐下去，他叉开双腿，驼着背，低着头，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摆出隐忍的姿势。
杨紫说：“咱们了解一下吧，我先介绍，我叫杨紫，是老洪的远方表姨家的干女儿，我是摄影师，专门拍室内婚纱照的。你喝什么，吃甜点吗？这家的红丝绒蛋糕还不错。”
李昂说：“谢谢，我再也不吃甜点了。”
“为什么？”
咖啡店的电视上播放着关于阿德利企鹅的纪录片，二〇〇六年，纪录片导演维纳·赫佐格在南极的罗德斯拍到了一只孤独的企鹅，它单独离开群体，走向七十公里以外的群山，那前方，是五千公里的广阔荒原。没人知道它为什么要执拗地走向这一条死亡之路，没人知道。
李昂看着那只企鹅的背影，突然转过头和杨紫说：“为什么？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告诉你干妈的表大外甥，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像这只企鹅那样，走得远远的，再也不会回头了！”
李昂说完起身就往外走。
杨紫大喊一声：“你给我站住！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谁给你的胆儿！你把老娘当什么了！你账结了吗？征得我同意了吗？有没有绅士风度啊？你给我滚回来！”
整个咖啡店的人都看着李昂。
好不容易迈出去的几步，又灰溜溜地迈了回来。
他坐下去，又是刚才那个又颓又丧的姿势。杨紫也坐下，冲着他勾勾手指。李昂本来想装没看见，又被杨紫的一声“过来”吓得乖乖就范。
“被姑娘甩了？”
李昂不吱声。
“我哥都跟我说了，你最近做的菜太丧了，连狗吃了都不交配了。”
李昂惊讶地问：“老洪把我做的菜喂狗啦？”
杨紫说：“没有，狗哪能吃那个啊，我哥是流浪狗保护协会的，狗吃了他不得心疼死了。”
李昂非常绝望。
“我哥让我带你去玩一玩，哄你开心。”
“你？”
“对呀，说吧，去你那儿还是去我那儿？”杨紫用脚趾摩挲李昂的小腿。
李昂瞬间弹了起来，桌子上的咖啡洒了大半。
杨紫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说：“我哥说得对，你除了做饭真的啥都不行！”
李昂觉得他今天的遭遇比那天在机场送符晓的时候还糟糕，可是他的心情竟然莫名好了起来。当你很难过的时候，你一定要找到一件更难过的事，这样前一件难过的事就变得不那么难过了。
李昂也忍不住笑了，说：“你们全家都是奇葩。”
杨紫捂着肚子说：“谢谢啊。”
-3-
李昂做出的菜又渐渐恢复了快乐的味道，食客们口口相传、争相品尝，最受益的还是老洪。
这几天，老洪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李昂，让李昂不敢与老洪对视。
“老洪，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色眯眯地盯着我看？”李昂问。
老洪说：“这怎么是色眯眯的呢？这明明是笑眯眯呀！”
“有什么差别吗？不要总这样盯着我看好吗？”李昂说。
老洪想了想，说：“小李子，我没有在盯着你看，我在盯着钱看呢。”
李昂恍然大悟：“原来你在向‘钱’看。”
老洪说：“对呀，我在向‘钱’看，你在向前看。这样多好，互惠双赢嘛。怎么样，我给你介绍的女朋友不错吧？”
李昂红着脸说：“她不是我女朋友。”
老洪说：“拉倒吧！我听说她最近天天晚上去你家，你们孤男寡女的，你还不承认？”
李昂说：“没有。”
老洪说：“嘴硬。”
老洪说得没错，最近杨紫确实是天天晚上去李昂家吃饭。
杨紫晚上会很忙，经常吃不上晚饭，李昂愿意换着花样地给杨紫做消夜。他从前没有吃消夜的习惯，认识杨紫之后就有了，他喜欢琢磨新菜品给杨紫吃，杨紫评价特别好吃的，他还会增加在餐厅的菜单里。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害怕杨紫吃腻他做的菜，所以总是换样，杨紫也很喜欢成为第一个吃菜的人，她每次都会问：“我是第一个吃这道菜的人吗？”
李昂笑着说：“是啊，我都没敢尝，让你做第一。”
杨紫特别高兴。
新菜品很快给李昂带来了好运，理查德·马丁来了。
之前符晓告诉过李昂这个消息，说理查德·马丁想要挑选一位徒弟，他也会去中国。可李昂压根儿就没当回事，泱泱大中华，做菜好吃的人那么多，那位法国顶级料理大师怎么会来洪武帝西餐厅吃饭呢。
可他就是来了，并且对李昂的菜赞不绝口，不过他希望李昂能完成一道命题作文，用羊肉和茄子做一道菜，如果成绩优秀，李昂也可以去法国了。
符晓得知消息后非常开心，她给李昂打电话，让他务必要努力。
老洪说：“看来张航没得手啊。”
李昂在后院精心浇菜，没说话。
老洪又说：“你想去就去，我不拦着你。”
李昂说：“哪是我想去就能去的，得人家说了算。”
老洪说：“看来你还是想去。”
杨紫今天非常忙，她说有事得晚点过去。李昂就在家等她，边等边做消夜。等杨紫来了，饭也做好了。
“洗手吃饭吧。”李昂摘掉围裙，对正在脱鞋的杨紫说。
“今天吃什么？”杨紫问。
“羊肉扒茄子，我新研究的菜，快来尝尝，我一口都没碰呢。”李昂说。
“我不喜欢吃茄子，我讨厌茄子，从来没有吃过一口茄子。”杨紫连看都没看，坐在餐桌前，眼睛盯着盛好的米饭说。
李昂说：“那我再去做点别的。”
他起身重新开火，问杨紫：“龙利鱼可以吗？”
杨紫没说话。
李昂默认可以，认真做起来。
杨紫突然问：“你是不是想去法国，为了她？”
李昂在全神贯注地做菜，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杨紫又问：“你还喜欢她吧？”
李昂还是没说话。
杨紫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是了，你还是喜欢她。”
龙利鱼做好了，李昂端着菜，看着坐在餐桌旁的杨紫的背影，突然不敢再往前走一步。他觉得杨紫好像在哭，他害怕她哭，因为他也想哭。
房间里被浓重的湿气笼罩着，李昂意识到自己即使再想哭也不能哭，他觉得他一哭，墙体就会发出霉味儿来。
他像个男人一样大着胆子走过去，把新烧的龙利鱼摆在桌子上，说：“快吃吧，不然该凉了。”
谁知杨紫竟然微笑着抬起头对他说：“一起吃吧。”脸上看不出丝毫的不愉快。
李昂想，还好，空气里的湿气瞬间就被两个对桌同食的人给吃掉了。
吃饭的时候，杨紫突然问李昂：“你对相亲与自由恋爱怎么看啊？”
李昂说：“相亲这种模式就像是速食快餐，每个人拿着相同的托盘，在有限的菜品里挑选，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但自由恋爱不一样，那是食物和食物碰撞出来的灵感，是灵魂的东西，就像我们现在吃的消夜一样。”
杨紫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李昂，说：“你也知道我们是在吃消夜啊。”
杨紫又问：“那个理查德什么时候来品菜？”
李昂说：“后天。”
杨紫点点头：“明天开始，你把你所有的想法都给我做出来，我要品菜。”
李昂说：“你不是不吃茄子吗？”
杨紫说：“我不用吃，照样也能知道哪一道茄子更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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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昂一共做了六道菜，杨紫给每一道菜都拍了照片。
李昂问：“最后只能留一道菜，为什么都拍照片啊？”
杨紫说：“这都是你灵魂的碰撞，得留作纪念啊，保不齐哪天你自己开了餐厅，这都是餐厅的私房菜呢！来，你要不要和你的菜品们拍张照？”
杨紫把镜头对准李昂说：“笑一笑。”
李昂说：“压力有点大，笑不出来。”
杨紫说：“那就喊茄子啊，茄子是最幸运的食物，只有它，可以在你忧伤的时候、悲伤的时候、绝望的时候、压力大的时候，召唤出你的笑容来。”
“一、二、三……”杨紫数。
“茄子！”李昂笑着说。
杨紫把镜头慢慢移开，突然有那么几秒钟的失神，然后她也笑起来，对李昂说：“对，以后就这样，就这样开心地喊‘茄子’。”
折腾到很晚，杨紫选了一道盘子里只能看见茄子的菜。这道菜，是用羊肉熬成的汤汁，再把羊肉完全滤干净，仅用汤汁来煮半只茄子。
杨紫指着这道菜说：“这一道，那个美食家一定会喜欢。”
李昂很高兴。
杨紫又说：“不过，你的食材还不够好。”
李昂问：“哪个不够好？”
杨紫说：“茄子不够好，你是厨师，你应该知道食材的好坏是决定一道菜成败的重要元素之一。”
李昂点头。
杨紫说：“我知道哪里有最好的茄子。”
杨紫带李昂来到厨房后面的小菜园，菜园的衣架上，白色的桌布和服务员的制服在微风中飘舞着。杨紫来到墙根处的茄子藤下，她弯腰拨开一片又厚又大的叶子，底下沉睡着一颗漂亮的紫色茄子，形状如同佩戴在王公贵族脖颈上的吊坠。
李昂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这有个茄子？我天天浇水都没发现。”
杨紫没回答李昂的问题，她说：“你明天再把它摘下来现做，相信我，你将做出一道世界上最好吃的茄子。”
李昂说：“谢谢你，杨紫，只是，可惜了……”
杨紫问：“可惜什么？”
李昂说：“可惜世界上最好吃的茄子，你吃不到。”
李昂的眼中有惋惜的真情。
杨紫笑着说：“吃不到世界上最好吃的茄子，我还可以吃到世界上最好吃的……”
杨紫突然不说了。
李昂问：“什么？”
杨紫抬起头，踮起脚，把李昂推在墙上，吻了李昂的嘴唇。
当他们分开，杨紫才笑着继续说：“世界上最好吃的……你呀。”
李昂站在那里，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杨紫又靠近他，笑着轻声问：“告诉我，是第一次吗？”
李昂的脸更红了。
杨紫说：“我就喜欢做第一个尝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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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菜非常成功。可是当李昂想把好消息告诉杨紫的时候，杨紫已经不见了。
李昂问老洪：“杨紫呢？”
老洪吸着烟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伤心了，走了吧。她走之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老洪递给李昂一个信封，里面是杨紫拍的照片，都是那天他做的菜。李昂翻看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老洪：“还少了一张照片啊？”
老洪问：“少了什么？我不知道啊，她怎么给我的，我就怎么给你了。”
李昂说：“少了一张我的照片。”
老洪没说话，李昂也沉默了。
老洪又说：“你都要走了，还惦记着以前的照片干什么？”
李昂说：“我学完了还会回来的。”
老洪笑着说：“你以为符晓那丫头还会让你回来？看来你还是不了解她啊，她的野心可比你大得多了。不过，你去法国也挺好，既能收获爱情又能走上事业的巅峰，我不拦着你，随你们去。”
老洪说话也不东北腔了，他此刻更像个艺术家。
李昂一下飞机，符晓便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
符晓说：“我就知道你有这个能力，你能来，我太高兴了。”
李昂也抱着符晓，像个男人那样淡淡地笑着。
出机场的时候，符晓说：“李昂，欢迎来到法国，咱们照张相吧，给老洪发过去。”
符晓举起手机，数数：“一、二、三……茄子！”
李昂突然想起杨紫来，他此刻很想看看那天杨紫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三年后，李昂学成。他们俩果然没有回去，符晓开了一家自己的餐厅，李昂是主厨。
第二年，他们结婚了。
又过了四年，两人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已经筹备在中国开分店了。
只是李昂再也没做过有关茄子的菜，他已经尝到了天下最好吃的茄子，他再也不会吃茄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