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在飞机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不在你身边，你和一只猫坐在沙发上，你哭得很伤心。那只猫偷了你的一滴眼泪，然后让我吃下去，它说这是最好的药，我吃了就能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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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文凯乘坐的那架飞机在海上失踪了，他曾是方方的第三十九个相亲对象，如今他是她的丈夫。
方方的性格和她最爱的棉质裙子一样平和，可是人人都知道她是个骨子里很挑剔的女人。因为之前那三十八个相亲对象的条件也都很不错，但她总是能在他们身上挑出自己不喜欢的地方：比如，第一个男人不守时，第四个男人不知道怎么吃回转寿司，第七个男人体重达两百四十公斤，第十一个男人有一双奇怪的三角眼，第十五个男人吃饭有声音，第二十个男人身高不到一米七，第二十五个男人不知道谁是宫崎骏，第二十八个男人认为多丽丝·莱辛的作品都是无病呻吟，第三十二个男人驼背，第三十四个男人讨厌自己的姐姐，第三十七个男人是话痨，第三十八个男人是色狼。
方方的好友莉莉说：“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男人，别看你长得漂亮，年纪大了就很难嫁出去了，男人们永远都只喜欢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
方方知道莉莉说的是对的，她已经二十七岁了，再不会轻易奢求爱情这种东西。可方方觉得，相亲最难将就，它就像洗澡时调节水温，只要温度差一点儿皮肤就会感觉不适，把手和莲蓬头之间应该是四十五度角还是四十六度角，谁都做不了主，自己的身体最清楚。
所以方方还是在接下来的相亲中找到一个又一个拒绝他们的理由，直到遇见易文凯，方方竟然一句挑剔的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她知道，易文凯是她相亲以来遇到的最完美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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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开始约会，过程平淡而融洽。就在半年前，易文凯向方方求婚，她觉得她的人生终于要进入下一个阶段了。三个月以前，他们开始筹备婚礼，买钻戒，订酒席，收拾婚房，易文凯说：“房子要怎么装修都行，都随你。”三天前，他们去民政局登记结婚。两天前，他去外地出差。一天前，她得知他所乘坐的飞机失踪了。
一切戛然而止。
方方坐在沙发上欲哭无泪，那是她亲自挑选的沙发，易文凯还说他很喜欢，可他为什么不回来一起享用呢？
有轻微的敲门声响起，那声响轻到险些被家里的挂钟指针行走的“嗒嗒”声遮盖住。方方觉得奇怪，起身开门一探究竟，低头发现一只浑身雪白的波斯猫站在面前，正仰起脖子看着她。
“你好。”猫咪开口说话，用高傲的眼神与方方对视。
方方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只猫，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悲伤过度而出现了幻觉。
“不请我进去吗？”猫咪问。
方方这才确认刚才并不是幻觉，这只波斯猫，在跟她说人话。
“请问……你找谁？”方方觉得自己已经不会说话了。
“我找你。”她甩了甩自己的前爪子，声音不卑不亢。
“找我……”
“对，我是易文凯的妈妈。”
方方的脑子很混乱，刚才那只猫好像是在朝她要牛奶吧？她把厨房的窗户打开，冰箱门也打开，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她倒牛奶的时候，还是不小心把牛奶洒在了玻璃杯外面。她把桌子擦干净，又把牛奶在微波炉里温了一下。正要把杯子拿出去的时候，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又折回来，把牛奶倒进玻璃盘子里，再小心翼翼地端了出去。
方方把牛奶放在茶几上说：“您请慢用。”然后退坐到沙发对面的木质椅子上。
猫咪问方方：“这沙发不错，你挑的？”
方方点了点头。
猫咪似乎也点了点头，说：“会挑沙发的女人最会生活。”
这算是婆婆对儿媳妇的肯定吗？
猫咪低下头，不再搭理方方，自顾自地喝牛奶。
方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请问我的丈夫……他也是只猫吗？”
也许猫咪捕捉到了方方极度不安的状态，她微微抬起头，看了看方方紧紧攥着睡裤的双手，然后重新回到沙发上坐好。
她说：“没错，他从前是猫。”
方方心里咯噔一下，攥着睡裤的手因为这个消息再也使不上任何力气，她想起莉莉说的那番话：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是完美的。
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猫咪默默地看着她，然后接着说道：“不过你放心，他现在已经和人没有什么两样了。”
“那么他为什么……想要变成人类？我是说……他因为什么或是因为谁……”
她还在组织自己的语言，猫咪却已经开口说道：“这是他从小的意愿。就像现在有很多人想要变成猫，有很多猫也想要变成人。就像你们人类，有很多男人想要变成女人，又有很多女人想要变成男人。这和什么都没有关系，全凭意愿。”
方方点了点头，觉得猫妈妈说得很有道理。
“可是，他为什么要骗我？”方方说话的时候就好像是一个在和婆婆告状的小媳妇。
“这个你不能怨他，他想为人的意志坚定，现在已经快忘了自己曾是只猫，不过，这么久了，你难道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吗？”猫妈妈的一双厉眼盯住方方。
方方想起来了，她总是在易文凯的衣服上和车里发现像猫毛一样的东西，她问他“你养猫吗”，他会有些不自在地回答“当然不”。他的眼睛偏蓝色，她问过他是不是混血儿，他说这只是一种生理缺陷。还有，他们周末在一起的时候，相处模式永远是：他睡觉，她上网，互不打扰，互不干涉，而且他的睡姿都特别性感。
那时候她只觉得易文凯性感、特别、有气质，谁会想到他竟是一只猫呢？如果不是一只会说人话的猫出现在方方家的门口，自称是她婆婆，谁会相信自己的丈夫会是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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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易文凯的妈妈睡在他们的卧室里，方方睡在书房。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她突然想起了前三十八个相亲对象，开始回忆她不能接受他们的理由：不守时，不知道怎么吃回转寿司，太胖，眼睛很奇怪，吃饭有声音，太矮，不知道谁是宫崎骏，认为多丽丝·莱辛的作品都是无病呻吟，驼背，讨厌自己的姐姐，话痨，色狼。
如果她真的放弃易文凯，那么第四十个男人会是什么样子呢？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问题，方方惊出一身冷汗。起床时发现易文凯的妈妈正蹲在她身上，脸对脸观察她。方方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往后仰。猫婆婆比她更快，轻盈地跳下床，抖了抖自己的右腿，然后对她说：
“你醒了，先去洗个澡，再给我做早餐。”
她走出去的时候一点声响也没有，一次头也没有回。
方方开始和她的猫婆婆生活在一起，在她丈夫生死未卜，以及考虑要不要维持这段婚姻的时候。
她的婆婆很挑食。方方给她做饭，她说难吃，方方给她买来猫粮，她说自己从来不吃这种人造垃圾。方方只好带她出去吃。
猫婆婆坐在副驾驶位。她们选择了玛丽皇后西餐厅，那里有本市最有情调的桌椅和最棒的甜点师傅，以及，最昂贵的菜。
“请问小姐是几个人？”服务员面带微笑。
“两个。”
穿着黑色职业裙装的服务员看了看方方手里提着的精致的猫笼，尴尬地指了指最后面的位置：“坐那里好吗？”
方方看了看自己的婆婆，婆婆摇了摇头，方方说：“请给我们一个包间。”
“可是您……”
“请给我们一个包间，谢谢！”方方坚持道。
服务员无奈地笑了笑，又把手伸向另一个方向说道：“这边请。”
猫咪坐在方方对面的紫色沙发上，方方站在沙发后为婆婆翻动菜单，猫咪看得很认真，有中意的菜品就用小爪子拍一拍图片，方方就立刻报给服务员听。
“一份提拉米苏，一份杨枝甘露，一份焗荔茸布丁，一份马卡龙，一份琥珀果仁双皮奶，一杯卡布奇诺，一杯奇异果汁。”服务员按照上菜的顺序一一报出它们的名字。
“好的，谢谢。”方方礼貌地说。
猫咪也正襟危坐，道了声：“喵。”
服务员关门之前对方方微笑着说：“请慢用，您对您的宠物可真好。”
方方很严肃地说：“这不是我的宠物，这是我婆婆。”
服务员的专业笑容被尴尬吞噬殆尽，她赶紧关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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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方方和猫咪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上在播放《婆婆驾到》，演的都是婆媳之间鸡毛蒜皮的琐事，方方问她：“你要看什么？”
她慵懒地趴在沙发上说：“就看这个，挺好。”
电视的荧光变换着扫在她们的脸上，两人都看得聚精会神，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敲门声打破了这种怪异的和谐，是莉莉来了。
方方和莉莉说：“这是我的婆婆。”
莉莉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还笑眯眯地拉着猫咪的小爪子亲切地道了声：“阿姨好。”
先是询问易文凯的情况，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二十分钟后，莉莉起身对猫咪说：
“阿姨，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回去了。”然后又转过身子对着方方说，“你下去送送我吧。”
莉莉一路抓着方方的手，抓得方方都觉得疼，直到把方方塞进她的车里，她才把刚才虐待她手指的力气转为虐待方方的耳朵：
“你疯了吧！你竟然要嫁给一只猫！”
方方泄了气一般地靠在椅背上说：“我还没有想好。”
“那你现在还住在他的家里，伺候他的妈妈！”看着莉莉张牙舞爪的样子，方方想，这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反应吧。
方方不吱声，默默地注视着车里挂在后视镜上的双鱼挂件。
“你希望你的婚礼上，娘家席这边坐的全是人，婆家席这边坐的全是猫吗？”
“你希望以后都有一只猫睡在你身边吗？”
“你希望生出一只小猫崽来吗？”
“只是他的家里人是猫，他已经是人类了。”方方无力地反驳道。
“那又有什么区别吗？”莉莉嘲笑道，“你们的结合，是两个家庭的结合，而不只是两个人的事，不然为什么每次相亲之前都必须说清对方的家庭状况！”
方方觉得气闷，莉莉的汽车就仿佛是一艘漏气的宇宙飞船，令她呼吸困难。原来她还是要面对这些世俗的问题，就算她骨子里很特别又怎么样呢？她还是要过平淡的生活，还是要面对平常的日子。
“可是……”她过了很久才攒足了气力接着说，“可是他现在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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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回来的时候，易文凯的妈妈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方方换了鞋子也坐了过去。电视剧播完了，紧接着又播了几条广告，然后是电视剧的下期预告。方方转过身征求婆婆的意见：“我们要不要看晚间新闻？”
婆婆点了点头。
飞机失踪的消息是首条新闻，搜救队依然在海上全力搜救，可还是没有任何突破性进展。她们保持着刚才的坐姿，安安静静地看着屏幕。
终于，猫婆婆问方方：“你想他吗？”
方方一动也没有动，可眼泪却再也止不住了，她的手臂就像两把雨刷器一样，有规律地抹干不断湿润的双眼。她想他，她很想他，想到这些，她几乎要窒息。
猫咪仰头看着窝在沙发里的泪人，伸出爪子拍了拍方方的手背，却不小心触到上面的泪水，又赶快收了回来。猫咪看着自己手掌上晶莹的液体发了一会儿愣，然后凑近了伸出舌头舔了舔，是咸的。
她说：“别哭了，方方。”这是她第一次叫方方的名字。
“难道你没听说过吗？猫有九条命。”猫婆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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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被电话铃声吵醒，双眼干涩得睁不开，她从沙发上爬起来，艰难地睁开眼睛。
电话是警察打来的，通知她去机场接自己的丈夫。方方语无伦次地问他：“请问我的丈夫现在还好吗？他是活着还是死了，还是变成了一只猫？”
警察愣了一下，想必这位家属已经高兴得有些精神错乱了，他确定地说：“您的丈夫易先生只是受了些皮外伤，以及中度脱水，他是这次空难中受伤最轻的乘客。”
方方挂断电话，转身寻找猫咪的身影。沙发底下，洗衣机里，书柜上面，窗帘后面，阁楼里，她上上下下地寻了个遍，好像是在房间里跳起一支尽兴又欢快的舞蹈，可是哪里还有那只猫的影子。先不管了，去接回自己的丈夫再说，方方蹬上运动鞋，冲出房间。
穿过站满家属和记者的医院走廊，方方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就像一个在暴风雪中久行的旅人，突然被请进一间有壁炉的木屋一样。她再也忍不住，哭着扑了上去，紧紧抱住易文凯。
易文凯伸出一只手轻轻安抚着怀里痛哭的妻子，他微弱却踏实的声音传入方方的耳朵：“好啦，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别哭了……”
此刻方方只想对易文凯说：我爱你，无论你是人是猫或是别的什么都没关系，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想都没关系。因为直到重新看见易文凯的这一刻，她才确定自己是如此深爱着易文凯。
方方把丈夫接回家，伺候他吃过晚饭，然后像只猫一样赖在他的床前不肯动。那是方方从未有过的样子，是易文凯从未见过的方方。
方方突然想起了那只猫，她刚要开口和易文凯说，就听见易文凯笑着叫她：“方方。”
“嗯？”
“你想听听飞机坠毁的过程吗？”
方方点了点头，又往易文凯身上蹭了蹭。
易文凯抚摸着方方柔软的头发，缓缓开口道：“一开始我在飞机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不在你身边，你和一只猫坐在沙发上，你哭得很伤心。那只猫偷了你的一滴眼泪，然后让我吃下去，它说这是最好的药，我吃了就能活下来。你的眼泪是咸的，就像我呛到的第一口海水。接着我就被呛醒了，才发现飞机坠毁，身边全是抱着飞机残骸的乘客。那海水真咸，真够咸……”
还没等易文凯说完，方方便低头吻住了他，带着一滴咸涩的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