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身处命运之中，根本无法知晓什么。人们坚信自己正在书写着自身的命运，其实不过是一直沿着既定轨道毫不自知地向前走着，无从抵抗。因为在一个人认识这个世界的最初，他的一切都是不可选择的。而当他能够做出选择的时候，先前被动接受的、不可选择就已经决定了他此后一生的走向。
这是命运操纵人生的最有力武器。每个人都会因各自的成长经历而出现不同的缺失与困境，生之为人，没有谁可以摆脱这种局限性。于是肖萌只能是肖萌，李艾只能是李艾，唐竞辰也只能是唐竞辰。我们被困在属于自己的那道门里，时间在门外流过，不留任何痕迹。而无数人站在门里朝外张望，看到别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以为这样就可以看到别人的生活别人的世界，但其实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就好像一条河流随着时间从源头奔向去路，经过崇山峻岭复又是旷野平原，其间不知有几番曲折辗转，而人站在河边，穷极而视也不过一个片段而已。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在问：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们最多能看到的，只是事实，而不是真相。
如果我没有在徐亮被捕时听到他对唐愈说，“姐，为了他你就这么恨我吗？”如果我没有在二〇一四年的六月二十日旁听那场公开审判，那么就算我绞尽脑汁再怎么去猜测，我也不会想到他们居然是一对异卵双胞胎（如果一对双胞胎是一男一女，那么只能是异卵，即从内在基因到外在容貌都不会完全相同），唐愈只比徐亮早十分钟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遗弃，在儿童福利院里的生活经历便是他们人生中最初的记忆。
从福利院走出来的孩子，因了先天的缺失，又是在关爱稀薄的环境下长大，性格中往往会带着敏感与功利的成分，懂得隐藏，善于伪装，如果不那样做的话，便无法得到更多的糖果和关怀。但同时他们又是自私与冷漠的，对人会本能地带着极强的戒备，会为了一颗糖果或者一件玩具大打出手，在大人赶来问明情况的时候又会显出一副无辜而委屈的受害者的姿态，尽可能地推卸掉自己的责任。所以他们虽然同病相连，但其实并不团结。
谁说八九岁的孩子就一定是单纯可爱的呢？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必须要学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照顾他们的那些大人不会像对外宣传时所说的那样，会有十足的耐心和爱心，对待他们视如己出，因为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所以很多孩子虽然年纪尚小，但已经颇有心计。如果摔倒了会先看看四周，有大人在场就放声哭，如果没有，就自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意识中根深蒂固的不安和忧患是大多数独生子女们根本不可能理解的，比如说今天有人来福利院慰问，一个孩子靠乖巧与礼貌得到了一件玩具，那么他立刻要考虑该通过怎样的方式才能持续拥有这件玩具而不被别的孩子夺走。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那么这里的孩子更是最先知道这个社会是怎么回事。一方面，缺乏关爱的孩子对爱非常敏感，很渴望得到关爱；但另一方面又非常自我，甚至有些冷酷，他们表面看上去比别人更可爱更乖巧，但其实有着及时逃离不利局面并且抓住一切机会改变现状的本能和直觉，却对是否会伤害到他人浑然不顾。唐愈便是如此。因为她和身边的孩子一样都是孤儿，得不到父母对子女专属的那种无理由无限制的宠爱与保护，只能自己照顾自己，自己保护自己，那么内心就必须变得坚硬与冷酷起来。
但徐亮不同，在福利院生活的那些日子里，他有一个强势的姐姐。通过他的叙述我很难想象在他们八九岁的时候，唐愈为了保护他不受欺负而和别人大打出手的情景。但我从对唐愈有限的了解中也能感觉到她的确很会处事，想必那时候也不会吃亏。徐亮说那时候福利院的伙食很差，平时每天都是炒白菜、炒萝卜、炒冬瓜，只有在有人来慰问或者领导检查时才会让他们吃到肉。有一次一群孩子围在桌子边上吃饭，他在菜盆里看见一块肥肉片，又馋又喜，刚想伸出筷子去夹，旁边就有个孩子把他推到地上抢在他前面把肉夹走了。他又急又气，坐在地上开始哭，这时唐愈就徒手一把夺走那块肉塞到了徐亮的嘴里，然后转身和那个孩子打了起来。但她既不抓也不踢，这样就不会在对方身上留下伤痕弄脏衣服。唐愈只会拽人头发让对方疼得捂着头一边叫一边原地打转。然后旁边的人会去叫大人过来，不等被拽头发的孩子说话，唐愈就先在自己的手臂上咬出两排牙印然后哭着跑过去说：“老师，他抢我的东西，还咬我，你看……”
徐亮戴着手铐和脚镣站在被告席上说起这些的时候，我回头看了坐在最后面一排角落里的唐愈一眼。她木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徐亮所说的内容与自己无关一样。但我还是冲她冷笑了一下，我相信这种事她唐愈干得出来。
我能够体会徐亮那时的心态，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相同的。越是缺乏关爱的孩子越是容易被他人哪怕仅仅一丁点儿的关怀感动。如同童年时的我对李艾的情感一样，徐亮对唐愈的依赖和恋慕或许更为深刻。较之于我，徐亮处于一个更为封闭的环境里。我至少还拥有虽然不曾表达但始终在不停付出不停关爱着我的母亲，但徐亮的世界里只有唐愈一人。而唐愈的世界里却不仅仅只有徐亮，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她对外部世界的野心。
但这些并没有让我感到意外，处于被动局面的徐亮回报给姐姐的感情要远远大于唐愈所给予的照顾和保护。因为在这对孪生姐弟的情感配比中，姐姐唐愈虽然外表看似柔弱实则内心相当强势，为了能使两个人在福利院里占有更多的资源，她无可依求，只能凭一己之力去争、去图、去维持。而弟弟徐亮只需要去仰望、去跟随、去服从，就可以得到安宁。他始终是弱势，长期以来处在唐愈的保护之下，于是他们之间便形成了一种心理上的主从关系。
这一点，指派给徐亮的辩护律师也提了出来。他通过徐亮反复强调姐姐唐愈对他来说的重要性来说明，由于徐亮是在一个比较特殊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所以他在人格意识方面难免会存在着一些缺陷。尤其是在他和唐愈相依为命的这些年里，他将全部的情感都寄托在唐愈的身上。而徐亮又是一个非常内向且不善表达的人，所以久而久之，他便将对姐姐的依赖当成信仰，将姐姐奉若神明。唐愈可以没有徐亮，但徐亮却不能没有唐愈。
正是因为徐亮内心对唐愈的这份极其深重的情感，才最终酿成了这出悲剧。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戴着手铐脚镣站在被告席上的徐亮仍然相信，唐愈对自己的感情必然会如他一样深刻。
但事实上，早在七年之前，当李艾决定领养唐愈的时候，他就已经被唐愈放弃了。
唐愈真正的名字叫徐明，而不是许月月。
他们的目标是不同的，就像每年的二月二十号，姐弟两人在新年已经走远寒冷还未过去的萧索里爬到房顶，用积雪堆成一个蛋糕来庆祝彼此的生日。他们用插在上面的小木棍代替蜡烛，一起吹灭一起许愿。徐亮的愿望是：我要和姐姐永远在一起。而唐愈的愿望则是：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后来当李艾来到福利院，在唐愈面前蹲下身子问她：“你愿意跟我回家，做我的女儿吗？”唐愈就知道机会来了。她以前只是希望能离开这里，过上好日子，却不知道什么样的日子算是好，也说不清自己希望成为一个怎样的人。直到她看见李艾，那时的李艾是美丽优雅的，浑身上下都透着非凡的气质，往那里一站，仿佛连她脚下的泥土都变得芬芳起来。而她的汽车就停在外面，司机正等着她随时吩咐。唐愈知道自己想要的就是这些了，于是她回答说：“我愿意。”
然后李艾问她：“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自然立刻就想对李艾说我叫徐明，但一张嘴刚想说出这两个字就停住了。她想到了徐亮，于是开始担心，但她并非是担心自己离开之后弟弟怎么办，而是担心如果李艾知道了徐亮的存在那么自己还能不能离开。在这一刻，她把徐亮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上，这个弟弟成了一个莫大的障碍与威胁。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这是她最大的愿望，也是她实现自己的终极目标摆脱命运束缚的第一步。她不允许任何人来干扰和破坏，即使这个人是她的弟弟。生活的艰难与残酷早已在她心里种下了自私与冷漠的种子，并最终在这一刻破土而出，将这份艰难岁月中相依为命的亲情遮蔽住。她和司汤达笔下的于连一样，不甘心被命运束缚在底层，天性里有一种强烈的“向上爬”的欲望，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改变现状使自己跻身上流社会的机会。我能体会那种心情，在这一点上，我和唐愈其实是一样的，又或者这是生存在底层的大多数人内心所共有的一种特性：对于自己所经历的贫穷和卑贱怀有多少厌恶与不满，那么对他人所拥有的富足和骄傲就会有多少嫉妒与渴望。
唐愈太渴望改变命运，这念头极其强烈。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周遭尽是和自己一样的孤儿，还有一些是身患疾病或者有残疾的，她从出生便看够了痛苦和薄情。因而我知道她心里有恨，她恨透了命运为什么会给她这样的生活。如果有些事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么无论对错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因为生活太苦，心里仅有的那一点儿爱，她早已全部给了自己。
于是这个只有十一岁的女孩在转念之间就背叛了自己的弟弟，她欺骗李艾说：“我叫许月月，阿姨，我没有亲人了，我能把你当成妈妈吗？”
那时李艾已经想好了，等她到唐家之后就给她改名叫唐愈，让她彻底脱离这个环境。而福利院那边的管理层平时和孩子们接触得就少，对唐愈的详细情况不甚了解，见到李艾有收养的意愿，自然乐于借此减轻负担，所以手续又急又快几乎是敷衍着就办妥了。以至于整个过程中，似乎都没有人发现或者在意这个小小的错误。
于是这个小小的错误很快就被遗忘，湮没在时间的河流中。在李艾来福利院把自己接走的那天，唐愈为了稳定弟弟的情绪，避免分别时他很可能会让形势失控，便要求他待在房间里，不要出去。同时哄骗他说：“只要你听话过段时间姐姐就会回来接你，不然我就不要你了。”
于是在分别的时刻，十一岁的徐亮当真躲在房间里一边哭一边扒着窗户上的铁栏杆看着自己的姐姐坐进那辆桑塔纳然后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他没有唐愈那样深的心计，只是一个单纯且容易相信他人的孩子，何况是姐姐让他这样做的，他是那么地爱她。
如果我之前有所察觉的话，其实并不难发现这两个人长得很有几分相似。一样的尖下巴，一样的杏核眼，尤其是眉毛在鼻梁两侧的弧度以及向外在眉骨上微微飞起的眉峰。然而，本是同根生又能怎样？唐愈和徐亮这一对孪生姐弟在分开的那一刻开始，命运就已经将他们之间的关联斩断割裂。就像是同一块石头，一半被做成雕塑放在富丽堂皇的大殿里供人欣赏，而一半则被做成台阶铺在地上供人踩踏。因了各自不同的际遇、不同的环境以及不同的阶层，这些都使得这对姐弟在数年之后的今天，无可避免地显现出惊人的差异。
但他们之间总会存在着一些与生俱来的不能被命运斩断割裂的关联。又恰恰是这些隐晦的部分，最终促使他们毫不自知地一步步走到今天。
许月月这个名字如同一道咒语，姐姐借助它成功地脱离了原有的环境来到完全符合她的理想和要求的唐家，最终完成了从徐明到唐愈的转变。同时也埋下一份巨大的隐患。我想在唐竞辰死前，唐愈都会以为在自己和命运的这场较量中是她赢了，她以新的身份开始了新的生活，而她的过去已经被彻底地封存和销毁。或许她还会重新粉饰和杜撰自己的童年生活，令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相信，她从出生起就是唐伟强的女儿，唐竞辰的妹妹，唐家的大小姐。
但她忽略了一个人，或者说她小看了徐亮对自己的感情。或许在她的思想里，和自己不惜一切手段去获得去经营的上层生活相比，感情总会被摆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上。但她不曾想到，对于一个快要饿死的人来说，最需要的东西不过是一箪食一豆羹。而对徐亮这样一个在缺乏温情的贫瘠中成长起来的孩子来说，即使唐愈对他的关爱并不是那么多，但在他的眼里也会如黑暗中的一道光亮，他借由这微弱的光明看到整个世界，并以此作为信念。
唐愈走后，她的哄骗被徐亮当成一个承诺，作为他继续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他相信过段时间姐姐一定会来接自己的。但他不知道姐姐所说的过段时间究竟是要过多久，于是他开始等待。
一年、两年、三年。诚如徐亮所说，他后来在强烈的思念中开始担心，他从没有怀疑过姐姐会抛弃自己，他甚至为她的延误找了诸多理由来让自己相信。他想，姐姐过了这么久都没有来，也许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会不会是因为她遇到了麻烦？难道姐姐过得不好吗？她被人领养之后会不会受委屈？那些人会不会欺负她？一想到这些，徐亮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一样寝食难安。唐愈一定不曾想到，在她来到唐家步步为营站稳脚跟开始享受因自己的美貌与富足所带来的优越和旁人的羡慕眼光的时候，她的弟弟已经关闭了和外部相通的所有出口，将自己完全封闭在一个只有自己和姐姐的世界里，依靠想念姐姐的稀薄温度来和整个世界的冷清与孤寂抗衡。
其实命运并非没有垂怜过徐亮。唐愈走后，也曾有人想要收养他，但都被他拒绝。他和唐愈不同，对于生活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和欲望。这对孪生姐弟在性格上迥然不同，他们一个虚荣一个执着，一个深情一个冷漠。徐亮说他哪儿也不想去，谁也不想见。他害怕有一天唐愈回来的时候找不到自己，所以他宁愿在福利院里一直等下去。律师问他：“难道你没有想过去找你姐姐吗？或者被好心人收养，将来有机会再去找她？”
徐亮说想过，但那些愿意收养自己的人没有一个是Z城本地的，他不想离开Z城。他害怕到那个时候就回不来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法庭上一片沉默，所有旁听的人都因徐亮的经历而心存不忍。我看见唐愈神色黯然地低着头坐在那里，我也在心里默默地叹息：徐亮啊徐亮，不是到那个时候就回不来了，而是从一开始就回不来了，从唐愈决定离开的时候，你们就已经回不来了啊。
然后审判员也提出了问题：“后来你为什么又去找她了？”
“他们一直不肯告诉我收养姐姐的那户人家住在哪里，但我记得姐姐走的时候接她的那辆车是本市的牌号。我在福利院里念完了小学，又去附近的一所初中念到初二。十四岁的时候，他们想让我早点儿自立减轻福利院的负担，所以就打算让我去一个县城的一所技校学手艺。那个地方离Z城很远，我不想去，就偷偷去院长的办公室找到了收养姐姐的那户人家的住址，跑了出来。”
“你找到了吗？”审判员问。
“没有，”徐亮说，“李艾留的地址是假的。我按照那个地址找过去，人家说根本就没有这家人。当时我就觉得他们不是什么好人，我姐姐一定过得不好。”
徐亮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了看坐在我身边的李艾，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李艾留下假地址的原因。我们对视了一眼，她没有说话，只是一声叹息。
徐亮从福利院里跑出来的时候只有十四岁，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一技之长，不知道姐姐在哪里，身上只有一点点钱。而他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找到姐姐，可以想象那是何等的艰难。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为了能在Z城生存下去，他拾过荒，捡过破烂，谎报年龄在超市当过搬运工，也送过桶装水。因为没有技术，所以只能做最简单的力气活儿，可他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哪里有什么力气呢？很多时候他忙活了一天，走在回住处的路上往往已经累得倒下就可以睡去。而住处又是什么样子的呢？他曾经露宿街头，也和民工挤过工棚，夏天睡在沿河公园的长椅上，一觉醒来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被蚊子咬过。贫穷对于他来说，是一种铺天盖地无处躲藏的恐惧感。而饥饿常常像是凶恶的野兽在身后紧紧地追赶着他。找不到事情做的时候，他会去大学食堂里吃别人剩下的食物，也会去小区偷喝别人放在门口来不及拿回去的牛奶。后来情况稍好一些，手里多少有了一点儿钱，他在Z城北环以北的一个都市村庄里租了一间小房子，每个月的租金是三百五十块钱。说是房子，其实就是走道尽头的一个死角，四面都是潮湿的墙壁，没有窗户，被房东用一道门隔开作为一间屋子以最低的价钱租给了他。
那是这座城市里的一个罅隙，刚好代表了徐亮的生存状态。他说那是一个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他每天晚上躺在那里，连吹进来的风都是阴凉的。他蜷缩着，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一闭上眼，那种巨大的惶恐让他只感到一阵阵心慌。他不怕吃苦，也能够忍受贫穷，真正令他难过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姐姐。夏天的阳光火焰一样烤得地面发软，公交车上永远弥散着空调带来的异味，所见到的一张张面孔上都写着冷漠。许多次他都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他躲在这座北方城市数百万人口和百余个城中村的夹缝里无助地哭泣，却始终都没有人愿意去听一听。
也许对于别人来说是生存，但对于他来说却是求生；对于别人来说是奋斗，但对于他来说却是挣扎。然而即便如此，在八个月之后，他终于找到了姐姐。那时候他的口袋里已经有将近两千块钱了。
“我不怕吃苦，但是我想让姐姐过得好一点儿。”徐亮在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欣喜和骄傲令坐在旁听席里的一些人开始落泪。
“被告，你是怎么找到你姐姐的？”审判员问道。
“那时候我想姐姐也许还在上学。我上网查过，Z城大概一共有一百多所初中，所以我就打算在每所学校门口等三天，这样就能在一年半的时间里把所有的初中都找一遍。”
是的，徐亮就是用这样机械笨拙的方法，在放学的时候便去每一所中学门外等候，睁大眼睛仔细辨认着一张张倏忽而过的面孔。时间在一次次尝试和一次次失望中转瞬而过，直到他离开福利院的第八个月，他在海艺中学门口看见了唐愈。
那时徐亮的心情会是怎样呢？他等待了这么久又寻找了这么久，此时终于失而复得。或许他会觉得皇天不负苦心人，看见姐姐的那一刻，他长久封闭的内心终于天光大亮，喜悦和激动风一般随着光亮一同到来，那种感觉，或许就像是一个盲人在经历了漫长的黑暗之后再度复明。
徐亮说自己心里明明有那么多的话要对姐姐说，关于他受的苦，他内心的孤独，还有这些年来他深切的想念。但当他追上去喊一声“姐”，然后唐愈转过身和自己相认的时候，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在这近四年时间里独自一人的经历突然波涛般排闼而来，又如白驹过隙一闪而过，只剩下满腹的委屈和酸楚。他抱着唐愈开始放声大哭，仿佛在姐姐面前他依然只是一个脆弱无助的孩子，需要她用尽一切办法来安抚。
然而可悲的是，就在他和姐姐重逢的时刻，唐愈被动地被他突然抱住，心里除了惊讶之外，并没有多少喜悦。相反的，她对徐亮的再次出现只感到巨大的恐惧。她不知道徐亮想要做什么，但她本能地感觉到他的再次出现只会影响到自己如今的生活。她如今过得很好，一切都是当初希望的样子，甚至比希望中的还要好，尤其是那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哥哥。唐愈知道他的青春已经开始，而再没有什么情感能比一个少年的初恋更加盲目泛滥。
唐愈几乎想立刻推开徐亮转身离开，但在唐家的这几年她已经学会了审时度势尽可能地掌握局面，至少她需要先弄明白徐亮想要做什么。而且这一幕就发生在学校外面的路上，周围有那么多双眼睛正好奇地看着自己，她不想表现得太直接，那样或许只会让情况更糟糕。于是她轻轻推开徐亮说：“小亮，不要这样。”
在确定徐亮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之后，她暗自松了口气，换上关切的面孔，开始扮演失散多年的姐姐的姿态。唐愈知道了这几年他过的日子，以及徐亮为了找她所做的努力。她去了徐亮住的地方，那个社会底层里没有阳光光顾的罅隙，心里多少也有些愧疚和不忍，于是给了他一些钱算是某种补偿，还把自己换下来的一部手机给了他，同时也提出了一个要求：“姐姐有时间会来看你，但是你不要去找我。”
徐亮自然会问为什么。看到唐愈低着头不回答，脸上有为难的神色，他心里便理所应当地有了答案。
“姐姐，是不是他们对你不好？”
唐愈正在思索该以一个什么理由让他接受，而徐亮的猜测正中她的下怀，于是她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点了点头。
“姐——”唐愈没想到徐亮会突然抓住自己的手恳切地说，“那你跟我走吧，我养活你。”
不到十五岁的徐亮或许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誓言在唐愈的眼里，尤其是在这样的地方听来简直就是一个大笑话。或许如果徐亮见过唐愈住的地方之后就不会这样说了：橡木地板，大落地窗，带一个独立的扇形露台，隐藏式衣柜，仿壁炉的贴墙长几，巨幅相框，还有洛可可风格的电话和灯具。精致和奢靡无处不在，仿佛把昂贵的名牌堆砌在一起就能够掩盖自己的出身。她看着徐亮，嘴角浮起一抹来不及掩饰的轻笑，心想他真是天真到无可救药。在唐愈这样的女子眼中，誓言和承诺从来都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她只相信物质带来的安慰才最稳妥最真实。
但徐亮反而会以为那是一抹欣慰的笑意。他激动地拉着姐姐的手继续说着：“我们走吧，姐。你不要再留在那里了，他们不会真心对你好的。”
“这些我都知道，但是现在不行。”唐愈克制住嘴上的轻笑用很诚恳的语气对徐亮说，“你现在还小，姐姐也还在上学，再等等吧，等我们都能自立了，姐姐就跟你走。”
“好，姐，我听你的。”徐亮点点头，再一次相信了唐愈的谎言。
而另一方面，因为唐愈在海艺的人气颇高，是初中部公认的校花，所以发生在她身上的当街拥抱事件在被别的同学看到之后，自然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流言。已经在海艺的高中部上高一的唐竞辰听说了这件事之后，自然会向唐愈问起。对此她的解释是：那天自己放学后正打算去学校附近的一家奶茶店买杯奶茶，结果一个人就突然冲上来把自己抱住了，她根本不认识那人是谁，当时被吓傻了。后来怕唐竞辰担心，就没有和他说。于是唐竞辰就没有多想，只是以为唐愈是被学校附近的一个痞子骚扰了。因为担心同样的事情会再次发生，那之后，他从高中部跨越大半个校园去初中部找唐愈的次数就更多了。
后来，唐愈重新给徐亮找了住处，让他从外环搬到了市内，虽然依旧是城中村，但比起徐亮之前容身的那个罅隙已经改善很多了。然后唐愈又从自己每个月的零用钱里拿出五百来给他。后来徐亮在一家距离海艺既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的超市找了一份工作。唐愈每个月都会去徐亮的住处看他，买一些食材去给他做一顿饭，或者添置一些生活用品，说一些温情的话。我第一次见到徐亮时他身上穿的那件黑色夹克，便是唐愈送给徐亮十六岁的生日礼物。
我不得不承认唐愈这样的手段是高明的。富人的一口，穷人的一斗。唐愈做的这些也许对她自己来说都只是举手之劳，但在徐亮眼里却有着直抵内心的温暖力量，不然他就不会在唐愈每一次到来前的等待里对自己的苦难甘之如饴，不然他也就不会在日后如此仇恨唐竞辰。
可是他根本不了解唐愈，我想就算是此时此刻、他站在被告席上也是一样的。对于徐亮这个弟弟，唐愈就算心里有愧疚有不忍，但她做这些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稳住他。因为唐愈的内心始终界限分明，任何人任何事只要和自己的利益发生冲突，那么她便会毫不犹豫选择去维护自己的利益。不然的话，她就不会出于自身的顾虑而使得弟弟的右腿留下残疾。
那是在二〇一二年的一月，徐亮尚不到十七岁，在他把新到的货物搬进库房的时候，因为图省力没有按照安全流程逐层排放，结果被从高处倒下来的饮料箱砸伤了右腿，当时就动不了了。
超市里的人把他送到了医院。徐亮拍了片子，小腿虽然没有骨折，却一直像抽筋一样疼得厉害。大夫告诉他可能是腓总神经损伤，说这个比骨折还要厉害，如果不精心治疗的话很可能会留下残疾，要他赶快通知家人安排住院。
可徐亮没有家人，只有唐愈这么一个姐姐。我相信在他拿起电话的时候一定犹豫了很久，他答应过姐姐不去打扰她的，但最终他还是拨通了唐愈的电话。徐亮说因为那时候他太疼了，好像全身都在抽筋，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腿锯掉。
那天唐愈还是去了，请了假快马加鞭地赶到医院。看到弟弟在病床上咬着牙满头大汗的样子，或许她也会觉得心疼。但在了解到情况以后，她还是如同六年前被李艾收养时做出的选择一样，再一次放弃了他。
她做了两件事情：第一，她帮徐亮交了住院押金，安慰几句之后立刻回到学校，因为她担心放学后唐竞辰找不到自己没法向他解释；第二，她在两天后把自己手头上能拿出来的钱给了徐亮，并不够，但她没有再为此做任何努力。
徐亮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就回到住处静养，一个月后就重新开始做事。而他的腿疾始终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疼痛发作的时候他就到城中村里的一个小诊所去看，只是为了图便宜。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那家小诊所的大夫懂骨科，治疗时不至于太敷衍，这多少遏制了他的病情。两个月之后，他受伤的右腿已经不再疼痛。徐亮以为自己痊愈了，还对唐愈说自己年轻，恢复能力强，大医院里的大夫果然只会吓唬人，就怕你花钱少。但很快他就意识到是自己太天真了，他轻视了腓总神经损伤的严重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右脚一天天内翻下垂，脚趾失去知觉不能活动却束手无策。半年之后，徐亮知道自己已经残疾了。
但即使是这样，他对唐愈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他觉得唐愈已经做得够多了，看到她为自己担忧为自己心疼，还花钱给自己治伤，或许他心里反而是快乐且满足的。因为他觉得姐姐也是深深爱着自己的。如果自己有什么责怪或者怨恨的话，那也只能怪自己不小心，图省事没有按照要求干活儿，才落得这个下场。
他也许永远都想不到，唐愈并非没有能力让他在大医院接受治疗直到痊愈，因为对于当时的唐家来说，几万块钱只是一笔很小的数目。但唐愈不想让家人知道徐亮的存在，也不想以她个人的力量去帮徐亮。因为如果自己要在一年时间内弄到这笔钱，很可能会使得唐家人生疑。这是她不希望看到的。
所以她眼见弟弟徐亮成为残疾，也只是戴着关切的面具选择了袖手旁观。她或许还会觉得自己对他已经是仁至义尽，至少她并没有直接放弃。但我想唐愈也无可否认，单看徐亮受伤这件事，也许的确不是她造成的，然而纵观徐亮从十一岁至今所有的遭逢，却完完全全是唐愈造成的。如果不是因为她，徐亮或许就会去技校而不是逃离福利院。如果不是因为她，徐亮就不会一定要留在Z城。如果不是因为她，徐亮就不会那么拼命地想要去工作努力挣钱。如果不是因为她，徐亮也就不可能对唐家怀着那么大的仇恨。如果不是因为她，徐亮也就不会最终对唐竞辰痛下杀手。
在徐亮的眼里，唐愈就是他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