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而二，二而三，三而万灭。光点拖着航迹云的轨迹来回地穿梭。旋即，亘古时的鸿蒙恢宏壮阔地在天地之间撒下余晖。炽烈的闪光此起彼伏地在平流层出现，无数气浪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众生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一阵哀鸣，光辉与热浪所到之处，万物灰飞烟灭。看那金碧辉煌的宫殿与庙宇，看那铜墙铁壁的堡垒与要塞，看那安静典雅的园林与名胜，纷纷被碾压成齑粉，尘埃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落地，又再次被恢宏的气浪席卷上天。
然而，毁灭并没有结束，在光与热之后，更加漫长的冬天到来了。亿万尘埃涌动在苍穹之剑，厚重的云层遮住了太阳的光辉。偶尔，这些云层会向大地撒下黑色的血片。
而那些还幸存的众生们，所能做的也只能不断地诅咒恶魔，祈祷上苍，在之后的漫长岁月中蝇营苟且，并最终痛苦地死去。
“你看到了什么？”催眠终了，心理医生看着他，微笑地问道。“光，无数的光点。”“除了光点呢？”心理医生又追问道。“影子，无数的影子。”“那是什么的影子？”“可怕的影子……”患者不敢看医生的双瞳，带着惊恐的语气低声呢喃道。“额。”心理医生看了一眼手中的报告，说道：“皇甫明，恐惧其物不过是人类对于未知的彷徨和疑惑。有些东西，你终究要面对它们。对于心结，还是需要你自己解开他。”说话间，医生掏出了手中的怀表，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可以继续催眠，这一次我们来真正地找出那些影子的背后，究竟是什么。”
这一瞬间，皇甫明的眼前忽然开始模糊起来，他不经意间发现周围的一切——这间心理咨询室内的桌椅和病床，袅袅地冒着炊烟的香炉，悬挂在墙壁上的那面硕大的达尔文四肢进化象，甚至是心理医生那尽在咫尺的面庞，都开始扭曲着在虚空中混为一团。皇甫明想了想，又盯着他手中那个铜质的怀表许久，点了点头。
“那就先回忆起那件让你印象最深刻的事吧。”
那些光芒好像是林朝妃的双眼吧？皇甫明隐约记起来了，当林朝妃被诊断出不治之症之后，他彻夜彻日地守护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双眼闪动的希望越是坚定，皇甫明心中的绝望就越是浓烈。
皇甫明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这个世界。老天就好像是充满了仇恨的孤独者，高高在天地仇视着人们的幸福。转念一想，皇甫明忽然又觉得这一切早有预谋。结婚之后的一段时间，每天下午林朝妃总会毫无朕兆地发起低烧，一个个细密的血点在她的手臂上出现。而在那个时候，皇甫明并没有在意，直到现在才后悔莫及。
草绳灰蛇，千里埋线？悲惨的命运早就在林朝妃短暂的生命前夕写下了伏笔？
不不不，这段日子还不是印象最深刻。皇甫明摇晃着脑袋，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那是一个浮动着乌云的下午。那天林朝妃久久地盯着病房的天花板，忽然，她痴痴地笑了起来。
“他们来了。”她费力地说道，“你听，他们敲门了，阿明，快去开门！”
皇甫明低声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般拖动起疲惫的脚步。
当他走到病房的门前时，耳边忽然就响起了一声长鸣。他回头一看，手中削了一半的苹果无声地跌落在地。
长鸣声来自心电仪上，一条笔直直线印在他的眼中，和病床上的林朝妃的残像重叠在一起……
林朝妃靠在病床上，脑袋歪在一侧，双眼瞪大地望着他，再也不会阖上了。
林朝妃死了。
那个笑着接受他求婚，答应要和他走完人生全程的人死了。在她生命最后的30天，与急性白血病斗争的经历就像是她最后无力的挣扎。
那个最爱他的，也是他所最爱的人死了。
电铃发了疯地响起，医生们来了，护士们来了，心脏起搏器紧紧地贴在她胸前，高压电流一波接着一波地贯穿着她的心脏。几个小时的抢救过去了，心电仪上的图像还是一如既往地呈现出一条直线。
皇甫明的大脑一片空白，连续几天几夜地一片茫然。他的家人和林朝妃的家人来了，一遍又一遍的“节哀顺变”的词语在他耳边打着转，飞快地消失在空中。他几天几夜地睡不着，脑中想着念着的全是林朝妃身前的影子。
“他们来了，我要走了……”皇甫明总觉得林朝妃还有话没说完。
“是悲伤么？你到现在还没有走出来吗？”心理医生话语柔和地渗进他的回忆中。
不不不，这也不是！
皇甫明的父亲操办起了林朝妃的丧事。在小和山的墓园灵堂，人们哭成一片，而皇甫明却连眼泪都挤不出来，他的身边全是人，又好像一个人都没有。他像是塑像般地被钉在了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呆呆着望着面色惨白的她。
林朝妃一如身前般梳着短发，勾着一轮微微上扬的微笑，苍白的双唇点缀着入殓师为她所化的淡妆，粉红粉红地就像是春天飘落的樱花瓣。那身宽大的入殓汉服裹在她的身上，仿佛无形中为她装点出了圣洁。
那些光芒就是林朝妃的双眼啊。
是的，她的双眼睁开着。皇甫明发现那双眸子还是那么地好看，清澈地倒印出了他自己的模样。
“等等……”心理师的声音响起，但是很快被皇甫明心脏狂跳的声音所淹没。
林朝妃半坐了起来，勾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语道：“他们来了，但是你为什么不给他们开门？”
“为什么不给他们开门！”“为什么不开门！”“为什么！”
由温柔到冰冷再到狰狞，皇甫明诧异地看着她，却看到了她双眼放出了寒光。
灵堂中的哭声纷纷戛然而止，众人齐齐地看着他。皇甫明环视四周，看到了无数的光点，和他们漆黑的影子绰绰而动。
“皇甫明，你为什么不给他们开门！”众人齐声叱骂到。
皇甫明陡然惊厥，吓地从病床上翻了下来。惊魂未定之后许久，新的恐惧感袭上心头。心理咨询室中安静地可怕，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他什么都没有听到。
“皇甫明，你害的我！”
熟悉的声音再次在心理咨询中回荡，皇甫明扭过脖子一看，却看到林朝妃正对着他怒目而视。而在她的脚边，正倒着心理咨询师，他的七窍中所渗出的鲜血在面庞上韵开，像是一条条蜿蜒的红线。
皇甫明怪叫一声，发了疯似地逃出了心理咨询室。
穿过心理咨询室的走廊，撞开最外一侧的大门，皇甫明面临着两个选择。他颤抖着回身望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心理咨询室内的白炽灯光闪烁不止，就好像是某人的眨眼。他回过头来，只听到“叮咚”一声，从上往下的电梯稳稳地停在了他的面前，灰黑色的电梯门黄黄打开，里面同样空无一人。
那是坠向地狱的牢笼！
他的脑海中莫名其妙地响起这样的声响，这时他就好像被无形的操偶线索所控制似地，头也不回地走向一旁。两扇安全防火通道的门紧闭着，门框上写着“出口”，好似冥冥之中老天告诉他的答案。
皇甫明一把拉开大门，林朝妃鲜血淋漓地就朝着他扑面而来。
现在想想，大概已经有2年多没见过林朝妃了吧？皇甫明刚刚睁开眼，脑中就闪过了这样的念头。他被眼角的眼屎糊住了双眼，半梦半醒之间却对刚才的噩梦记忆犹新。
窗外，乌云黑压压地满布苍穹，早晨的时间，屋外却好似深夜一般漆黑。看着这暧昧不清的天气，皇甫明懒洋洋地又躺了回去。翻来覆去之间，他感觉自己好像中了魔咒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一闭上双眼，乌黑的眼帘上闪烁的尽是林朝妃的一颦一笑。
奇怪，我不是已经走了出来吗，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念念不忘呢？皇甫明疑惑地想着。
时间真是可怕。他不由地再次感慨道，在林朝妃刚刚病逝的一段时间里，他甚至觉得自己也活不下去了。睡不着也吃不下，没日没夜地心疼回忆。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持续了没多久，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某天早晨，他忽然就绷地一下，怎么也想不起林朝妃到底长什么样了。
皇甫明最终还是从床上挣扎着起来，抓过脸盆架上的牙刷和毛巾，站在了卫生间的镜子面前。
对啊，那时的场景也和现在一样。他静静地将牙膏中白色的泡沫挤在牙刷上，机械地在口腔中来来回回地刷动。那些泡沫洗去的不光是黑黄交加的污垢，也有林朝妃在他记忆中的模样。
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被时间抹平了创伤了吧。琐碎而重复生活让皇甫明脑海中的她的象黯淡了下来，原本他以为刻骨铭心的日子逐渐褪了色，最后这些画面和声音，就好像统统被塞到了碎纸机中似的，只残留下了只言片语。
他只觉得眼眶中好像流下了两行液体，抬头看时，镜子中的林朝妃流下了两行血泪。
皇甫明陡然一惊，一晃脑袋，视野再次清晰时，只从镜子中看到了自己胡子拉渣的面庞，和眼眶中流下的两行浑浊的液体。
书房中可乐罐堆积如山，不光淹没了键盘和鼠标，也让那本厚厚的《J**A精选案例》深埋其中。书桌旁的书籍上，七歪八拐地躺着各种各样程序编程的书籍。不过在皇甫明看来，没有一本是合适的，他们不是太厚就是太薄，总是不能让键盘卡在有效的位置。
他用脚趾点开了电脑开关，睡眠了一天一夜的电脑吱呀地叫唤了几声，“月蚀”软件上黑底彩字的代码如天书般地出现了。皇甫明拨开可乐罐，从中救出了他那古老的机械键盘和滚球鼠标，就在这时几只蟑螂飞快地爬了出来。
此时，他正点开聊天软件中已经闪烁了2天的对话框，刚刚看到了内容，一拳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
那个教堂APP的产品经理发来的一行文字彻底让他炸毛了。
“功能不对！重新做！”
皇甫明拳头下的蟑螂蹬了两下腿，无奈地死去。
他颤抖地在聊天框里回复着，“陈小姐，哪里又不行了。”
没想到这句话刚打出去，他的手机倒是响了起来，被她称为陈小姐的女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怒骂，近乎挑刺般地挑出了他程序中的一大堆问题，乃至最后，连程序界面上的问题也归咎到他身上。他听着诸如“功能分类有问题，流程不是我们要的，代码冗余太大”等等专业术语，脑子天旋地转起来。末了，陈小姐冷冷地甩来一句：“今天下午，我建议你到我们这里来一趟。”便近乎野蛮地搁下了电话。
皇甫明气地几乎要把手机砸掉。旋即，他一撇身旁，林朝妃站在虚空中，做出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把陈弱赢干掉吧！”她狰狞地说道。
皇甫明心头一惊，在细细一看，身旁却空空如也。
那个幻象其实说的有几分道理，作为码农，皇甫明何尝不想干掉产品经理。说起来，皇甫明心想，陈弱赢可能是他十年码农生涯中遇到过的最难对付的产品经理吧。就说眼下的这个APP吧，自从林朝妃死后，皇甫明在百度递交了辞呈，无业之后只能靠吃以前的程序开发本事的老本过活。一个月前，在猪八戒网伤，皇甫明接了这个城北教堂的APP业务。他当时以为很简单，然而，仅仅是简简单单地一个定位功能，愣是反反复复地开发了一个月。
现在陈弱赢说要重做，皇甫明真想从厨房里抄一把菜刀，直接朝着她的黑色教袍丢过去，看看她血溅三尺的样子。
是的，这才最荒诞的地方。她陈弱赢不过是教堂里的一个神仆人员，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产品经理的这一套技能。更让皇甫明无可奈何的是，大多数时候，她说的竟然是对的。
当然更不能让皇甫明忍的是，陈弱赢竟然不让他穿拖鞋进教堂。
这不，他冒着三伏天的烈日，又是公交又是打的地来到城北教堂的门口时，等候多时的陈弱赢马上大大咧咧地跑了过来。见面的第一句话，她便低头指着皇甫明，像是肥皂剧里的女主人见了蟑螂老鼠一样地大声喊道：“哎，小皇啊，你这人怎么这样。我的天父哟，竟然有人穿拖鞋来教堂！”
皇甫明看着她，瘦瘦高高的一个女人，被一件宽大的黑色教袍裹着，头顶还带了一顶矮矮的声谱帽。不知道她是不是一年四季都穿成这样。继而皇甫明又看着她的面庞，白皙的皮肤上竟看不到一滴汗水。她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倒是让皇甫明想起了一个人。
陈弱赢的脸，不加细看的话，倒是和那个叫《猎天使魔女》游戏里的主角有些神似。
皇甫明厌恶地说道：“陈小姐，我可是党员啊，你的神又不是我的神。”说罢他提了提手中的手提电脑，说道：“做你这个APP可真是累啊。”
“我们要的功能你都没实现，要说累……”陈弱赢眉头皱起，晃动着食指：“那还不是你咎由自取啊！”
说罢，陈弱赢朝着传达室的神仆做了一个手势，说道：“到里面给他弄套像样的，我可不想让乞丐到教堂里来。”
真是刻薄啊，皇甫明心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