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春,新闻大院来了位怪人。说他怪,就是有点神经兮兮的。
他中等身材,穿一件半旧的粗毛呢列宁装短大衣。大衣颜色洗白了,斑斑驳驳的,依稀看出缺少两颗扣子。他头戴一顶破旧的鸭舌帽,帽子隐隐现出暗格子的质地,帽舌上结出亮亮的油垢。帽舌下有张方正的脸膛,清瘦、苍白,略显病态。他厚厚的嘴唇,唇线紧绷着,嘴不轻易启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睿智而深邃,眼泡有些浮肿。他常常凝视着一个地方,怔怔发呆,发呆时眼中的光芒便收敛起来。他不说话,也没耐心听别人说话,别人讲话时,他常是脑门转向一旁,一副木然、冷漠、孤傲、旁若无人的样子。他身上有种把一切都看透了的漠然,又有一种胸怀丘壑的大智若愚。
县委宣传部特意交代我,给他安排一个单间。单间收拾好了,他便默默住进去,一连几天不和大家来往,也不与人交谈,吃了饭,他便一个人钻在小屋里,一支接一支抽烟。到深夜,又凌晨,他窗户上的灯火通明透亮,他披着短大衣靠在被摞上,大口大口抽烟。小屋被浓重的烟雾填得满满的,他却熬得住。
大约第五天,他突然在饭厅里发现了熟人--原高教部部长蒋南翔,原新华社社长吴冷西。
蒋南翔和吴冷西早来半个月,由组织部门接待,他们经常往从县城搬到荒滩上的“抗大中学”跑,据说他们在对辉县办乡村教育搞调查研究,这几日下乡刚回来。
他们看上去是老朋友,几个人拉着手谈个没完没了,高门大嗓,口若悬河。我这才发现他竟然那般健谈,只不过鹤鸣常向月,不和凡人交谈而已。
“老蒋,你住在哪里?”他问。
“东院,就是县委大院。”对方回答。
“谁接待你们?”他又问。
“组织部呀!”对方又答。
他霎时哑默,脸色阴沉下来,再也不说话。
回到新闻大院,他突然拦住我:“请问,你们县委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地看待人呢?我和蒋南翔都是来搞调查研究的,为什么他住东院,我却住西院?这里面是否还有等级差别?”
见他满脸愤怒又严厉庄重的神态,我不知如何应对,便跑到宣传部(政工组)去问根由。部长解释:“你给他解释一下,这中间不存在等级差别,也没有另眼看待,考虑他是搞文学的,新闻大院住的都是文艺界人士,住在一起不寂寞,彼此有共同语言。蒋住东院,是便于和县里交流情况。如果他想住东院,就让他搬过来吧。”
我把领导的话原原本本向他学了一遍,他沉吟片刻说:“如果我和他们不存在差别,我就住在这儿不动了。”
过了两天,他又找到我,悄悄说:“我还想提个问题,首先声明我不是怀疑县委,而是怀疑上面是否还有人揪住我辫子不放?我总有点不放心,怕表面上说要解放了,暗地里又有人在动手脚。为什么蒋南翔由组织部门接待和陪同他去调研,而我却由宣传部门接待,还和一大批黑线人物混在一起,这不就是明显的差别吗?”
为了解除他的顾虑,我又去找领导请示。
领导解释:“请他放心。‘县革委’对他们这些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对他们的安排,都是有上级明文指示的,本来准备由组织部门接待他,考虑到他是文艺界的老领导,由宣传部门接待便于了解他的意见和要求。请他不要多心。”
我又把领导的解释向他复述一遍,他听了轻轻点头,没说什么。但是我能觉察他那犀利的目光总是默默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仿佛要看穿面前的现状后面似乎隐藏着的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过了两天,他又把我拉到他的屋里说:“专员,大家都说你急公好义,麻烦你再帮我打听打听好吗?老蒋每天下乡,都有专车护送,而我却是搭大家的便车一起下乡,这其中如果没有什么东西存在,怎么会有差别呢?”
无奈,我只好又去请示,反映他的思想顾虑。领导说:“蒋南翔、吴冷西是搞教育方面的调研,教育局派人陪同,随时交流情况,随时向上级反映情况,别人不便掺和。他和文艺界同行一起下乡,热热闹闹不好吗?如果他实在有意见,你调整一下,尽可能给他安排专车!”
我反映说:“他不像是要求特殊待遇,主要是担心上面对他的政治态度。”
领导说:“请他放心,他来辉县是中央组织部安排的,直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变化。”
他听我转述了这话,稍稍安心,深深吸了一口烟说:“专员,你看到我这番疑神疑鬼的神态,一定感到很好笑吧!唉,我是被整怕了,不得不多长个心眼哪!我从湖北咸宁到天津团泊洼五七干校,真是尝尽了苦头,好容易盼到解放了,心里轻松,一时兴起,就写了篇《笨鸟先飞》的报告文学,发表在新体育杂志上。这一下又被点了名,本来自由了,又被立案审查!我清楚了,我不能说话,也不能写诗,写出来也不能发表。因为我和孙悟空一样,头上套有金箍哩!”
写到这时,你也许明白,他是谁了吧?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诗人郭小川。
我和他开玩笑说:“你真像战国时期的那个冯谖啊!”
他却连连晃手,严肃地说:“我哪里比得上冯谖!他唱长铗归来兮,食无鱼,孟尝君便给他鱼吃。他唱长铗归来兮,出无车,孟尝君便给他车。他唱长铗归来兮,无以为家,孟尝君便派人供养其母。他冯谖不如意,可以仗剑而别,远走他乡。我呢,不会翻跟斗云,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我认真地说:“谁也否定不了,你是位了不起的诗人!”
“不,我是一个兵!”
他摇摇头郑重地说:“我是一个兵,从1937年赴延安参加八路军,就成为三五九旅一名战士。随着部队转战千里,做过宣传、教育、机要各种工作,我肩上没有离开过枪杆子。1941年到延安马列学院进修政治理论,也还是一个兵。1945年秋天重返冀中,在家乡丰宁当县长,领导清匪反霸和土改斗争,用枪杆子保卫抗战胜利的果实。平津战役开始,我随军入关,1949年又随大军进入天津。1949年5月随军南下,跨过长江,从北国到了南疆。这期间,我基本上没离开过部队,没有离开枪杆子。之后调到中南局宣传部干上行政工作,手中的枪杆子变成了笔杆子。但是自从投入红色士兵的行列,无暇从容地写诗,也从来没想过要当一个真正的诗人。我实实在在就是一个兵!毛主席的兵!一颗心似火,三寸笔为枪。我时时刻刻怀念部队,怀念往昔的战斗生活……”
他说起话就冲动,苍白面颊泛起淡淡红润,两根青筋在额角跳动,眼眸上几道疲惫的血丝特别耀眼。
看来他对我信任了,一番自白过后,他敞开心扉,跟我说了很多。
“我也许写过诗,也许不是诗,今天更不会有人承认它了。我或许就是因为诗而流落此地的吧,但我从来都是一个兵!过去是,今天还是。”
他说着,脸上掠过一层灰色的阴影,脸色渐渐变成铁青。他目光发直,盯住某个地方凝视,茫然而傲慢,那长而直的鼻梁上弥漫着烟雾,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凛然之气。那时的他,看起来俨然一个受了伤的战士,他正俯视着硝烟未尽的战场,回味着逝去的刀光剑影、呐喊厮杀--他的形象似乎是在昭告:受了伤的战士才是真正的战士!
我不愿他为目前的处境过于伤悲,便安慰他:“听说中央领导是了解你的,为了保护你,领导们把你的一切组织关系都转到了中央组织部,让你到太行山体验生活搞调查研究,这样可以暂避风头少惹麻烦。”
他听了此言,面露淡淡的苦笑:“你以为我会自杀吗?不!战士手中的枪是为敌人准备的,朝自己身上开火的人是懦夫!”
哦,诗人,寻常谈吐也是诗的语言。
我们正谈得投机,门外进了位客人,他便沉默下来,痴呆呆枯坐在那里,形同木偶。人家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他也不接茬,顶多啊一声嗯一声,吐不出一个囫囵音节,直到对方自感没趣,主动告退。他依旧木然呆坐,不留也不送。
我对他这种行为老大不满,甚至想抱怨他的傲慢,批评他待人不恭。想跟他说,能够走进屋里来的都是新闻大院的客人,大家应该彼此尊重。
待人走后,他才重新开口,毫无内疚地说:“专员,休怪我无情。这些年的教训,我得出一条经验,凡生人在场,三人以下者,绝不开口说话!”
“这又是为何?”我好生疑惑。
他说:“前些年人家搞我的专案,有些事情被弄得似是而非的,我为此没少尝苦头。有些话很像我说的,时间地点也对,人证物证俱全,但是谈话内容全然不对。我不承认,人家就整我、骂我、折磨我,说我顽固抵赖。有时我自己也怀疑,是我的记忆出了毛病?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终于明白,是有人偷梁换柱、栽赃陷害、移花接木把我的谈话塞进了私货,添加了内容!所以我学乖了,没有深交的人,三个人以下不开口,三个人以上才说话。即便有小人作祟,几个人的证词不可能一致,除非都坏了良心!唉,不得不防,这些年咱们国家滋生了一大批专事告密取宠的奸佞小人啊!”
他的话让人寒心,令人战栗!
诗人啊,你的智慧你的睿颖怎么能用在防范庸俗小人的心计上啊?为了生存为了保全自己,你这样坚强爽直的汉子怎么也学会了一套俗不可耐的韬晦之术啊?我好生替他担心,人世的凶险会耗尽他的精力,政治风浪会磨掉他周身锋利的棱角,还会有诗吗?我更担心,长此以往,才子会绝迹,华章不再萌生,文化便会绝种……
当浩然住进新闻大院的那天,郭小川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一连三天不出门,回避和他见面,连饭厅也不去,托服务员把饭菜打好送到屋里来,他用过便把碗、筷、盘子一股脑扔在屋角里,不洗不送不清理,几天过去屋里一片狼藉。
夜里等我从山里回来 ,他把我拖到屋里,认真盘查:他究竟干什么来了?是否带有秘密任务?
我把情况如实告诉他,他并不相信,用非常鄙薄而又苛刻的口吻说:此人是个政治扒手!是江青身边的红人,凭借得宠独霸文坛,十亿人民一个作家,三千粉黛无颜色!你好好探听一下,他会不会是个灾星?我又该大难临头了!
我把他的处境婉言告诉浩然,对方摇摇头:他是我尊敬的诗人和领导。我是北京文化局的,他是中国作协的,我们没有工作关系,我也不了解他的情况呀!
为了表示礼貌,浩然抽暇走进郭小川的房间,主动打招呼。
郭小川披着短大衣,双手绞在胸前,大半个身子斜靠在被摞上抽烟,眼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这是他的习惯姿势,一天到晚都这样,夜里睡觉也这样,抽着烟入眠。睡不着,又靠在被摞上接着抽。
浩然站着,抽出一支烟递给他,他没接。
浩然走前一步问他身体可好,他没搭腔。
浩然退回脚步转身走了,他没动窝。
我好狼狈,想批评几句。他却坐起来,冷冷地吐出一口烟雾,说了一句:“见所见而见,闻所闻而闻。”
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知道这个典故。竹林七贤的故事相传就发生在辉县境西。山中峭壁巍峙,藏有古刹于高松茂林,潜有山泉于幽谷石溪,七贤常于山中卧云抱石,鼓琴清谈。山下一片河滩,翠竹环护竹林村,嵇康、向秀隐居其中,整日升炉锻铁,以避乱世。竹林村距山涛家不远,距洛阳不过百里路程,所以便是文人相聚、纵酒浩歌的好去处,久而久之,便成就竹林七贤的美谈。
司马氏专权朝廷,竹林七贤不肯为伍。山涛入朝为官,遭到嵇康恶骂,并与之绝交;阮籍为避祸患,佯狂酗酒;嵇康躲避乡野,以锻铁掩人耳目。
钟会投靠司马氏甘为鹰犬,为探嵇康虚实,专程来到竹林村,以讨教文章为借口求见嵇康,却吃了闭门羹。嵇康对他视若不见,扔给他一个冷脊梁,旁若无人地挥锤锻铁。钟会丢了面子,就讲了两句话:见所见而见,闻所闻而闻……
后来,嵇康被罗织罪名,逮捕入狱,斩杀于洛阳街头。
很明显,他把浩然视为钟会一类人物。
以后,他再不与浩然见面,直到浩然离开辉县,二人没有对过一句话。
郭小川在新闻大院住下来了,偶尔也和大家一起下乡,到工地去。有时,他主动要求和县委领导干部一起下乡,爬山越岭,走村串户,踏踏实实搞调查研究。很快,他对这里的山山水水有了感情,对太行山的人民群众产生了敬意。
有一次,他和县委主要领导一起爬上县城北面的九山,参加为县里治山治水提出更全面更实际的设想的会议。面对九山的山前山后,大家发言踊跃,会议开得生动活泼。
九山是太行山余脉 ,山峦不高,好似趴在平原上的一条卧龙。郭小川独自站在一块峭石上,凝视着远方久久地沉默。山风刮起他的衣襟,吹乱了他的鬓发,他禁不住长长地“啊”了一声!这声轻叹被山风吹到很远的地方,引发一串回音,在山野荡漾……
我陪他站在那里,不知道他有什么感触,又不愿打扰他的思绪,山野很宁静。
好久好久,他才回过头缓缓地说:“我家在河北,也是山区,和太行山根脉相连。我十四岁从家里逃出来,跑到北平,走上抗击日寇保卫山河的道路。我喜欢山,喜欢那支战斗歌曲《在太行山上》。今天,见到这情景,我好像又回到烽火连天的岁月,又回到战友们的怀抱之中了。”
我没接话,任他唠叨,任他在畅想中展开思绪的翅膀,不要让自己陷在猜忌防范的角落里,难以解脱。
突然,他用低沉的声音吟哦起来--
五十万双眼睛在瞩望:
你们带我们哪儿走?
五十万颗心在期待:
还不采取有力的步骤?
县委书记突然建议:
可不可以到九山上面走一走?
看看全县的面貌,
到底改变了没有?
九山上,看全县,
目光一刻不离山前山后。
一个个,心潮起伏,
思绪万千,遐想悠悠。
人们的一派深情,
好似城镇乡村的炊烟缕缕。
看今朝,万般激动;
忆昨日,满腹忧愁。
九山上,看全县,
热汗在寒风中直劲流。
一个个身在山顶,
心在全县,志在九州。
他们的满腔热血,
如同山洪一般狂奔猛吼。
望明天,一身重负;
想眼前,满面含羞。
看一看,忆一忆,
谁也不愿对人民负疚!
战争年代,
多少人的血汗曾洒过这片山区,
而今呢?
亮开自己的肩,伸开自己的手,
软塌塌,肉茸茸,
还有多少钢铁战士的劲头?
看一看,忆一忆,
谁的心中不觉得难受?
战争年代,
谁也懂得勇敢作战,艰苦奋斗。
而今呢?忙忙碌碌混革命,
舒舒服服等丰收。
统销粮,救济粮,
一发下去便以为好事成就。
望一望,想一想,
谁不觉得痛心疾首!
全县没有变化吗?
当然不是一点儿没有。
但是,山还是那么秃,
坡还是那么陡。
小块巴掌地,大片乱石滩,
还是那么丑!
望一望,想一想,
谁不感到虚度春秋?
全县工作没有进步吗?
当然不是一步也没走;
但是,山还是那么高,
石头还是那么厚,
山中的草木,地里的庄稼,
还是那么瘦!
过了一会儿,常委们心事重重,
下了山头;
这一场内心的风波,
似乎并未暴起巨浪洪流。
在山上割草的社员们,
看到这不同凡响的征候,
心想,光来转转有什么用?
要干就得动手!
忽然间,革命烈火烧起来了,
直上重霄九!
农业学大寨回音四起,
震撼了皇皇宇宙。
老书记的名言,
在太行山下不胫而走:
所谓山河依旧,
实际上是思想守旧!
忽然间,革命风暴扩展开去了,
群山唯唯俯首。
愚公移山的声浪飞扬,
轰动了整个神州。
县委书记的名言,
传遍全县老岭荒丘:
生在太行山,不敢斗石头,
不是愚公是智叟!
如今是第九个年头了,
下一步该怎么走?
县委已有了安排,
可惜这儿不能停留。
你会相信,他们仍将向上攀登,
一步一层楼。
美好的未来,
总有一天会降临太行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