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道先生个子矮小，穿布长袍，走路慢慢的。他教修辞学，板书很漂亮，讲课也幽默。他很有脾气，奋力支持和保护进步学生。萧乾教我们英文新闻写作，他讲新闻如何增强生命力，就是写新闻时要加点“防腐剂”，多点文学、政治或经济价值。储安平最特立独行，他教评论写作经常提醒大家一定要“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能平淡无奇。这些都让我受用终身。因为陈望道先生在我毕业时要求我当他的助教，我当时还想能像萧乾先生一样，一辈子从事新闻工作多好。
《天府周末》：您怎么会同时担任三家报纸的记者？
王火：大概觉得我能写吧。大三的时候，我是上海《现实》杂志记者，同时也为重庆《时事新报》和台湾省报《新生报》担任上海、南京特派员。《匮乏之城——上海近况巡礼》《苦难中的江南造船厂》等一大批长篇通讯，以及采访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就是那个时期进行的。
《天府周末》：那后来没当成记者是不是很遗憾？
王火：后来新中国成立了，党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的笔名王火，就是要把旧社会燃烧掉。我这辈子，想当新闻学教授和杰出的记者，但没当成；想当革命家没成；教育家没成；编辑家也没当好；作家也没当好。但我当了一个好人：一生为好！
一生为好就是传奇(记者手记)
一生为好匆匆过，岂畏劫波与坎坷。堪羡大节大成就，皆因心燃一盆火。
——余润泽(王火老友)
在接到采访王火的任务时，我曾在脑海里勾勒过这样一个形象：身形魁梧、声若洪钟，风风火火一位老革命。因为在此之前，我只是读过他的《战争和人》三部曲，知道他写过很多革命题材的小说，给自己取了一个誓要烧掉旧社会的笔名“王火”。
然而几次接触，王火彻底颠覆了我虚构出来的形象。这位老者纵然已是89岁高龄，仍然保持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风度。他有近乎传奇的经历，有一颗报效国家的赤子之心，但言谈举止间流露出来的从容、豁达和悲悯，更让人肃然起敬。启程前往王火家之前，一位同事曾热心告诉我，“王火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给他打电话，他居然先关心我这个晚辈身体好不好！”怀着好奇，我们按预约时间前往王火的家。老人已经开门等候，在门口放了一把椅子招呼我们坐着换鞋。进门尚未入座，便看到茶几上摆着好几瓶不同牌子的矿泉水。他一边给我们发巧克力，一边说：“都是给你们准备的。”这份细心和关切，颇让人受宠若惊。
采访需要摄像，王火又是作家，我们自然希望能以书房为背景，拍出“学富五车、著作等身”的感觉。哪知王火指着客厅里的几面书柜说：“我收藏的好书差不多全捐给中国现代文学馆了。我年纪大了，即将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现在留下的都是他们不要的和一些工具书。”摄像记者满屋转了一圈说：“就客厅吧！”然后王火往沙发上一坐，略显杂乱的书柜前，是他如霜白发下淡然的脸。
此后很久，我一直震惊于这种淡然。因为随着老人思绪的打开，我才知道，在那个风云乱世，他曾与章太炎等大家毗邻而居。他家的小洋楼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的父亲，为了拒绝到汪精卫伪政府任职，竟然跳海明志……这些电视剧里似乎才有的情节，就确确实实发生在王火的身上。他曾经拥有过不凡的出身，也曾享受过物质上的优渥，可如今也能甘享平淡：依然住在省新闻出版局分给他的老套三房里，家里装修有些旧了，入目处除了四处堆积的书和一架用红丝绒盖着的钢琴，似乎并没有值钱的家什。如今老伴去了，只有一个女儿在身边照顾他。
王火对这些是不以为意的。三个小时的聊天，他说得最多的不是《战争和人》的成就，倒是多次提到“一生为好”几个字。他说父亲曾这样要求他：对自己要求高一点，对别人好一点。他一生谨记，这才有了友人有感而发为他写的这首小诗。
他的好，表现在对人的尊重与珍惜。过年时很多到他家做过客的人，都曾见到客厅里挂满贺年卡，那是各地读者寄给他的，被他悉心呈现出来。
他的好，表现在爱打抱不平。王火说，他的女儿至今仍担心他一个人上街，然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在采访中途，他接到了远在英国的小女儿打来的每天一个电话，听他报平安。他的好，表现在宽容大度。左眼被医生治瞎了，他忆及过往感叹，“大家都劝我告这个医生，人家又不是故意要害我瞎，所以不追究。”
他的好，表现在对名利的淡泊。他的家里没有名人字画古玩，“值钱的全捐了”！
他的好，还表现在对已故妻子的一往情深。他的床头床尾摆了好几张妻子的照片。王火说，每天晚上休息前，他都会轻轻告诉妻子，“我睡觉了！”多年如此。他轻声说，“我想陪陪她。”家里唯一悬挂的一幅字画，是他亲自手书的李商隐的一首《锦瑟》。王火说，这是他有感而发写的。不知怎的，我固执地认为这是他在思念远在另一个世界的妻子。
这样的王火，阅尽世微，一个时代留给他的却唯有今日已不多见的品质。
这样的王火，倒也解了我此前一直的疑惑：为什么在《战争和人》第一稿被毁以后，居然愿意重新伏案数年，再一笔一画写一部一百六十多万字的大部头。因为他一直记得儿时“日行一善”的谆谆教诲，记得国民党政府的腐败，记得在沦陷区里所见的日本铁蹄蹂躏中国主权的屈辱，记得抗战胜利之后的欢欣。所以他要写一部史诗般的作品，让后人读历史关照未来。借用一句对《战争和人》的评论：“老作家王火的笔触新锐，字里行间随处都体现着中国人民英勇不屈的顽强战斗性格和浓郁的爱国主义精神，同时闪烁着人道主义的光辉。”
中国作协曾颁给他“以笔为枪，投身抗战”的铭牌，但老人说他“想当革命家，却没当成；想当教育家，也没当成；编辑家、作家，什么都没当好，只是当了一个好人。”其实，像他这样的好人，何尝不是一种文化，一种精神，一个标杆。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如果历经劫波仍然能看惯秋月春风，一身为好，那就是一个传奇。
(原载《四川日报》2013年6月7日，记者吴晓铃)
有助于历史的前进
——在第四届茅盾文学奖颁奖大会上的讲话
王火
(1998年4月20日，第四届茅盾文学奖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颁奖，王火代表获奖作家在会上做了《有助于历史的前进》的讲话。)
感谢中国作协和各位有权威的评委们，将这一届的茅盾文学奖给予另外三位作家和我。我看了本届评委的名单，他们包括了老一代的作家、评论家、中老年专家，还有年轻一代的学者、作家以及各方面的专家。其组成体现了百家争鸣、兼容并收的精神，他们不但有高的水平，而且都有对中国文学事业的责任心、使命感以及对作家的爱心与善意。评选的过程为了慎重，时间很长，经过充分阅读和讨论，评委们用自己的意志权衡轻重决定取舍，以无记名方式认真投票，最后一轮是以超过三分之二的票才评出这四部作品的。
因此，我觉得这种奖励是对我国长篇小说创作在文学领域和精神文明建设中所做贡献的承认，是对在创作园地中辛勤劳动的作家们的一种鼓舞，应当珍视。但也认识到，优秀的作家很多，真正的作家谁也代替不了谁，读者多种多样，作品各不相同，好作品可以使得大多数人肯定，天下却还没有能使人人喝彩个个折服的作品。有许多的前辈、同辈和年轻的同路人，他们写得都很好。得奖作品也需要等待时间继续考验。
有一位获得奥斯卡奖的演员(《克莱默夫妇》的男主角)领奖时对他的同行们说过：“我们都是艺术大家庭中的成员，都在追求更高的艺术境界，我们谁也没有战胜谁，我为能与大家一起分享这份荣誉而骄傲。”此刻，我有类似的心情。
同时，我又不能不想起我一位本家女科学家王承书同志。她不是文学家，但是一位了不起的女科学家，她的精神和事迹是超越一切领域的。她无名地耕耘了一辈子，去世后报上才登载她那石破天惊的事迹。人们方知她是我国铀同位素分离事业理论的奠基人。她一贯谦虚，生前总是谢绝记者采访，由她参加或主持过的科研获奖项目有几十项，她都谢绝署名，贡献非常大，她自己却未得过什么奖，临终遗言说：“虚度八十春秋，回国已三十六年了，虽做了一些工作，但是由于主客观原因，未能完全实现回国前的初衷，深感愧对党、愧对人民。”想到她我就不禁肃然起敬！像王承书这样的大写的人，当前在我国并不太少，在各条战线都有，因此，感谢之余，我清醒地认识到：应谦虚，应当继续努力创作和学习，不应当停步不前，我想：这对于一切的获奖者都是可以取得共识的。
因此，我虽然已经年迈，仍旧要深刻地认识这一点，说出这一点，要用诚实的劳动继续努力实践这一点！并要借此机会，向出版社，向广大读者，向报纸、杂志社，向那么多评价过作品的评论家、作家、记者们，向一切关心过作品的人深深地致谢。
文学创作是一项高尚、严肃而艰难的事业。文学创作是我们为国家、为人民献出光和热的一条途径。文学是这样的迷人，我对它有执着不变的爱！我觉得我们的文学创作者应当义不容辞地站在自己的岗位上，有责任感、有使命感地用笔来为我们改革开放中的祖国和人民尽一份我们应尽的力量！
我希望而且相信，我们这样一个伟大的国家，有它了不起的人民，了不起的庞大作家队伍，必然会不断有更好更出色的长篇作品问世。这些作品会具有辽阔的视野、大气的格调、丰富的理想、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有博大精深的内涵，真实而不虚假，富于发现、富于创造，新颖、独特，能反映时代精神，塑造出典型人物，以毫不妥协的深刻性写出人生、写出矛盾，有助于生活的美好，有助于社会的发展，总而言之，有助于历史的前进！中国的优秀作品将不仅属于中国，同时也会属于东方、属于世界！
我就说这些，谢谢大家！
(原载《文学界》2013年第7期)
面对文学的思索
——1999年5月1日在台湾高雄中山大学“两岸文学研讨会”上的讲话
王火
1840年发生了鸦片战争；1895年(清光绪二十一年)甲午惨败次年，签订了可悲可耻的“马关条约”。中国近代以来的危亡形势，造成了悲壮、辉煌的中国文学。在即将结束的20世纪里，中国经历过万分屈辱，受过血腥侵略，也有过酷烈的内战。历经半个世纪的风霜雷霆，占世界人类总数四分之一的受尽苦难的中国人才在1949年得以改天换地，向全世界宣告站立起来了！
鸟瞰20世纪的中国历史，实质上是一部追求现代化，摒弃落后、贫弱、愚昧与受人欺侮的历史，是一部探索中华民族的独立、解放，探索中华民族全面振兴的历史。有学者说：“近一百年变革图新的实践，一直伴随着观念层面的冲突与交融，20世纪最后的二十年，是我们实施改革开放，真正迎来现代化曙光的历史阶段。”这一论点是可以认同的。
这二十年来的改革开放，综合国力增强，国际地位提高，民众生活改善，民主、法治加强。广大作家、诗人、评论家、文学工作者解放思想，振奋精神，冲破“四人帮”极“左”思潮禁锢，创作了异彩纷呈的作品，开创了文学发展的新时期。文学的题材、体裁、主题以至人物塑造、语言风格，千姿百态、丰富多彩。老、中、青作家万马奔腾，汇合成了一支强大的文学队伍。我们关切地注视到：海峡两岸，虽曾长期隔离，但这二十年来，从开始交流到较多的来往互访。台湾文学界的同行兄弟姐妹们的作品大量在大陆出版，作家大量在大陆介绍，不少作家和作品都得到读者喜爱，形成一种同步汇流前行的情势，值得高兴。自然，交流还很不够。互相的了解也需加强。正因如此，我愿在此极为简略而概括地介绍一些大陆今天的文学情况。
按照1996年12月中国作协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提出的“民主、团结、鼓劲、繁荣”的方针，作家们激发了文学创作的繁荣势头。现在，创作环境是这五十年来最好的，也可以说是大陆作家们的共同感受。
中国作协会员已有六千多人，省、市、自治区及地市作协的会员近三万几千人，少数民族都有本民族的作家，总人数逾三千人。有两百多家文学报纸和期刊，还有数百家报纸都有带文学性的副刊。全国六百家左右的出版社，其中有相当部分都出文学书籍，还有二十余家专业的文艺出版社。拿长篇小说来说，这几年来每年都有六七百部或七八百部长篇问世。中外文学交流派团互访始终不断；文学理论建设和文学评论受到文学界高度重视，健康的说理的文学评论正逐步增强，理论建设引导文学发展频有建树；各项全国性的评奖正常进行。在上海、江苏、山东、湖南、吉林、广东、广西、山西、内蒙古等地都有文学创作中心供作家深入生活。在北戴河、深圳、杭州有创作之家，供作家休养、写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