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级的其他数学老师好像都比刘老师年纪轻，教学的方法往往有些创新，这件事情搞得刘老师在每次年级统考之前比我们还紧张，生怕我们考不过别的班级。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我们班在四个班之中，有时候是第二，有时候是第三，反正不是最好和最差的。比如第二天要考试了，今天刘老师一定要给我们集体复习一下。他复习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和我们一起过一遍要考试的章节，把重点串联一下。仿佛只有做完了这些，他才安心。碰到讲不明白的地方，他就皱着眉头在那儿思考，有时候还跑出去问问其他老师，搞明白了就再回来，兴高采烈地讲给我们。
我们上初二的时候，他再婚了。这距离他前妻去世大概已经有十几年了。这个消息让我们这些学生比他还兴奋。我的父亲那时候偶尔来学校看我，送些米菜，总是顺便到他那里坐一会儿。所以我从父亲嘴里听说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情。他有三个孩子，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小女儿出生不久前妻就去世了，他一个人抚养三个孩子。他做过他们村的大队书记，因为书生气太重被拱下来，去了村小学教书，后来好不容易才调到中学来。我在读初中的时候，他的小女儿考上了中专，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考虑续弦的问题。
现在想想，当时的刘老师长相也好，在中学教书，在当地也算是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再找个女的结婚也不是很难的事情。可能是因为要抚养三个孩子，没有时间和精力顾得上再婚的事情。当时他的负担应该是很重的，估计每次在操场上见缝插针打一会儿篮球，还要赶快回去做家务呢。
初三之后刘老师做了我们的班主任。我是尖子生，是学校考上“黄高”（黄冈中学）的重点苗子。临近中考，刘老师很紧张，我深深地感到他对我的期望很大。我们这个班一直在年级中是中游的水平，刘老师很期待我能够考出年级第一，这样的话班级也有光彩。那时候学校条件很差，学生喝水都是直接接自来水的生水。刘老师让我每天饭后去他房间倒开水喝。我一边倒水，他一边在旁边旁敲侧击，不停地鼓励我。有一次，他甚至花了十几分钟帮我分析年级里那几个和我成绩接近的同学的状况，结论是我必胜，以此来增强我的信心。今天想来，他何尝不是在给自己壮胆。
中考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们在学校操场开“誓师大会”，我站了十几分钟之后突然晕倒了。校长和刘老师手忙脚乱地把我扶到他的房间，两人十分认真地商量了一番，最终决定最后的这几天让我睡到刘老师的房间。从几十个人的大通铺换到刘老师干净整洁的床上，我睡得十分舒坦。第二天早上起来才发现刘老师不在床上，他大概怕吵着我，自己在外屋打了个地铺睡觉。
我至今还对刘老师的教学水平存在疑问，那时候他只是竭尽全力想方设法地教会我们知识。但是他对于我个人的照顾，从他当班主任的第一天开始，真是无微不至。那年中考突然增加“体育”这一项，让刘老师和我都大吃了一惊。体育考试那天，我不出所料考了低分，心情十分不好就早早回宿舍睡觉了。中间我听到刘老师走了进来，在我旁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因为沮丧，我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直到他帮我盖上被子走开。刘老师对这件事情很内疚，觉得没有照顾好我。后来又怕我想不开，一直安慰我说，因为是试点，体育成绩可能不计入总分。
刘老师是没有办法可以改变游戏规则的，他一直自责，当时考体育的时候应该陪在我附近，这样可以像其他有势力的学生家长一样，跟监考老师打个招呼。但是我想，他即使这么做了也没什么用，他没什么权力，仅仅是个教学水平刚刚及格的老师而已。
所以最后几天，他全程照顾我的起居。其他学校的学生都陆陆续续地拥入我们这所重点中学，一起参加中考，这让刘老师有些担心，怕影响到我，所以大部分时间就让我待在他的房间里复习，直到考试结束。那一年健力宝的罐装饮料被宣传成神水，他让我每门考试之前喝一罐，我也每次都掐好时间，考前五分钟开始喝，搞得像仪式一般。
中考结束，我的数学和化学几乎考了满分，总成绩领先第二名十分，是我初中期间考得最好的一次。后来阴差阳错，又被选送去了北京读书。家里请客庆祝，我专程去了刘老师在城里的新家请他来参加。我坚持安排他坐了主席位，比同座的校长他们都显得更加重要。对于我而言，他给了我从未有过的依靠；而我之于他，则是他那些平凡生活中唯一的骄傲。
读高中期间，我从北京回来，在一个暑假去看望他。他那个时候又被排挤出了重点中学，去了一个普通中学教书。见到我，他很高兴，跑到外面去买了肉和芹菜回来，亲手给我炒了两个菜，我们师生难得在一起喝了很长时间的酒。他告诉我他在研究周易，信命。还给我讲了很多周易的事，可惜我忘了当时有没有请他帮我算一卦。
后来读大学几乎就没有联系他，直到工作后，我的父亲有一次回乡偶遇他，才有了他的联系电话。每年春节的时候，我都会给他去个电话拜年，三言两语聊几句。他后来回到城里小学教了一段时间的书，很快就退休了，终于结束了水平刚刚及格的教书生涯。
我们年轻人在努力向前的时候，有时候会忘记了衰老这件事情。2012年11月的一天，我从外地出差回来，我的母亲告诉我接到了刘老师突然打过来的一个电话。老师被诊出癌症晚期了，在弥留之际，很想见到他一生最得意的学生。第二天我赶回湖北老家，他后妻的儿子来接我，一路叮嘱我不要让老人太激动。二十年过去，刘老师像突然萎缩了一样，不再那样高大了，腰板也不再挺直。他国字形的脸已经消瘦许多，抄着手窝在沙发上，面前放着一个电热器取暖。他看着我笑了，说，你长胖啦，当时班上你最矮小，没想到能长这么高这么壮呢。又说，胖点好，有福气。中午和他一家吃饭，他的前妻的儿子也在，大家在饭桌上尽量显得很平静，好像这是顿平常的家宴一样。
那天深夜，我赶最晚一班动车回到上海，在虹桥火车站的车库里，我拿出车钥匙，颤抖的手却怎么也打不着火，泪水不期而至。那天的微博我写道：
在您面前，我侃侃而谈每一次小成就，大声地接每个电话，手忙脚乱地开电话会议。老师，我不是想告诉您我有多忙碌多重要，我只是假装今天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临别我随口许诺新年再来看你，只是希望多给您一个月的希冀，也是告诉我自己这次真的不是最后的告别，而我也真的想再看见您。
2013年元旦，我返乡处理家里的事情，又去看了老师一次。这次他已经不能起床了，脸瘦到只剩皮包骨。然而他的思路还很清晰，还用微弱的声音夸和我同行的父亲也胖了，有福气。他这个时候体力已经非常有限了，我们见了几分钟，他儿子示意我们不能再让他讲话了。临走下楼，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我的老师刘应银了。
1月7日，清早开车上班路上接到短信，他的小儿子告诉我：爸爸走了。我一如既往平静地在办公楼下停好车，开了一天会。那天晚上，家人熟睡以后，我捂在被子里，突然悲从中来，泪如雨下。我告诉自己，刘老师他走了，再也不能看到他笑吟吟的模样了。他终于给他不停挣扎的小人物的一生画上了句号，不用再为明天的考试战战兢兢了。
老师走好。
那年夏天
我其实是一个很内向的人，喜欢独处，一个人看书。说实话，独处的时候我并不是一个人在那儿思考什么。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一般都会翻翻书，看看手机新闻，实在不行盲目地看看电视节目也好。时间需要被充实，就算是浪费，也要用主动的方式把它消磨掉。
大概二十年前，我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候我有大把的时间用来消磨。尤其是暑假，满满两个月的时间。每天中午，村庄里的人都昏昏欲睡，就算是村口拴在泡桐树下的老牛，也眯着眼睛沉沉地昏睡，被路过的人惊醒的时候，才会忽然睁开眼睛，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反刍。
我不习惯午睡。常常一个人沿着村外的河堤走。赤着脚，脚底下的沙石滚烫滚烫的。河堤上沿河一排柳树，树枝长得很粗大了，不知道多少只知了停在上面，令人厌烦地发出刺耳的鸣叫。我有时候跳进一尺多深的河水里，水流过去，感到一丝丝凉意。河里靠岸较深的地方，水底稀稀拉拉长了一株株水草，有一些小鱼围着水草游来游去。那些鱼大多只有一两寸长，从水面看去，只见到嫩灰色的脊背，偶尔相互追逐起来，被阳光照射到，才能看到或红或绿的鳍。
我大多时候就在河边岸上漫无目的地坐着，有时候还爬到树上去，仿佛只是为了消磨夏天午后燥热的时间。大多时候根本没有风，柳条都静止在那里，仿佛时间也停滞了。在知了刺耳的鸣叫声中，我仿佛听到家人远远地在喊我，这喊声也不能惊扰到我，我简直也有些昏昏欲睡了。
少年的心事是寂寞的。暑假里最愉快的事情莫过于上山放牛。到了下午两点左右，太阳依然很毒辣，我慢慢从河边踱回来，牵着牛到山上去。我家的牛换了很多茬，因为每头牛总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我的爷爷又是一个路子很广的人，于是就和别人家交换。我放过温驯的牛，也放过脾气似乎很暴躁的牛；放过的牛大多数威武雄壮，当然也牵过和我一般高矮的小牛犊子上山。
上了山，用长长的牛鞭赶着牛去到野草比较丰茂的地方，大多是一些山谷。山谷拦腰被行人走出一条羊肠小道来，我就坐在小路上比较高的山石上，看着牛在山谷灌木和草丛中吃食。灌木丛很高，牛儿几个转身就被遮住不见了，我站起来四下张望，灌木丛一片寂静，可是过了一会儿，牛儿忽然从远处一片绿色中钻了出来，似乎也远远地朝我这边张望了一下。
放牛娃大多数时间是很清闲的。一座座山谷被山脊隔离开来，绵延好几里地，牛在其中啃食，就如鱼儿进了大海，自由畅快，根本不需要你做什么事情。闲着的时候我就会拿出随身带的书来看。那个时候，我可以读到的书非常有限。十几岁的年龄，连环画是不会再有兴趣了，看的大多数是小说。不管是什么样的小说都拿来读。内容适合不适合也不管，只要是带字的纸片就行，新的书基本看不到，大多数都是旧的，有一些甚至还有一些部分撕掉了，缺了开头和结尾。至今我记忆犹新的是，那时候借阅的《中篇小说选刊》，很多期都是缺了的，因此大部分的小说连载我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部分，有时看着看着看到页末的“下期继续”，可是“下期”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了，心里怅然若失，久久地留下了遗憾。
有的时候读书入了神，一下子一两个小时就过去了，突然想起不知道牛到哪里去了，于是慌忙站起来朝灌木丛矮树丛中张望。大多数的时候牛并没有跑远，于是放下心来继续看书。可是有的时候，牛看到我在那里全神贯注地看书，仿佛也有了想法，不停蹄地跑出很远去。我就要沿着小路一路找过去，找到了就朝它扔过去小石子以示惩戒。很少碰到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牛的情况，那时候心里就很着急，直到看到牛从绿色灌木丛中抬起头才放下心来。
有一个下午，我又是一个人独自赶着牛上山去。可是天空一会儿就乌云密布，下起雷阵雨来。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次阵雨，天空像是泼了墨一样，骤然黑了下来，雨点伴着闪电和雷声瓢泼下来。我家的牛在这阵雨中被闪电和炸雷吓得夺路而去，那时我个子很小，在和我一般高的矮树丛中想用牛鞭让它停下来。因为我害怕它在这大雨中跑远了，也许就丢了。可是雨实在太大了，我完全睁不开眼睛，只觉得矮树都在乱撞，我绝望地放弃了找牛，害怕得几乎趴到了地上。雷仿佛就在耳边炸响，闪电仿佛要把我身边的山石劈开，瓢泼的大雨中我根本无法睁开眼睛，只能趴在那里瑟瑟发抖。
那是我经历过最黑暗的半小时。雨稍稍停下来的时候，我的父亲在一棵矮树后找到了惊魂未定的我。他问了声牛在哪里，我大概指了一下，他就沿着山路一路寻了过去。我从惊恐中站起身来，却听见了牛低低的叫声，原来它一直没离开，就站在离我不远的树丛中。我走过去，它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我突然一下子变得一点儿也不害怕了。
大多数放牛的时间是很无聊的。带的书读完了，我仰卧在草地上无聊地看着蓝天。我现在完全不记得我当时想了些什么，谁还记得那个十三四岁少年心里的梦想呢。也许什么都没想，就在微微的山风中睡着了，直到被一只黑色的蚂蚁咬醒。只记得那时候的树很密，灌木丛郁郁葱葱，蚂蚁在浅褐色的沙地上爬来爬去。夕阳下山的时候，我吆喝着把牛赶到山路上来，解下套在它尖角上的缰绳，牵着它慢慢地走下山去。
2014年清明，我回到老家去。现在村里已经没有人用牛耕田了，到了农忙的时节就有机器开进田地里去。那些我曾经放过牛的山谷也忽然变得光秃秃的，看不到那些矮树和灌木丛了，只剩下一些浅草。只有那些我在上面或卧或躺的山石还在，只是上面已经布满了青苔，怕是许久都没有人迹经过了。
于是我十分怀念那样的一个个夏天。我抬头向山谷里张望，可是那里再也没有一头可以牵回家的牛，只有一些浅草，在那里随风起伏。
又是一年秋菊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