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帝，你是否存在，还有待证实；很可能，你不过是宇宙的一个象征符号，一切本应证明你的存在，然而一切又都否定了你的存在，——所以我想，要是消灭你，还不如否定你！我看到有多少罪孽是托你之名，有多少生灵死于你的祭坛。我怒火满腔，为我的迷误感到羞愧难当，不如捧着我的这炷香，赶快离开你的殿堂。
骄奢淫逸的狂徒！卑鄙放荡的奴仆！不许你们指望我的圣洁的缪斯来赞扬你们的道德沦丧！我并非为你们而写；啊！你们这些有眼无珠的凡人，在你们看来，我的寓意简直高不可攀；我要把你们留给你们的上帝。须知，要想做一个无神论者必须品德高尚。
当然，我本可以用我的诗才做交易，无耻地纵情贪欢。为得到富人们的庇护，就对着他们的肮脏酒宴把颂歌高唱。我要是也仿效沽名钓誉之徒，也许会博得新的塞壬的夸奖，只要我抢先吻他的罪恶手掌，使他的那副禁锢人类的镣铐变得金光闪闪。我也可以满口说些模棱两可的教义，也会向人民把上帝宣传，但是在至亲好友中间却要否定上帝的存在；于是，教士也许会无所顾忌地向我披露他干的这一行当。我最痛恨口是心非——有人却以此自豪！神圣的真理啊！我的缪斯为你献身于正义的祭坛。在你这座被亵渎的荒芜的神殿中，我的听众不会很多，也不会有人赞扬。但是，一个哲学家并不需要什么讴歌！伟大的真理啊！请你做我的这篇演讲的主宰。我一定会在全世界面前为你辩护。我的声音使那根本不存在的上帝，那罪恶的同谋者无地自容，响声胜过雷鸣，人们一定会听到我的这篇檄文，这篇揭穿谎言、讨伐谎言编造者的檄文。制造宗教偏见的卑鄙的骗子手啊！你们瞒不了我那位愤怒的缪斯，当心点，已经挣脱你们羁绊的理性必将同你们算账。我要揭穿你们，我打算向子孙后代讲讲。我已经听到你们的恫吓……是啊，一个哲人落到以残害他人为乐的神甫之手，真是倒霉，这我是知道的……算了吧！许多人甚至为谬误而死，何况我是为哲学而献身。勇敢的斯宾诺莎啊，凶手的利刃未能动摇你的崇高思想，反而使你的精神之火燃得更旺，使你更勇敢地迈向前方；你说：只存在一个实体，并敢于证明；于是宇宙就成了上帝。
世界啊，是谁创造你的？太阳啊，是谁点燃你的？人啊，是谁给你生命的？是谁把你造出来的？难道宇宙的诞生纯属偶然？偶然，这不过是一句空话……上帝是什么？万物有生，无物不灭。现存的万物总是在经常变化的。在不同的时候。各种各样的物质在植物中生长，而人是有思想的。万物都在互相吸引，万物都在互相排斥。在同一个物体中，我们既看到原因，同时又看到结果。自然界在其发展过程中，既影响自己，同时又不断地具有新的形式。自然力既是同源的，又是对立的，总是要用对立的方法达到同样的目的。战争猖獗，是为了维持秩序。进攻和防御，使善与恶在人间保持完全平衡。生与死具有同等的意义。弱者到处是强者的牺牲品。这就是宇宙的不合理的步伐。
请你选择：或者是宇宙自己在运动，或者是宇宙的创造者也是由别人创造的。有神论者回答说：“不然，的确有这样一个必不可少的、绝对至尊的主，他本领高强，能使万物存在，他的存在并非任何人的赐予。”啊！你这个不彻底的有神论者，你为什么不把这些特性归于物质呢？你对上帝如此卖力地颂赞，只会使本来应该消散的黑暗变得更加黑暗。为什么宇宙这个充满生命的伟大整体不能靠自己的动力而存在呢？你是否知道物质及其特性？只有在你这双混浊不清的眼睛里，物质才是消极的，没有生命的。啊！笨拙的神学家，在你判断物质，给物质一个造物主以前，首先应该了解物质。那支配着物质的隐秘动力，那作用于物体、使物体互相碰撞的精神究竟又是什么呢？难道是上帝的手在挤压石头，推着它，把它挤向地心？难道是上帝的声音呼唤野狼扑向羊群和牧人？
请运用实验，请观察自然界并揭示它的奥秘，请用艺术与技艺之火来为你照路吧！在我们所知的宇宙中去寻找新的世界吧，不要去找什么上帝——造物主，因为物质本身就是它自己的根据。“没有根据的物质？……”如果承认有上帝，那么也同样可以反问一句：没有根据的上帝。这容易理解吗？“上帝和根据，不过是同一事物的不同名称而已……”但是这个名称只能理解为宇宙和它的根据；在宇宙之外，什么也没有，因此企图在宇宙范围之外寻找根据，只会把问题弄糊涂。物质无所不在。试问，上帝能在什么地方？唉，要想弄清这个问题，本来就是劳而无功。那个摸不着、嗅不出、看不见、听不到的上帝，我们真是感觉不到他到底是什么模样。上帝，或者说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说，它的存在是一个禁果，不准我们品尝。
大自然借我之口在哀叹：“那个夺去我一切权利的幽灵究竟是谁？那个造物主，那个据说把我创造出来的至尊至善的上帝究竟是谁？我在何时何地受过他这样的恩典？这个人从虚无创造一切，他究竟是谁？不错，我的威力被存在所限制，但是我的权利是永恒的。我现在存在，将来也存在，因为我一向就存在着。在我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在整个空间中只有我。我就是一切，上帝算什么？什么东西能超过我？你的上帝就是我。啊！你这个无知的凡人，给我起了各种各样的名字。你为什么要想把我和我本身区别开来？自然界是统一的。你干吗还要给我臆造一个造物主？他本来就是我的产儿。这岂不是像在圆周上寻找起点和终点一样吗？回头吧！你这个不知感恩的、忘记了自己母亲的孩子！回到自然界来吧！别再幻想了！啊！你这个凡夫俗子，请意识自己的权利，恢复自己的尊严吧！你本来就具有神灵的特性。因为每个存在物既是造物主，也是被造之物。人本来就是大自然的爱子；他想成为什么就可以成为什么。要是他需要有一个上帝，那么就让他自己做自己的上帝吧！”
好吧！你这个不彻底的神学家！你就用那含混不清的语言来讲讲上帝，讲讲这个主宰一切物质、创造美好的一切的理性实体吧！“毫无疑问，的确是有一个始因。一切都说明是有一个上帝。天地间的万物，神奇的四季递嬗，寒来暑往，日出日落，昼夜替换，互相排斥的物体的惊人和谐，一切都安排筹划得无比英明圆满。勇敢的凡人，你从南极到北极，从巍峨的山峰到无底的深渊，所闻所见的一切无不说明的确是有一个创造奇迹的上帝。”假如真有上帝，那么一切都应该能证明他的存在。假如真有上帝，难道这还能怀疑吗？难道欧几里得的学说曾引起人们的怀疑？难道用得着采取威胁手段来证明三角形有三条边或二乘二等于四？假如真有上帝、那当然就太好了。可是如今世上除了善，还有恶。人的一生中的种种危难和许多操心之事，把我们这个美妙的宇宙变成了一个牢狱。假如真有上帝，那么黄金时代的幸福日子至今还会普照这苦难的人世。可是，如今就在上帝的眼前，骄奢淫逸是高尚行为，孤高圣洁的贤哲反而被人遗忘！……如今就在上帝的眼前，人人贪财逐利，而谦逊美德却让人感到讨厌！假如真有上帝，那么这个上帝就应该使对他百倍虔诚的苏格拉底免遭忘恩负义的同胞的毒手。假如真有上帝，许多狂热盲信的宗教狂何必像骗子那样在我们的广场上到处吆喝、以上帝的名义出售符咒、用捏造的谎言来模糊人们的理性、使轻信的人上当受骗、要唯恐受惩罚的人匍匐跪拜？假如真有上帝，人们就不至于迷误，就会普遍一致地向他礼拜，就会和谐一致地在一个祭坛上向他感恩，颂扬他的全能。假如真有上帝，那么有罪的富人怎敢用无耻的眼神来打量一个以良心、纯洁和眼泪为武器的诚心遵守教规的贤才？对我讲什么来世的报应，这是白费唇舌。为什么允许犯罪？是为了惩罚犯罪？难道上帝乐于数一数受自己惩罚的人？预防犯罪岂不是更宽宏大量？不管来世如何，反正在这里，在人间，饱受苦难的美德证明：没有上帝。
什么是上帝？他处处被奉为典范。每个村庄为他建造宇宙殿堂，到处香烟缭绕，颂歌高唱，声入云端。在每个圣坛的脚下，用铁镬大火焚烧躯体，盼望灵魂回转。在小学课堂里，对上帝的特性热烈辩护，冷静研讨。无休无止地用两端论法来对抗三段论，白费气力地想解决这个问题。然而甚至直到老死于教堂，人对上帝的了解也不过只知其名而已。
唉！上帝这个名字给人间带来多少恶果啊！在这个名字面前，什么夫妻、父兄、同胞、恩人、朋友，一切情深意切的名字全都黯然失色，寂静无声了。这个名字真是让人泪珠长流，忍受沉重苦难，终日忐忑不安！国王们受到上帝垂青而能专横霸道，借用上帝的神圣名字，把耻辱的条约或残酷的战争强加给无知的人民。为了让不幸的人们流血，教士高高举起本应给人间带来和平的双手向苍天祈祷，几乎总以上帝的名字作为战斗的口号。不久，在劫后的废墟上，狠毒的胜利者脚踏尸体，又迫使战败者为造物主大唱赞歌。于是众人呼唤上帝的名字，于是非正义备受尊崇。他的宇宙殿堂是最可靠的藏污纳垢之所。高贵的真理为了保卫自己的权利，也得抬出一个神灵的名字。忒弥斯就用上帝的名字来审判正义。为了教会的利益，人可以狂暴地弑父，可以为自己的丑行而自豪，可以不受良心谴责，毫无忏悔之意，借助十字架的保佑，高枕无忧地酣睡。学者们在自己劳作的广阔园地上，总是有上帝这个名字在阻碍，他们的嘴总是被这个致命的名字封住。只有上帝能解释一切，既能解释善，又能解释恶。火山爆发，饿殍遍野，这是上帝的惩罚。于是人们晕头转向了，各个宇宙殿堂向悲泣的人们敞开大门，人们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而祈祷，临死时口中念念有词。这个名字毫无内容，不可理解。这个上帝征服一切，无所不能，成了专治百病的万应灵药。一切感情都要由他支配。怎样才能摆脱这世代相传的普遍谬误啊！一个人呱呱坠地就听到无休无止的教诲，就要让他向这个名字跪拜，婴儿在吃母奶的时候就吞下了这副毒剂。唉！这种从幼小时就深深扎在头脑中的谬误，不费一番力气是无法纠正的。它的毒汁渗透了一切。政治和宗教相勾结，给各种自然关系加上一副锁链。这两个狡猾的怪物攫取了一切。政权和神权既联合又斗争，把一切被奴役的凡人变成自己的仆从。
啊！你们这些被畅行无阻的罪恶所宰杀的无辜的牺牲，请接受我的一掬无力的同情泪珠吧！你们的那双充满痛苦的眼睛注视着苍穹。假如我是上帝，你们的一切灾难本该结束了！
如果认为有上帝，那么自然界的一切就会使我的理智迷惘不解，一切都会成为一个不可解开的谜。我不知道我来自何方，又去向何处。苦与乐无穷反复，使我怀疑一切，使我心紧缩，忐忑不安。昨日降生，我们便把今日浪费在期待之中……我昼夜研究学问，我到处寻找上帝，但是怎么也找不着。
既然这个上帝不愿露面，那就随他的便。难道世界要存在就非得要有一个主人？例如，这个陶器在陶匠动手制造以前，本来就是一块黏土，因为材料在工匠使它成形以前就有了。自然界既然存在，那么自然界就是源于自身。它的形态可以千变万化，但它是永恒的。既然世界的一切均源于自身，没有造物主，那么世界本身就是自己的动力。所以，我的怨言、牢骚都是大可不必的了！自然界的一切本来就是如此。
死与生并存；欢乐少而苦难多；大地浸透了动物的鲜血；暴君扬鞭，教士举刀，偏见世代相传；理性和感情的斗争不断；饥馑和日益增长的需求同在；罪恶为得逞而狞笑，圣洁却在流涕啜泣，——这一切都证明有奸诈，就是说，证明没有上帝。难道上帝与恶可以共存？！牧师，你不要愤怒，请你给哲人解释一下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他正下跪在地，求你解释。
无忧无虑的迈达斯是很容易相信上帝的。从卧床到餐桌，再从餐桌到卧床，他总是走在那块用无刺玫瑰纺织的地毯上。他因相信上帝仁慈而受奖赏。他看不见罪恶，认为世上的一切都无比美满，从不知还有人在受苦受难。这种人在我周围有千千万万，眼看着他们如此受难，我却一筹莫展，渎神的愤怒充满胸膛。所以，我一想到上帝，除了诅咒，就别无他想。
命令发出。号声嘹亮，十万士兵整齐地迈向前方。硫磺冒火，铅弹飞出枪膛，刹那间，伤口血流如注，整营的士兵就像大片麦穗被死亡的镰刀割倒一样。遍地鲜血流淌。一片忙乱，一片火光。士兵是刽子手，又是牺牲品，手擎利剑，既制造死亡，又承受死亡……上帝让命运主宰着这一切，自己却心安理得地在一旁观望！
对那些伟大的立法者，人们往往是百般颂扬。这些立法者创造出各种神灵，为的是能以神的名义发号施令。这真是天才的绝妙奇想……但是，这是否合乎情理？创造一个神，并不比制定一部法典更难。
幸福的凡人在爱的怀抱里度过早期的岁月，受到大自然的善意照顾。很长时间既不懂美德，也不知有罪恶，享受生活的单纯欢乐，满足现状，并不预见未来，愿望有限，心满意足。劳动和休息的不断变换，就是他的生活目的，逐渐走向死亡；在过着幸福的日子时，并不想问个究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