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顺着高速公路继续前行，不上五十公里就到老家了。陆棋离婚以后很少回老家，因为总是孤身一人回去，人家会把他和村里的光棍混为一谈。他想把乔琳带回去炫耀一下，乔琳死活不肯。前不久母亲打电话要他回老家过年，他说他要值班。事实上，乔琳的姐姐在厦门工作，他和乔琳早已计划去厦门过年，只不过据目前的情况来看，春节他不一定会去海边了。
太阳终于在下山之前露了露脸。出收费站走了一段，车停到路边，两个人都下去方便。一片砖窑在对面山脚闪着火光，烟被风吹送过来。陆棋的姐夫在老家开了一个砖窑，还是陆棋托关系办的证件。父亲因病去世好多年了，要是没有姐姐，陆棋就得把年迈的母亲接到省城，所以，姐姐托他办事他从不敢含糊。母亲面前却是可以敷衍的。今年秋天，母亲在电话里说村里一个大学毕业生想在省城找一份工作，陆棋不耐烦说千万别揽这事，这样的事如今可管不完。
上了车，陆棋突然想起来，那个大学生正是柳春燕的儿子。母亲说的是孩子父亲的名字，当时只觉耳熟，这会儿才对上号是柳春燕的丈夫。那人当年在村里是唯一吃商品粮的，不用说早就风光不再了。
伍庆海一边开车一边接电话，电话是谢婷打的，所以车慢得像是在和山路缠绵。放下手机，伍庆海说谢婷现在卖保险，问陆棋能不能介绍一些朋友去买保险。
“除了你，我想不起来还有谁是朋友。”陆棋说，“我还想请你帮忙，给一个大学毕业生找一份工作呢。”
“去我那面馆吧。我那面馆需要一个小工。”
陆棋却想到柳春燕身上去了，红色毛衣在灶前灶后闪闪烁烁……
“就业难啊！”伍庆海说，“你有那么好一个工作岗位，很多人羡慕呢，你要知足啊！”
陆棋想了想，或许是柳春燕的丈夫去求母亲帮忙的。他望着山坡上的一片黑黝黝的树林，又有一点恍惚。
7
金传福站在翠谷酒家门口，缩着脖子看了看车的牌照，跑过来拉开车门。“陆老师，望眼欲穿。”接着对伍庆海说，“小县城，车随便停。”
伍庆海虚报了堵车的时间，说差不多三个小时。金传福说：“先吃饭，再住宿。美女们等不住，只剩一个了。”
马谷县城躲在一条山谷里，天已经黑了，灯已经亮起来。翠谷酒家在一条小街上。上了二楼，包间还不错，却没有什么美女。金传福说这酒家是他的老同学王志满的老婆开的，王志满是水关乡党委书记。金传福说：“王志满爱好文学，本来要回来陪你们的，但今天上午他们乡的团结水库翻了一条船，死了三个人，他处理事故回不来了。”
伍庆海夸张地扭着脖子，问：“剩下的那个美女呢？”
金传福给陆棋递了名片，他是县文化馆文学辅导干部，还是县作家协会副主席。他拿出手机给一个叫娄雪的女作家打电话。娄雪本来已经来这儿候着了，但她的儿子上学没带钥匙，她回家开门去了。金传福就像揭人隐私似的压低声音说：“娄雪特别能喝，陆老师你多灌她几杯。”
“我不能喝。”陆棋看一眼伍庆海，“他能喝。”
金传福的黑色公文包拉丝有点问题，好半天才被他撕开。他从里面摸出他的散文集，已经写上了“陆棋老师雅正”。陆棋看了看作者照片，尽管沉思的表情太做作，但比本人亮堂多了。金传福比伍庆海还矮，谢顶，却有一点白，像山谷捂出来的。他又从包里摸出两本诗集，照着扉页上的签字分别送给陆棋和伍庆海。诗集的作者叫李冬梅，从照片上看是一个美女。李冬梅和她的闺中密友赵晖比娄雪来得还早，结果，李冬梅突然有急事，赵晖也跟着走了。
书是精神食粮，不饱肚子。陆棋中午吃的是盒饭，他已经饿了。
“赵晖不搞文学，但比李冬梅漂亮。”金传福伸出两根指头，小心地牵了一绺头发到额头上。“吃完饭，争取把两个美女都叫出来。”
伍庆海把三本书一起收起来，然后问起了娄雪。金传福说娄雪是县人事局干部，扭头对陆棋悄声说：“她正在闹离婚。”
“马谷的经济怎么样？”陆棋把话题岔开。他不能让金传福小看了自己，却想不到更好的话题。他提了这样一个问题，有点后悔，也有点尴尬。
金传福却煞有介事地报出一大堆数据，然后重点介绍他的老同学担任书记的水关乡，说那是全县最富的乡。你一言我一语，金传福知道了陆棋来过马谷，开玩笑问这儿可有女朋友。陆棋突然想起来，说县委宣传部一个女的当年接待过他，但已经忘了名字，只记得她交谊舞跳得不错。金传福一下子就知道是谁了：“黄喜兰。”
“对，对，黄姐。”陆棋说，“我们跳过舞。”
金传福二话不说，拿起手机就把黄喜兰拨出来了。“一个帅哥想见你。”他通报了省报和陆棋大名，接着用夸张的语言唤起了对方的记忆。“翠谷酒家，马上！”通完话，他用手机压了压额头上的那一绺头发。“陆老师来了，她怎么敢不来！”
陆棋本来想阻拦的，但金传福和黄喜兰的关系显然不错。金传福说黄喜兰早就离开了宣传部，现在是县旅游局副局长。陆棋依稀记得黄喜兰当年的样子，好身段是肯定的。他在来马谷的路上没想起黄喜兰，倒是柳春燕冒了出来。当然，最先冒出来的是水库。就这样，一下子冒出来两个好身段，他索性想了想乔琳的好身段。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附带看看有没有乔琳的短信。手机没有任何信息，好像被山谷屏蔽了。
金传福的手机响了。他没有接，起身出去了。
“你要是嫌黄姐老，就让给我。”伍庆海朝门口看一眼。“我和她大概年龄相当。”
陆棋没有搭理，把头扭向窗户。他撩开窗帘一角，好像要给手机透点信息。他看到了一面石壁，不知是被月光还是灯光映亮了。他想起来，第一次来马谷时，他也在一个窗口这样近距离地看着石壁。他记不起那是宾馆还是什么办公室的窗户，但他还记得石壁上长着几丛蕨草。这会儿，石壁上没有蕨草，却浸着水，房间里突然有了寒意。他突然有了一个古怪的感觉，仿佛头顶悬着一座水库，正在往下渗水。他有点透不过气来，赶紧把窗帘合上。
8
娄雪没到，黄喜兰先到了。她在门口望了望，一眼就认出了陆棋，老远就把一双手伸出来。两人轻轻拥抱一下，然后，黄喜兰在陆棋身边坐下来，扭身与伍庆海握了握手。
黄喜兰穿得很薄，当年的身段还在，就显得还年轻。她夸张地抱怨陆棋几句，说他高高在上不深入基层。伍庆海插话说，陆棋多次对他讲起黄美女，听起来陆棋犯单相思已经二十几年了。黄喜兰搂着随身携带的红色皮包，把身子歪向一边，挪开一点看陆棋，那样子就像被吓着了似的。陆棋笑一笑，正不知说点什么，金传福从外面进来了。
“你跟女老板什么关系啊？”黄喜兰转向金传福，做出严肃的表情。“刚才，我看见你们躲在阴暗角落里咬耳朵。”
“说你坏话。”金传福和黄喜兰开了几句玩笑。黄喜兰听说在等娄雪，皱了一下眉头。“我已经吃过饭了。”她说，“我过来给帅哥敬一杯酒，然后去跳舞。”她提高声调说，“大记者别误会啊！我们跳的是国标，健康向上的群众文化活动。”
伍庆海说：“省报宣传一下。”
黄喜兰说着跳舞的事，但不是回忆从前。她大概已经忘记和陆棋跳过舞了。
金传福又在给娄雪拨电话，对方没有接，于是叫来服务员上菜上酒上饮料。菜没上来，娄雪来了。
金传福介绍大家认识，娄雪只对陆棋点点头。尽管黄喜兰脸上岁月的痕迹有点刺目，但看上去比娄雪漂亮多了。娄雪皮肤不好，五官和身材更不好，只不过比黄喜兰年轻一点。陆棋瞥见伍庆海在挤眉弄眼。
菜陆续端上来。娄雪觉得不够暖和，问斟酒的服务员：“王志满出事了，他这空调也跟着出事了？”
金传福愣了一下，挥挥手让服务员退出去。“你已经喝酒了？”他低声问，“团结水库出了点事，王志满出什么事？”
“别装了！你肯定知道，水关乡今天下午发生群体性事件了……”
金传福端起酒杯，酒洒了一点出来。他说：“今天，陆老师和庆海兄莅临马谷，纯粹是文学朋友聚会，因此没有惊动县上领导。一杯薄酒，不成敬意！”
黄喜兰和陆棋碰了杯，接着和伍庆海碰了杯。她喝了酒，然后拿出手机记下陆棋的手机号码，说：“我有事，先走一步。”
金传福没拦住，黄喜兰说走就走了。
娄雪没端酒杯，问金传福：“这个女人怎么来了？”
金传福不敢对娄雪生气，就像是怕最后一个女人也走了，对她介绍黄喜兰和陆棋的关系时比伍庆海还夸张。娄雪却不给陆棋面子，说在马谷谁不知道黄喜兰是前任县长的情妇。“我只做文学的情妇。”她从包里拿出她的小说集，当场签名。伍庆海又把两本书一起收下，秘书似的。
“喝酒喝酒。”金传福说，“喝酒喝酒。”
酒却是喝不下去。金传福说刚做过手术只敢陪一杯，娄雪却不愿代他喝酒。陆棋本来不喝酒，伍庆海喝了一杯就再也不接受金传福拿一杯热豆浆敬他，一边吃菜一边翻娄雪的书，突然乐了。原来，作者照片看上去比李冬梅还漂亮。伍庆海对娄雪说：“凭这张照片，这书销量一定不错。”
娄雪说：“小说比照片好。”
金传福在推荐一种野菜，伍庆海在推荐娄雪的艺术照，陆棋既没吃野菜也没看艺术照，而是吃了一块腊肉。这样一来，娄雪就坐不住了，她和金传福换了位子，坐到陆棋旁边。她因迟到先自罚三杯，接着要罚陆棋三杯，因为对方迟到在先。陆棋不端酒杯，娄雪说：“老姐姐离席了，影响陆哥情绪了？今天我单身，陪你一醉方休！”
“单身？”金传福问，“男人呢？”
“下乡了。”娄雪碰一下陆棋的手臂。“送文化下乡，和文化一起在乡下过夜。”
金传福对娄雪说：“陆老师今天心情欠佳，你的任务就是要让他高兴起来！”
娄雪要跟陆棋喝交杯酒，金传福和伍庆海拍手起哄。陆棋面无表情，还是不端酒杯。娄雪的手机叫了，她没有接，而是把一杯酒独自喝了。
包间里安静下来。金传福的那一绺头发耷拉下来。伍庆海拿起了李冬梅的书，在看美人照。陆棋又吃了一块腊肉。
“马谷的腊肉很有名。”金传福找到了话题。“快过年了，我给你们准备一点腊肉带回去。”
“你为什么不说马谷的鱼很有名？”娄雪话音一落，她的手机又叫了，她对着手机嚷起来：“你们先去，我还来不了！”电话把鱼的话题打断了，但是水煮鱼端了上来，娄雪说：“这是团结水库的鱼。”
陆棋看着鱼。鱼切成了片，水库却又在脑海里完整地浮现出来，像一个葫芦。
娄雪说：“我的书里有一篇小说《鱼》，就是写这腐败鱼的。”
“你已经喝多了。”金传福把那一绺头发牵到头顶，用亮脑门照着娄雪。“你如果还有应酬，就走吧！”
娄雪朝金传福猛一甩头：“你在团结水库有股份是不是？”
金传福对陆棋摇摇头：“专门请个陪酒的，陆老师却不喝。”
伍庆海大概不想娄雪离开，缠着向她敬酒。金传福不停地夸鱼，陆棋只好吃了一块。这鱼如果是团结水库的，最好在那条船翻掉之前就已经上岸了。
娄雪一杯接一杯喝酒，同时天上一句地上一句说话。她说今天整个县城都在议论水库死人事件，她说水库承包分水旅游开发农家乐维修经费什么的说也说不清。她说大家听说省报来了人，都说肯定是为水库来的。她突然转向陆棋，说她还没在省报上发表过作品，说陆棋还没有回赠大作。
“我们的副刊不发小说。”陆棋说，“我也不是作家。”他生硬地说，“我也没出过书。”
“这怎么可能？”娄雪转向金传福，咧咧嘴。“听说王志满都要出书了！”
接下来，娄雪和金传福斗起嘴来。娄雪把李冬梅的书贬了一番，金传福把县作家协会主席的书贬了一番。娄雪的手机又叫起来，但她只顾得嘲笑金传福：“你的肾都腐败掉了，酒都不能喝了，还想当主席！”
金传福贴到陆棋耳边说，县作家协会主席是个糟老头子，不让位不说，还压制年轻作家。另一边，娄雪不知怎么又对伍庆海说起了黄喜兰。“那女人，离婚几年了，一直没男人敢要。”说着，舌头似乎更大了。“前任县长是个腐败分子，判了八年。”
“娄雪喝酒全县有名。”金传福把嘴凑到陆棋耳边说，“但是，一喝，就乱说。”
伍庆海几杯酒下肚，说话就更不顾逻辑了。他不停地扭着脖子，那样子不像是有颈椎病，而是得意忘形。他炫耀着自己的文学成就，吹嘘正在写电视连续剧，完全把陆棋抛在了一边。娄雪突然插话说她是马谷文学的一面旗帜。金传福沉不住气了，立马要把旗帜扛过来，他向大家宣布，过了春节，县上要隆重召开他的散文研讨会。“陆老师一定要来，还得拜托你在省报发一条消息。”他说，“会议经费已经落实。”
“就是说，陆哥的红包已经落实。”娄雪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又是让王志满赞助吧？”
“你也太小看我了！”金传福呷一口豆浆。“这回是县财政专项经费。”豆浆显然已经冷了，他就像在喝酒一样。“现在县上主要领导有品位，重视扶持本土文学，提升软实力。”
陆棋的脸一直阴着。他原本想对金传福说说专版什么的，却是什么也不想说了。金传福又贴到他耳边说：“吃完饭，一定把李冬梅和赵晖叫出来。两个都是美女。赵晖有钱，开一辆宝马……”
陆棋不等金传福说完，扭身把窗帘拉开。石壁上的水好像更多了。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手机上有了一条短信，却不是乔琳发的：“少喝点酒。稍晚，请你一人消夜。等你电话。黄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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