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某位少女的故事
一位少女
对她
心爱的情郎说道：
你是在田野中
还是在帐篷里？
我要等到与你相见……
为什么我会喜欢这首歌？实在无法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这是一首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歌曲。每次放声唱起这首歌，不知为何，心中便觉得像被什么东西舒服地压着，然后泪水涌出来，就像森林中的泉水般静静地流动着。
那种心情，既非悲哀，亦非欢喜。
没有约定，
一日已逝；
没有约定，
钟声响起。
没有约定，
灯光亮起。
可以说，那是一种宛若这首诗中所描述的黄昏悄悄靠近时的心情。是的，就是这种黄昏时的心情。记住这首歌时的我的年纪，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或许是怀恋的。
我当时十五岁。彼时，有一位年轻的老师从南方的K市来到我们这偏远地方的小镇上，到我们学校赴任。这位新老师教我们音乐课。
“我叫影山哲子。”
在新学期的第一天，身材苗条、身穿洋装的老师，站在大讲堂的讲台上做自我介绍。
影山老师就这样以一种淡然从容的态度，站在了我们面前。当时，真难想到她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便集全校学生的爱慕于一身。
“感觉这个老师在端架子呢。”我听到座位后面的一个同学刻薄地说道。
“但是，那种脸上带着公式般笑容的老师，还有那种腼腆的老师，一般都会偏袒自己喜欢的学生呢。”也有的同学说道。
我也觉得这位老师和之前教过我们的任何一位老师都不一样，但也没有刻意去比较。只是认为既然是新学期，发了新教科书，那么来了位新老师也是很自然的。当时我就是抱着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迎接了这位老师。
影山老师的教学态度非常严谨。即便如此，她在对着学生时，脸上的某个部位——究竟是哪个部位，如今也已想不起来了，大概是脸颊处吧，总是盈满了静静的微笑。因此，她并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但也没有一位学生被老师以一种非常亲密的感情宠爱着。我想这是每一所学校里都会存在的现象，我们同样会在一周之内给新来的老师奉上一个大家都认为非常精辟恰当的昵称。然而，影山老师却没有被大家用昵称称呼过。
曾经有一位学生将影山老师比喻为一个叫作梅布尔·诺曼德（梅布尔·诺曼德（1892—1930），美国女演员。）的电影女演员，并这样称呼过她。的确，影山老师有着一张和诺曼德一样温柔的脸庞，或许大家认为影山老师比诺曼德还高贵，因此这个昵称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大家遗忘掉了。
然而，当老师离开我们学校后，大家谈论起她时，一定会想起“Smiles”这个单词。
一日，老师突然问我们：“同学们，你们知道在英语中，哪个单词的拼写最长么？”
同学们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自己所知道的英语单词，但最多也只想出了五个或七个字母组成的词语，再也想不出更长的单词了。大家只是面面相觑，并没有一个同学有自信举手回答。有一些不认真的学生，不明白老师问这个奇怪的问题的意思，
哧哧地笑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了哥哥读过的一本一位法国作家写的小说的书名。那是一本叫作《菊》的小说，英语为“Chrysanthemums”。我觉得这个单词够长的了，于是便举起了手。
“A君。”老师叫了我。“我知道有一个很长的单词，是‘Chrysanthemums’。”我答道。
老师温柔地笑道：“对！对的！据我知道的英语单词里面，最长的应该就是这个。A君应该答对了。不过，是不是还有更长的单词呢？这个请大家向英语老师确认吧。下面我要说出我自己的答案了，这只是我开的一个小玩笑，所以，我并不是在订正A君说的答案哦。”
“老师，是什么呀？”
“我这个单词呀，拼写起来有一英里长哦！”
“哇……”学生们有些撒娇地叫道。
“大家知道是哪个单词了吗？”
“不知道。老师！”
“您快点说吧！老师。”
“这个单词是……”老师边说着边写在了黑板上。
是一个大大的“Smiles”。
“大家看，在S与S之间有一个mile呢。”
老师在大家的一片笑声中，静静地走出了教室。自那时起，我便很喜欢影山老师了，尽管很难说明为什么喜欢。如果说当我回答“Chrysanthemums”后，老师特别关注了我，是我开始喜欢她的原因，也绝不是撒谎。这个年纪的少女，当知道自己被别人喜欢，都会感到非常开心而开始喜欢对方的吧。
老师最初来我们学校时，一直住在离码头很近的旅馆里。我听说老师最近在找一处比较安静的房子。
“我想让老师住在我家里。”我一个人这么想着。然而，我家中并没有适合的房子给老师住。就在我苦恼时，老师已经决定住到我同学N君家中的阁楼里去了。当我从N君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不由得想：“N君真幸福啊！”
N君刚开始的时候，为老师住进自己家中这件事颇感自豪，她用那种仿佛在说“老师是我一个人的老师哟”的表情，牵着老师的手走进校门。
“N君真讨厌，老师不是你一个人的老师！”有的同学站在远处，满是嫉妒地说道。其实，我也十分羡慕N君，也曾经用一种仿佛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的那种想要哭泣的心情，目送着N君和老师一起离去的背影。
“A君，早上好呀！”老师在门口和我打招呼。这已令我满足得不得了了。
“影山老师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呀？”我向N君问道。
“做什么？不知道。读读写写什么的吧。”N君回答得很简洁。这让我感到很不尽兴。
“都读些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
“还有，老师晚上几点睡觉呢？”
“你真是烦人。晚上我睡得早，早上又起得晚，我怎么知道老师几点睡呀！”
我非常迫切地想要知道老师的一切。
我家中有一个牧场。每天早上，我家牧场的新鲜牛奶都要被送到这个小镇上的每家每户家中。我突然想到，影山老师也在订购我家的牛奶。
我瞒着家里人，请求送奶员让我亲自去送老师订购的牛奶。
影山老师所在的阁楼的木板套窗仍紧闭着。我的手悄悄地扶在了老师房间对面庭院中的那扇篱笆门上。那是一种唯恐惊醒了自己所爱的人的美梦、但又想要悄悄地钻进她心中的那种类似于冒险的心情。自出生以来，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内心狂跳的感觉。
小径上的朝露沾湿了我的下摆，很是冰凉。
我被自己对老师的爱所鼓舞着，终于打开了篱笆门，走进了庭院中。我将牛奶瓶悄悄地放在了窗台上。牛奶瓶发出了“嗒”的一声脆响，我吓了一跳：原来是我的手在颤抖！我像做了坏事一样，飞快地穿过庭院，跑回了家中。
这是我人生经历当中的第一个秘密。
不久，老师便知道了我将牛奶送到窗台上的事情。自那以后，老师便会在傍晚来我家的牧场散步。每当黄昏降临，我便打开二楼的窗户，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将要走来的那条道路。
为你，
打开窗户，
为你……
是的，我为老师打开了窗户。等待老师到来的每一个黄昏都是难以言表的喜悦，抑或悲伤。不知为何，我的心不停地跳动着，感觉一瞬便是百年，又感觉百年缩短成了一瞬。我们——是的，如今我已没有任何踟蹰地说“我们”，老师和我之间的关系已经加深，已经连接到了一起。
我能够通过老师的眼睛、老师唇边的肌肉，还有老师那纤细的手指正确地读懂她的感情。
我们绕着牧场的栅栏，唱着《圣母颂》。我们一定会唱起当时的一首名为《少女》的歌曲。每每唱起这首歌，拉着老师的小拇指走路的我，便能深深地感觉到老师心中那种莫名的强烈的感情宛若泪水般涌上来。我偷偷地仰望着老师的脸颊，老师的眼角有泪花，然而，她的脸上总是盈满着微笑。
“小A呀，老师没事。”老师说道，“只不过是眼泪自己流了出来。你现在还小，等长到老师这个年纪便会明白了。不，还是不要明白的好。”
然后，我们在田野间的小路的拐角处告别。每次和老师告别后，我便像行走在梦中一般朝着家中走去。老师只是静静地和我握手，然后离开。我想被老师紧紧地抱在怀中，去倾听老师流泪的原因。我认为自己已经能够明白任何事情了。
我喜欢老师的一切。尤其喜欢和老师一起散步时，她递给我的左手小拇指。那是一种和握手完全不同的紧紧相挨着的肌肤接触。老师的手指其实挺有肉感的，然而看着却是如此纤细而富有弹性。尽管我没有见过贝多芬的手指，却总觉得老师的手指就是与天才音乐家的手指如此相像。
“这是我的小拇指。”我说道。
“嗯，那是小A的小拇指呢。”老师说。
“老师，你这个无名指上戴着的是什么呀？”
我是无意中问的这句话。如今，我已明白了老师当时沉默着微笑的心情。从那年的圣诞节开始，老师的无名指上便戴上了一个细细的铂金戒指。对于这个戒指，老师也只是笑笑，没有回答。然而，不久后的一天，我便知道了这个戒指的意义。
在春天很早便会到来的我的故乡，在一个桃花凋零、樱花开始绽放的三月里的晴朗的早晨，我像往常一样拿着牛奶来到了老师的窗下。然后，一位身穿白色睡衣的男子站到了老师的窗前。我立刻感觉到眼前一黑，就像降下了一层厚厚的宛若戏剧的黑幕般的幕帘一样。在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前，我的大脑都无法思考任何问题。
那天黄昏的散步后，我与老师便开始了漫长的分离。老师倚在牧场的栅栏上说道：“小A，老师就要和你说再见了哦！”
听老师这么一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小A，你要为老师感到高兴才行哦！我要结婚了呢。”我一切都明白了。然而，却无法抑制悲伤。
“我的朋友会接替我来给你们上课。”
我什么也听不进去。拉着老师的手哭泣，是我当时唯一能做的事情。然后，老师对我说：“不要哭了哦。高兴点！”老师将她的脸颊贴到我沾满眼泪的脸颊上。当时我那少女的悲伤，既有对爱的最初的认识，亦有嫉妒与离别的哀愁。那种感受，同《少女》这首歌一样，是我永远也无法忘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