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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妖刀

腊月十六,大雪。

川北观音镇。

两排穿斗结构的木质平房,夹着一条青石铺成的狭长巷道,阴暗而又潮湿。

打烊时分,李十二终于来到了这里。雪花飞扬中,李十二身着青布薄衫,不疾不缓地走在青石板路上。他不能急,因为他已经受了很重的内伤,他要努力保持自己一贯的形象,让跟着他的人看不出任何破绽来。

天气很冷,李十二几乎不能再坚持下去了。肉体上的折磨不可能摧垮他的意志,而真正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十多天来,始终有一股比冰雪还冷的刀气,不时逼近他。

一种透骨的刀气,如妖。

李十二依旧不疾不缓地向前走着,脸上没有表情。风雪中,他扶了一下头上的竹斗笠,心里便有了温暖而踏实的感觉。只要竹斗笠在,联络他的人就一定会来,他想起总舵主临行时说的话,脸上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李十二是个孤儿,从小没爹没娘,七岁那年的冬天,遂州太和会总舵主李天君收养了他,并将自己的一身绝学悉心传授给他。经过十多年的勤奋苦修,李十二的功夫在太和会中已无人能敌,尤其是一身轻功,早已独步武林,江湖上称他为“飞鹰李”。

李十二一边走,一边想些不着边际的陈年旧事。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总是让他很感动,因为太和会,因为总舵主。

李十二的眼角,有泪水流出。

二十天前,涪江上第一大船帮太和会发生变故,设在遂州米市街的总堂,突然遭到数百名不明身份的黑衣人围攻。一夜之间,总舵主李天君与会中的数十位兄弟无一幸免。

李天君临终前,亲自将一封密函交到李十二手上,叫他务必想方设法将信送到利州红衣仙姑处。同时,把一顶从不离身的竹斗笠送给他,小声说了两处联络地点和接头暗语。

李十二在总舵主的拼死掩护下,凭借其独步天下的轻功“鹤舞春光”,只身杀出重围,沿着川陕古驿道,人不离鞍马不停蹄地飞奔北进。

一路上过潼川,入昭化,终于抵达了第一个联络地点——金牛镇。

在金牛镇东街的铁匠铺里,李十二刚刚与铁匠铺的主人家搭上话,就遭到了打铁小伙计的攻击。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貌不惊人的铁匠铺小伙计,一身横练外家功夫已臻化境,到了刀枪不入的境界。猝不及防之下,交手五六个回合,李十二的左胸便遭到对方铁肘的重创,差一点被擒住。好在当日金牛镇上赶集,围观的人甚众,李十二乘乱得以逃脱,没日没夜地狂奔了三天,好不容易才逃到现在的观音镇。

一路狂奔之下,李十二的内伤迅速加重,连呼吸都很困难了。但他的步履依旧沉稳,始终不慌不忙地向前走着。

青石板上的积雪渐渐厚起来,雪光映着李十二长长的身影。

戌时,李十二到了镇北的观音庵,他想了想联络暗号,在紧闭的庵门上叩了六下,手法四轻两重。然后,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庵内的响动。见久无回应,李十二皱了皱眉头,只得摘下头上的竹斗笠,又紧了紧腰间的英雄巾,左足足尖轻轻在地上一点,竹斗笠已迎风斜飞而起,人也如大鸟一般轻飘飘地掠过院墙,落入庵内。

庵中一灯如豆。

李十二稳稳地站在观音庵天井的正中央,四下里打量起来。

“果然不愧是飞鹰李十二!”

黑暗中款款走来一位红衣女童,身高不盈三尺,纤纤巧巧,一对杏眼明亮如星。

李十二微微一惊,以己之能,竟然没有发现人家是从什么地方现身的!定睛一看,见是一个小小女童,心中略有一丝不快,怪她没有礼数,竟然直呼自己的名号,但嘴上却很谦恭地问道:“敢问仙姑,你家主人可在?”

红衣女童闻言轻轻一笑,声如黄鹂一般悦耳动听:“庵主已去遂州多日,我便是此间主人。”

李十二大失所望,红衣仙姑不在庵中,留此何益?复将竹斗笠戴在头上,就要告辞而去。

红衣女童见李十二准备离去,连忙发话道:“观音镇此时强敌环视,你意欲何往?不如在此住下,等待庵主回来,如何?”

李十二本来仗着一口气硬挺到现在,听到红衣女童如此一说,全身哪里还有一丝力气可用?庵外风雪正紧,他望了望红衣女童,只得点了点头。

红衣女童将李十二迎入庵中,安顿完毕后,送来了一些素食和酒水,便不再来叨扰。

李十二早已饿得前胸挨后背,三两下用完素膳,便盘腿端坐在床上吐纳调气,循环大小周天,行功疗伤。初时经络不通,气血淤滞,渐渐地神清气爽,浑身大汗淋漓,脸上也红润起来。

约莫三更时分,李十二行功疗伤完毕,突然感觉冷冷的刀气又至身边,顿时心中一紧。他翻身跃起,目光迅速地向室外一扫,只见二三十个黑衣人,早已将观音庵团团围住。

这一惊非同小可!李十二伸手拿了竹斗笠,悄悄来到红衣女童的卧室外,准备携她悄悄遁去。他趴在窗户上往里一望,心中略感诧异,红衣女童并没有入睡,正在桐油灯下,用一柄精美的小刀,专心致志地雕刻着一尊黄杨木的观音像。

李十二的心里怦然一动,他看见红衣女童的一双小手,红润如酥,每刻一刀,便将削下的木屑用小手一点一点拈净,生怕弄脏了什么似的,然后一一从窗户中弹出。灯光下,那柄精美的小刀如妖般不停地变换着方位,一波一波发出逼人的寒气。

李十二太熟悉这冰冷的刀气了,近二十日的时间里,每当他身陷险境的时候,如妖的刀气准会如期来到身边,冷冷地让人恐惧,几至窒息。

小女孩手中的刀不停地旋转着,速度越来越快,刀气也越来越冷。

李十二冷汗如雨,手脚开始麻木了,身子也渐渐地僵硬。

小姑娘终于停止了手中的刀,望着一尊精美绝伦的木观音,笑眯眯地伸了个懒腰。

庵外黑压压的一群夜行人,个个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

李十二这才骇绝,如此纤弱的小姑娘,竟然用弹出去的木屑,一一击中了那些黑衣人的死穴!天,一定是她——妖刀红娘子!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女魔头,竟然是一位五六岁的小姑娘!她与总舵主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这个人见人怕的女魔头又投到了红衣仙姑手下?

李十二正待进门询问,见红衣女童已然熄灯就寝了,只得带着满脑子的疑问回到住处,睁着眼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翌日天明,李十二起床不见了竹斗笠,这一惊尤甚昨晚!自己一夜未曾合眼,以己之能,竟然在清醒白醒时,不知不觉就让他人得了手,实在是匪夷所思!李十二垂头丧气地跌坐在木几上,只见木几上面用茶壶压着一张字条,连忙拿起来细看。

字条上草草地书写着这样的字句:“太和会内出了叛徒,以致遭官府围剿。我原本到遂州与李天君相约,准备腊月三十晚举事,却正赶上官兵大肆屠杀,因敌势强劲,无力相助,甚为憾事。偶然间见到你拼死杀出重围,径直向利州奔去,想必有重要信物给我,遂一路相随,数次助你脱危。今已得到总舵主密函,先去矣,他日必定为太和会兄弟们报仇。汝欲见我,利州皇泽寺。”

落款处赫然写着四个字:红衣仙姑。

天,妖刀红娘子就是红衣仙姑!李十二呆立良久,然后,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进无边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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