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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蟹将

最让蟹将津津乐道的,就是在八仙大闹水府龙宫、与龙王激战之时。他曾出铁钳暗算,在乱军中夹住了张果老骑的驴。张果老也是一时大意,居然在阴沟翻船,再起身时,粘了满脸泥,双眼难开,只得靠听力来躲避兵刃,险些被虾兵们给捆住。张果老只得抖擞精神,在原地一甩大袖,把那些虾兵们掀翻了。蟹将也未躲开张果老的一袖,被掀到了海面的礁石上。

直到双方罢兵,蟹将才自己苏醒过来。背甲上一阵阵剧烈的抽搐,浑身的甲胄仿佛要断裂开来,张果老的飞袖果然难以抵挡。再看身边,已有无数鱼虾兵卒被摔成了肉泥,龙宫内哀鸿遍野。只有蟹将受伤后活了下来,而且险些制住了张果老,足见身手非同一般。

蟹将的出色表现,终于引起了龙王的注意。万千水族奔走,在忙着打扫战场。龙王从鱼虾匆匆过往的缝隙里打量着蟹将,蟹将分明感到了这目光的分量,背上的创痛一扫而光,蛛网似的裂隙也在瞬间平复,伤口的愈合竟是如此简单。

那次大战,龙王亲自出马,也吃了败仗,被八仙的法宝给逼了回来。败阵之后,龙王收拾残兵败将,发现只有蟹将功劳最著,其余的兵将非死即伤,只有蟹将勉强赚了一局,而且未受重伤。龙王大奇,深为嘉许,便把蟹将拔擢到了龙宫主将的位子上,统领水府的虾卒。四方水族闻讯皆来祝贺。酒席宴间,蟹将又把恶斗张果老的经历讲了几遍,众人啧啧称奇。蟹将得意洋洋,涎沫飞到众精怪脸上。他嘴里喷吐出的气泡都带着团团酒气,不慎触破这些气泡,便会立刻被酒气熏醉。蟹将最后也醉倒在了桌前。在他倒下的刹那,双钳打飞了桌上的杯盘无数。那些旋转着飞出去的杯盘,打中了在座的鱼兵虾兵,不少精怪头上都碰出了大包,出门时抵在了门框上,不得不弯腰低头才得以出门,门框上流淌着脓血。那真是混乱的一夜。

谁能想到,在海底深处,有这样的一场狂欢。这样的狂欢以前没有过,以后再也不会有了。一夜欢宴终以满场呻吟而散场。那天夜里,风浪忽至,在海底难以立足,众精怪只得互相搀扶着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的身躯在风浪中摇摆不定,仿佛随时都会被大浪带走。蟹将醒来时全然不知,只记得自己被封为龙宫主将,其余的便都不记得了,就像做梦一样。

蟹将被推到了主将的位子上。这在蟹将看来,又是理所当然。

与八仙一战之后,龙王深感各路神仙力大,一夜之间便觉强邻环伺,于是在水府闭门不出。所幸水府珍宝应有尽有,各类珍馐更是天下所无,龙王便在龙宫内安住,从此约束属下,自己也是足不出户,以免招惹是非。

自从龙王深居简出以来,水府刀枪入库,再无争斗。蟹将作为龙宫的主将也闲了下来,整天在水底闲逛。闲来无事,他还是逢人便讲当年恶斗张果老,堪堪斗了个扳平,听者无不哈欠连天,蟹将自觉无趣,便又想了新的办法。这一日,蟹将搬来一块礁石,扔在水府门前,地砖立刻被压碎了几块,水府的大门都晃了几晃。众精怪大惊,以为又有人来龙宫生事,正欲逃窜,忽见蟹将出现在大石面前,举起一钳,便将礁石剪成了齐刷刷的两段,铁钳再度出击,巨石被剪成了粉末,水府门前漂过一股浊流—巨石的粉末被水流给带走了。

精怪当中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这掌声中也有龙王的。龙王的掌声一起,把众精怪的掌声都给压下去了。彼时,龙王正巧路过,看到蟹将表演了一手碎石的神技,不禁暗暗佩服。龙王感慨多时,忽然想到有一件重要的事,非蟹将去做不可。原来,龙王最近喜食螺肉,而螺壳难破,龙王手持铁锤,把螺壳敲破,震得龙宫的大殿来回摇摆,而且碎裂的螺壳和螺肉搅在一起,难以分清。不多久,龙王便生倦怠,于是调蟹将进内府,帮助龙王剪海螺壳,省去一己之力,另调一名虾卒为佐,共同伺候龙王吃螺。从此,龙王的大铁锤可以废弃不用了,龙宫也可免去动荡之苦。

接到命令的一刻,蟹将愕然半晌,心下不知是喜是悲。在两个虾卒的催促下,才缓过神来,龙王已经离开,众人弓身尚未起。

在两个虾卒的引领下,蟹将来到了黄琉璃顶的龙王寝宫,开始了漫无止境的繁复劳动。每剪完一个螺壳,就有一个虾卒捧着新螺递到蟹将的钳内。蟹将望着对面的虾卒,有同病相怜之感,毕竟这不是蟹将想做的工作,而那个虾卒似乎干劲十足,相对于蟹将的垂头丧气,虾卒的脸上却带着微笑,这令蟹将难以理解,虾卒是另一种存在,蟹将的困惑是无止境的。

那些年,蟹将一直没再出战。他守在龙王身边,双钳上有着挥之不去的腥膻,以及螺壳的碎屑。他曾在礁石上反复磨砺,却难以除掉螺肉的味道。龙王斜躺在珊瑚床上,床头的琉璃盏中盛放着颗颗海螺,虾卒先向龙王施过礼,随后捧起一颗螺,送到蟹将钳子中。蟹将伸钳当中一剪,螺壳便齐刷刷断成两半,虾卒稳稳接住,拿玳瑁盘盛了,捧到龙王榻前。龙王拿起来,把螺肉倒进嘴里,随手一扔,螺壳便就地蹦跳着弹射出去了。

满地螺壳堆积,盖住了地面,蟹将的钳子不由自主地一开一合,地上的螺壳断茬齐整,断茬处还有些螺粉溢出来,那是被蟹将的双钳所伤。滚落在地的两爿螺壳如瓢,内里的釉质照出了蟹将不断开合着的双钳,而蟹将对双钳的开合已经浑然无觉。长时间的重复操作使双钳麻木了,只有从光洁的螺壳内壁倒影中,他才能意识到自己双钳的开合,而他看到的双钳开合动作,似乎不属于自身,而是来自陌生的世界。

蟹将心中暗叹:我来这里做什么?

满地螺壳堆积的场景如同梦魇,螺壳阻挡了蟹将的归路。他的八只脚刚巧踩在了八瓣剖开的螺壳里,登时滑倒,摔了个仰面朝天,耳边传来虾卒的笑。他在那些密集的螺壳上硌伤了背甲,时至今日,蟹壳上还有凹凸不平的疤痕,这见证了蟹将当初在龙宫的艰辛岁月,这便是蟹将的平生功业。蟹将对此讳莫如深,从不对人提起。

令他尴尬的是,当初的赫赫战功已被遗忘,只有剖螺一事被津津乐道,这令蟹将忍不住要暴怒了。在海底的深夜,他挥舞双钳,在水中虚夹,双钳开合时咔咔作响。他的愤怒无人知晓,他的遭遇无人同情。你知道,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后来龙王吃腻了螺,蟹将也因此失宠,最终被劾落职。经此变故,蟹将心灰意冷,索性离开了龙宫水府,在深海四处为家,杳然不知所终。有渔夫曾在海上遇到过蟹将。那时节,他已变成人形,在海面上奔跑,只有他的双手还保留着钳的形状,沿途还洒下咔咔的声响,渔夫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当年的蟹将。蟹将见到有人靠近,急忙踏浪而去,转眼间就不见踪影。那时,蟹将双钳上的螺味已经在海中洗净,油腻和腥膻远离了他,他还是当年的清白自在身。

许多年后,在半岛,人们发现有两处礁石如钳状,张开的血盆巨口直指蓝天。这两处礁石来得突然,只有落潮时才可见,大潮时则被淹没。那就是蟹将留下来的遗迹,足可供往来行客凭吊怀古。

一双钳形的巨石,见证着一段伤心的往事,而登临的诸君只是赞叹蟹将双钳的猛力而已。出奇的是,还有不少人赞美蟹将为龙王切螺的大功,并心驰神往,引以为荣耀,恨不得与蟹将同殿称臣,独独没有人注意到蟹将平生的落寞。以天地之大、东海之深,居然没有人了解他内心的创痛,我们的世界因此而凌乱倒错。旋转着的混沌世界,迅速把蟹将们甩出了轴心,就像飞旋的车轮上甩出的泥点一样匆忙。

许多年以后,你终于知道,蟹将的困惑,也是许多人共有的困惑。他的困惑,你也曾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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