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姑是海中大螺成精—她由螺变成女子，在海上已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春秋。此间的东海几番变换为桑田，她也被迫由海螺变为田螺。当渔夫见到她时，她又变回了海螺，藏在东海的深处。那里是最安静的所在，四周海藻环绕，就像一片林间空地。她把螺壳打开一半，正吞吐着海水，海面的波涛对她毫无影响。
她在水底沉睡时，没料到会有渔网从天而降。她被渔夫一网给兜住了。渔夫顿感手上吃紧，收网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网中之物升上船舷后，他才发现这是一个硕大的螺，接近于半透明的螺壳，不断放射着青光，盖头紧闭，这几乎是渔夫涉险远航的唯一所得。渔夫载着大螺，在海上航行了一天才回到岸上。他的小船因为有了大螺而显得尤为平稳，省去了不少水上颠簸之苦。你知道，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渔夫把她从海上带回来，真不知该如何处置。在回家的路上，他把她扛在肩上，肩头就像压上了一座山，所幸正是夜晚，街上空无一人。到达他的茅屋时，渔夫竟不知该如何安放，扛着大螺就地转圈，肩上已经渗出了血痕。
若放在平地上，这大螺高可及膝，在渔夫狭小的茅屋里则显得异常庞大，放在屋内即占满了地面，再也无处落脚。渔夫思来想去，决定把她放到水缸里，权且寄养一阵再作打算。一放进缸，水缸里仅剩的半缸水瞬间暴涨到缸外，渔夫赶紧向外跳开，溢出的水还是打湿了他的鞋，裤脚立刻粘在了脚踝上，使他原本就单薄的衣衫更显局促。他暗自长叹。再看那大螺，已稳稳踞坐在水缸下半截。从水面朝下望去，螺壳就显得更大了，几乎撑满了整个水面，半圆的骨质黑盖头上有丝丝缕缕的年轮，不多不少，恰好五百层。一串气泡从盖头后面溢出，盖头隐隐翕动，那是大螺在呼吸。
就在气泡升至水面的刹那，奇迹出现了。它们居然破水而出，一直飞上了屋顶。渔夫仰面观看，那些气泡撞在梁上，纷纷爆裂，立即有一些冰凉的水屑落在他脸上，让他脸皮一紧，这是他后来常遇到的场景。
在渔夫的日常生活中，观看水缸中升起的气泡也成了一项重要内容。
在渔闲时，气泡会及时出现，为他的生活增添了一丝光彩。有了这样的秘密，他隐隐觉得这只螺不太寻常，于是心念常系于水缸，也不时朝水缸那边望一眼。他只是看到缸的外壁，却看不见缸内的螺。在水缸内，螺正以巨大身躯搅动着无声的暗流，这是螺在呼吸时留下的痕迹。
不久之后，水缸内的螺似乎有了对渔夫心念的感应。每当渔夫心念在水缸这里，大螺就用壳撞击水缸内壁，水缸内有一阵可怕的骚动，像一头困兽在咆哮，她在水缸里兴风作浪，大半缸水都被她抛到了缸外。渔夫的屋内涨了水，变得一片泥泞。
渔夫对家里的变故却浑然不觉，因为他此刻已来到海上。
这一天，渔夫照常出海，临走前匆匆掩上了柴门，就像平时一样。螺姑听到渔夫的脚步声远去了，就从水缸里探出头来，瞬间变化为人形，从缸里站起来。这时，她头上还顶着瓢，浑身上下滴着水，空螺壳则留在缸里。她翻身跳出水缸，摘掉头上的水瓢，扔回缸里。她拧干衣裳，伸展着长久蜷缩的身子，开始打量着四周。这是她第一次在渔夫家里化为人形，水缸和锅灶离得最近，她最先看到了空空荡荡的锅灶，还有一堆未洗的碗筷。她皱了皱眉，挽起了袖子。
正值初冬，她从缸里出来时冻得瑟瑟发抖。失去螺壳的保护，她像常人一样怕冷怕热。她需要生火做饭，在厨房的忙碌与灶间的火焰中取暖。不多时，她头顶就热气蒸腾。无米下锅，她就施法凌空搬运来。一锅饭熟，她全身也开始回暖。她洗完碗筷，便开始生火做饭。鱼和肉从她的手里凭空变出来，填满了锅。饭做完，身上的衣裳也在灶间烤干了。这时，她一弹指又变出了一壶酒，摆放在锅台上。
做完这一切，正巧渔夫从海上回来。脚步声已经贴到门槛，她一头扎进水缸躲起来，仍旧变回大螺的样子。她在水底，侧耳听着渔夫的动静。渔夫正守着灶台惊讶不止，她却躲在水下暗暗发笑，缸里的水面荡开了涟漪。她无声的笑，在这涟漪中暴露无遗。无尽的欣喜荡漾在水缸口，只不过渔夫毫无察觉而已。
渔夫把杯盘中物一扫而光。
一连三天，渔夫回家都有可口的饭菜在锅里。这令渔夫百思不解，还以为是邻居的老太太来帮忙做的，心中甚感不安。饱餐之余，心里暗想着该如何答谢。他在陆地和海之间来回奔忙，每回都是来去匆匆，答谢一事，就在不知不觉中搁置了，船来船往间，半个多月过去了，每天回到简陋的家，照样有饭菜之香飘出屋外，这一切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
在他吃喝之际，他的背后，水缸的盖子悄悄开启，来自黑暗世界的目光，长久停留在他的身上。正在吞咽的渔夫居然有所察觉，回头去看，水缸的盖子及时落下了，就像猛兽合上了眼皮。
渔夫的饭碗僵在了空中，就连嘴里咀嚼也停下了。
不知为什么，他心头一阵慌乱。毫无来由的恐惧，令他坐立不安。他开始考虑这恐惧的根源，这超出了一个渔夫的见知之外。或许是命运使然，他稍加思索，便隐隐触及到了内心深处最幽暗的所在，他的一生也将因此而改变。
却说，这一年的冬天奇冷无比，口中呵出的白气都冻成了冰柱，渔夫手执短棒随时敲打唇边的冰柱。不多时，船舱内冰柱已满载。渔夫急忙调转船头返航，那些不断出现的冰柱，险些把船压沉，渔夫只得屏住气息。
在海湾里，小船与陆地只有几步之遥。这时严寒忽降，海上都封冻了，渔夫的小船冻在海湾里，丝毫动弹不得。渔夫只得跳下船，在冰面上徒步回家。往日风高浪急的海域，此刻都在脚下噤声，浪花凝结成冰，浪峰层叠，渔夫的海上归途变得坎坷难行。他不断摔倒在那些凝固的大浪之间，还在谷底处扭伤了脚踝，等他回到家里时，已是遍体伤痛，创口的流血冻结为痂。
这样的季节，是岁月更迭中生出的怪胎。它不属于四季时序，它带来的极寒也一样难于归类，渔夫正当其时。
那些日子，渔夫再也无法出海，在家歇息，屋内寒冷，只得到附近山上去砍柴取暖。渔夫拿着斧子和绳索刚走，螺姑就从缸里跳出来。她身上湿透，双脚刚落地，整个人就被冻成了冰柱，一动也动不得。奇寒之下，连螺姑也无力抵御。直到渔夫砍柴归来，正撞倒了这根冰柱，定睛细看，冰柱里面竟然沉睡着一位丽人，于是忙引燃柴火烘烤冰柱。
不多时，蒸汽满屋，小屋内外如同仙境。冰柱消融，丽人转醒。
渔夫取了火来烤她冻僵的手脚，她才能动转。在橘红的火光里，又掰开她的嘴，烤了舌头，舌下的血也带有了橘红的光芒，在舌内汩汩流淌。渔夫听到了她舌下的水流之声，不禁暗暗惊奇，这时她才能开口说话。
当她站起来时，满屋的蒸汽还未消散。她从白雾中走出，仿佛来自遥远的神话国度。渔夫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已深深楔进他的眼底。他忘记了呼吸，直到憋得满脸通红，才倒在地下大口喘着粗气。
谁也不知螺姑那天对渔夫说了什么，有邻居路过渔夫的门前，看见一个美女在和渔夫说话，渔夫只是捣蒜似的点头。
螺姑不再回水缸，而是以渔夫妻子的身份出现在乡邻们的面前。她的美貌立刻在小小的渔村引起了轩然大波，前来参观的队伍络绎不绝，黑压压的脑袋挤满了小屋的门窗。好在螺姑并不介意，她对闻讯赶来的乡亲们报以微笑，人们立刻变得头重脚轻、步履踉跄。在众人眼中，站在茅屋门外的美人影绰绰的，出现了重影。土墙背景前的丽人形象在众人眼中松动、剥落，旋即消失不见—她已转身回到屋里，留下目瞪口呆的人群。
众乡邻只是模糊知道，这个来路不明的美貌女子姓罗，来自百里外的罗家庄，而且从小就父母双亡，家中再无亲人。
每当罗氏女出现在渔村的弄堂里，两边的山墙上，密集的窗户背后，都有三两双觊觎的眼睛。螺姑早已察觉，她并不点破，只是微微一笑，两边的高墙里便立刻传出了坠地的声响，以及几声痛叫。
后来，渔夫足不出户，每天吃的米面都由螺姑变出来。螺姑用的是一种搬运术，岛上的米店里常常莫名消失几袋米，鱼市上鲜蹦乱跳的大鱼也会忽然离开木盆凌空飞去，这都是螺姑在施法。她的螺壳留在水缸里，渔夫不用再去挑水，水会自动盈满水缸，这是螺壳抽取了远处的河水，源源不断地送到水缸里来。
对她的这些法术，渔夫早已见怪不怪。
那几年，螺姑夜里出门去吃人。每到月圆之夜都要吃一个人，只有靠吃人才能保住其法术不断增长，但她唯独不忍吃自己的丈夫，她吃的人，都是附近渔村里的居民。后来渔夫学了螺姑的法术，也开始吃人。这夫妻二人迅速成长为一对妖魔，灾难在岛上悄然降临—不断有人失踪，而且尸骨无存，被害人只留下血迹斑斑的衣服。
每到月圆之夜，螺姑和渔夫出去行凶，不知不觉间就会有两个人丧命。渔村里的人怖惧终日，女人和孩子的哭声终夜不止，不少人走上了逃亡之路。
这一天，自海外来了一个道人。他在海面上踏波而行，鞋袜却丝毫不湿；鹤氅在海风中猎猎作响。胸前有金色的八卦纹饰，在阳光照射下夺人双目。浪花还未触到他的衣襟，就纷纷弹射回去，似乎有无形的气流护住了他的周身上下。
海面上风高浪急，道人却身形稳稳。他倒背着双手，走近了半岛的海岸，一纵身上了石崖，忽觉岛上有两股异样的力量在不远处低吼。道人精神为之一振，赶紧掣出了桃木短剑，高举双袖，整个身子凌空飞起，一直飞上了黑松林的顶端。在这片黑松林的浪涛之上，高空的风推出了一个又一个大浪，道人稳稳站在树巅。他手搭凉棚往岛内观看，只见一黑一红两股妖气从渔村的土屋里盘旋上升，直冲霄汉，内中夹杂着哭声和兵刃撞击声。
道人暗自点了点头，从树上一飘身，落回松林内，瞬间隐入了黑暗。他在松林中拨开齐胸高的杂草，而那些杂草等他松开手，便回到原位。道人微微一皱眉，拔出桃木剑，朝前方一指，一阵罡风骤起，野草贴着根断掉，眼前闪出一丈多宽的大道。在这条大道的尽头，道人径自寻了一块青石，在石上盘膝打坐，只等黑夜的到来，他将与二怪在夜间会面，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道人没有想到的是，入夜以后，白日里所见的两股妖气居然从一户民宅的窗口钻出来，方形的窗框把两股妖气挤压成了四棱形。它们拖着蠢笨的身子，先行钻上高空，而后朝下俯冲，似乎在寻找目标。他们发现，海边的松林中忽有一道白光冲天，于是径直朝着白光飞来。道人早有防范，解下腰间的桃木剑撒手一掷，桃木剑化作一道白虹，直奔妖气斩去。只见宝剑的长虹刺中了两股妖气中的黑色一股，这股黑色的妖气立刻委顿在地，落地时发出巨大的声响。随后火光冲天，焦臭从火中升起，传遍了整个渔村。已经睡着的人，都被臭气熏醒，呕吐不止。
原来落地的黑气是法术初成的渔夫，尚未精熟，刚一露面，就被道人一剑刺死了。螺姑大惊之下，自空中扔下了螺壳。螺壳在夜空中几近透明，微微闪烁着红光，在下坠的过程中越变越大，和小山相似，眼看就要把道人罩在其中。
道人抬头一看，急忙掣回桃木剑，举手一指，桃木剑翻身朝上刺去，把螺壳的外壁刺穿一个大洞，螺壳瞬间消失不见。此壳便是螺姑的真身，螺姑负伤遁走，只见一道红气直奔东南，瞬间没了踪影。此时，道人拄着宝剑，嘴角流出了鲜血。桃木剑与螺壳刚才的一碰，虽然撞破了螺壳，却也把道人震出了内伤。他望着东南方，跺脚不止。
螺姑逃回到东海养伤，对渔夫之死耿耿于怀，于是立志报仇雪恨。她求访高人，学得一宗厉害的法术：用螺壳装满东海之水，水淹半岛，连那道人一起淹没。孰料，那道人也非等闲之辈，他早就算到螺姑会卷土重来，在岛上养伤，静等螺姑回来。
半年之后，道人在岛上的高山打坐。山脚下走来一老妪，手里提着水桶，颤着小脚从山路上走来。老妪每走一步，双脚都深陷在山石里，再抬起脚，鞋底石屑飞扬，山路上烟尘大作，而老妪的脚步不紧不慢，每一步仿佛都有万斤之力，山石上全是她的脚印。老妪的鞋已经磨穿，残损的鞋帮还勉强挂在脚上。
道人抬眼一看，当即认出，这老妪正是当初的螺姑所化。道人赶忙起身躲进树丛深处，在暗中观察螺姑的一举一动。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老妪手中的水桶上。老妪步履蹒跚，但水桶里的水面却平滑如镜—这桶水丝毫不起波纹，其沉重难以想象。
螺姑手里提着的水桶，正是螺壳所化。这里面盛着东海之水，所以她脚底所过之处山石尽碎，正是东海之水的巨大重量所致。螺姑提着水上山，刚到半山腰，已经是强弩之末。她要走到山顶，把这一桶水倾倒下去，若能如她所愿，小岛瞬间就变成泽国，道人的性命也将不保。
在山路上走了多时，螺姑已经力不能支，偏偏在这时，她眼前出现了一个孤零零的树桩。树桩的截面尚新，甚至有汁液流淌出来，仿佛那伐木之人刚刚离去，空留下一个树桩。螺姑忙把水桶放在树桩上，捶打麻木多时的右臂，树桩顿时被压进了地里，东海之水着实不轻。
正在放松之时，危险逼近了。螺姑忽然有钻心之痛，先从脚底袭来，盘旋直上，堪堪扎进脑后，一身法力骤然失灵，顿时天旋地转，仰面朝天栽倒在地。
这树桩是道人的桃木剑所化。道人早就在山路上精心布好了这个陷阱，单等螺姑自己撞上来。水桶刚一挨上，就被刺穿。水桶是螺壳所化，而这螺壳又是螺姑的真身，一阵刺痛也就在所难免，螺姑抱头满地打滚。这时，螺壳中的大水开始倾泻，桃木剑急急掉头，刺穿了山石，乃至刺穿了整座山，一直掘出了一条暗道，把东海之水引回了东海，岛上滴水未沾。螺姑的复仇计划就此破灭，她的全部法力也随着东海之水的流逝而耗尽。一声尖啸过后，她急剧萎缩为拳头大小的一只海螺，此刻，螺口朝下，孤零零立在山间的青石上，再也无力与道人相搏了。螺壳在山间显得不合时宜，戾气与幽怨从螺壳中释放出来，周围的树林都受到波动，枝叶枯萎殆尽，空中落木萧萧。
道人从树丛后走出来，捡起海螺放到褡裢里，天地间豁然明亮起来。道人把螺壳和戾气一并收走了，螺壳落进褡裢时还扑扑跳了几下，道人赶紧在腰间取麻绳缠了几道，这才把那一阵阵抖颤给压了下去。
做完这件事，道人从海上踏着波浪离开了半岛，沿途溅出一串水花，他这一走就是上千年。从那以后，岛上渔民出海，见到大螺从不敢留，总会急急扔回海里放生了事。他们至今还对大螺心存余悸，生怕惹祸上身。即便是比拳头还小的螺，也令人心惊肉跳，仿佛内中都藏着妩媚的螺姑，个个都要张嘴吃人了。
这个复仇的故事没有结束，后来又有了下文。
道人自从得了大螺，法力日进千里，螺壳成为他手中的一件宝贝。在道人的精心打造之下，螺壳可大可小，任意变化，诸般妙用，都从螺壳里生发出来。于是道人常乘坐螺壳渡海，有时躺在螺壳上，在东海畅游，宴请宾朋也在螺壳上罗列杯盘。若在夜里听到海上传来猜拳行令之声，那便是道人在宴客了。后人尊道人为螺浮公，言其乘螺壳渡海之事。螺浮公后来的法力，多半从这螺壳中得来。你知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单说这一天，道人宴客归来，喝得大醉，回来的路上依然渡海。他在螺壳上睡着了，鼾声浮在水面之上。他乘坐的螺壳忽从中裂为两半，把道人陷进海中，然后恢复如初，转身推开波浪急速驰去，水面上只留下一道白色的辙印。道人酒醉猝不及防，不等施法，早已沉入海底，无数小螺附着在他身上，使他的身子动弹不得。他在海中殒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