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拼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呼喊，内心充满恐惧。我一定要阻止公主借赐名之机与她发生更多的瓜葛，心一横，决定豁出去了：“不！她有名字的。她的名字叫……”
霎时，门外交谈的人都停了下来。
静默了一会儿后，密集的脚步声响起。众人神色各异地缓缓走进房中，来到我的床前。
平阳公主的神态中有一丝捉摸不定的得意笑容，令我内心有说不出的厌恶。
“你真的知道我的名字？”
一阵熟悉的幽香随着呼吸纳入肺腑，她俯身靠近床边，悄声问我，脸上又浮现出了那日捉弄我时狡黠的笑。
我定定地望向她，视线缓缓下移，她的双手依然紧握成拳。是因为多年来习惯了的缘故吗，还是……
已经没有时间去细究原因了。
现在最要紧的，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对她的决心和意志。
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陷入那样不堪的命运。
母亲走在最后面，苍白的脸上不知是喜是忧：“予儿，赵小姐是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朋友？”
“我不记得了，也许很久很久了吧。”我的语气极平静而坚决，“她是我现在最珍惜的，也是唯一一个朋友。而我，绝不能没有她！”
最后一句话，自然是对着平阳公主说的。
“那么，你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平阳公主先是微微一怔，但很快恢复常态。显然也不是轻易能够被骗过去的人。
“拳拳。”
稍一沉吟，我就说出了这个名字，眼底逐渐涌现无比幸福的情意。
拳拳，多么亲切的名字。
很适合她呵。轻轻一唤，仿佛随时都会化在心坎里，融进骨髓里。
“拳拳？”平阳公主喃喃地念着，转头看看她，又看看我，一时间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也是我喜欢的人，要誓死保护的人。”我决定把戏份演足，不让任何人看出丝毫破绽。
我天真地以为，如果我直接对他们说，她是我下定了决心要的人，事情也许会改变轨迹。
哪怕只有半分把握，我也必须去尝试。
【第十一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进宫」
原来一切竟然都是我的误会。
斯予他没有欺骗我，更不曾想过要逃开我。
他只是生病了，不得不回到家中休养。看到他正挣扎着从病榻上起身，目光深情地迎向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彻底原谅了他。
他还给我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拳拳。
他在病中拼尽全身的力气对所有人大声宣布，他绝不能失去我。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如同喝足了蜜，梨花和雪酿成的蜜，甘甜的味道渗到眉梢眼角。
看得出，他一直在尽力阻止着平阳公主对我的喜爱。呵呵，我忍不住开心骄傲地笑了。斯予，你竟然连公主的醋都要吃吗？
我并不知道，那个拼命称赞和喜欢我的平阳公主，竟会亲手酿造我一生灾难的开始。
数日后的清晨，一道金光闪耀的圣旨下到我家中。
河间民女赵拳拳，天性贤德，体貌绝佳，特颁此诏，即日起，进宫面圣。
头忽然就炸开了。
脑海里一片空白。
我还记得那天离开的时候，斯予亲口对我说：拳拳，等我病好，我们就一起远走高飞。
为什么，等来的不是斯予，却是这样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
我不同意！
也绝不会遵从！绝不！
“你要抗旨？”
包括家人、前来宣旨的太监，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望着我，把眼珠瞪圆。
进宫，对他们来说，是多么荣耀和梦寐以求的机会。而我，竟然说不。
父亲先是暴跳如雷，后来又拼命解释，认为我一定是惊喜过度而神志不清。
可是我心里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清晰明白，一定是平阳公主，她出卖了我。
原来，那把最致命的刀，深藏在最热情的面具之下。
可笑我当时竟然丝毫没有看出来。
紧接着，第二道圣旨至。
民女赵拳拳以下犯上，抗旨不遵，若再一意孤行，恣意妄为，父母兄弟实有教导不严之过，全部恩赐自尽。
果然是皇家惯用的手段啊！
我不由冷笑，看向已经在地上瘫软成一团的父亲，再看向泫然欲泣的母亲，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如果我继续抗旨，第三道圣旨恐怕会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吧。
可是斯予，我们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爱情的美好和甜蜜，怎么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我冷冷地接过那道圣旨。
不就是进宫面圣吗，又何惧之有？
琉璃灯，黄金盏。
宫里来的女官在房间里进进出出，兴奋地忙碌着。
细细描出精致的眉毛，在白皙的脸颊扑上蜜粉，再轻点丹唇，光洁的铜镜里映出一张倾城绝色的脸，可惜没有任何表情。
鲜红的嫁衣披上身，镶满珠玉的凤冠戴上，美则美矣，却毫无灵魂。
“女儿，娘亲舍不得你……”一只微凉的手拉住我的手，是母亲的临别赠言，“在家里你还可以任性。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以后入了宫伺候皇上，凡事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要和人争宠斗强，平平安安就是福气……”
“乖女儿，做父亲的以前对不起你，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既然有这份福气嫁进皇家，以后在皇上面前，可要记得时刻多提携一下家人。”
这么说，是真的要出嫁了吗？
为什么心里却半点喜悦的感觉都没有？
反倒是说不出的恨意满满。
「鸩酒」
鸩，原是一种鸟。
鸣声大而凄厉，羽毛有剧毒。据说，用它的羽毛在酒中浸一下，酒就成了鸩酒，毒性很大，几乎不可解救。
现在在我面前的，就是这样一杯酒。
御赐的鸩酒。
“予儿，为什么会这样？无缘无故的，皇上为什么要你死？”母亲哭得呼天抢地，她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急糊涂了呢？
自那天在公主面前说出要誓死保护拳拳的那刻起，我已经做好了所有可能的准备。
当听说皇上下诏到赵府，我就预感到了某种不祥。
以拳拳的个性，绝对不会轻易服从。
我相信她一定会拼死抵抗到底。
但我没想到，她居然会同意进宫。
得到消息的那刻，我拖着病体，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家门。
皇城跟前，看着那顶抬着她的喜轿，一步步，走进巍峨的宫殿。
一辈子唯一有过的一个盼望，就那么被生生毁灭了。
直到那轿子再也看不见，我终于不支地倒下。
朦胧中，感觉有数不清的雨滴滚落在面颊，咸湿冰凉。
但，人人都知道，那天的京城分明是个大晴天。
我被随后赶来的仆从救回家中，心逐渐如止水般冻结。
直至，又听说了新的消息。
她在进了宫之后，却始终不许皇帝近身。
甚至有一次被逼急了，竟不顾一切地撞向宫女的茶盏，热水四溅，娇美的脸上迅速烫起很多水泡。
这件事很快传遍宫中每个角落，闹得皇宫里一时间鸡飞狗跳。
听到消息的那刻，我的心里，竟是说不出的又喜又忧。
拳拳，她是在捍卫什么呢？她这样做，难道不怕帝王龙颜大怒吗？
只是我一味地担心她的安全，却没有想到，厄运会更先一步找到我。
后来不知怎的，皇上打探到了我与她的一切。
包括她曾经来我的府中探望过我，以及玉清殿里的那个雪落之夜，我为她摘梨花，她为我跳舞的细节等，皇帝全部都获知了。
我想，这些已经足以构成我不能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
任何人的眼睛里都容不得一粒沙子，何况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所以，我绝不能活，必须去死。
这道赐死的圣旨，也就来得似乎“正义凛然”。
母亲哀哀地抱住我哭泣了一阵之后，突然间放开我，披头散发地冲了出去。我猜想她一定是去找公主求情，不过，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没有人可以阻止帝王的旨意。
今夜，上弦月，月亮像被刀挖掉一个洞。
残损的那一半，不知是因为里面缺了谁？
饮下那杯毒酒，我的嘴角是含笑的。
我本来就活不长久，现在能为自己心爱的人而死，算是一种完美的结局。
腹中很快一阵绞痛，喉咙也火烧火燎般炙热滚烫。
我知道，毒性发作了。我只剩下最后一点时间去怀念。眼前仿佛又看到那夜的雪，以及开在她鬓边洁白的花朵。
她在雪地上旋转的姿态那么美，可惜，我再也看不到了。
暗黑的血，从我的嘴角缓缓地流下来，内心却无比愉悦地体会到了幸福的感觉。
拳拳，我一点都不后悔。
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与你有过相遇。
「失心」
皇上的旨意，从来都不容反抗，违逆者死。这就是帝王权威的象征。
我没有料到入宫之后，我的家人依然免不了被赐死的命运。
就因为我曾经违抗过圣旨，所以现在就必须有人为抗旨付出代价。
他们，全部是为了维护皇家的面子而死的。
噩耗传来，我的心，突然就冷了硬了。
即使我再怎么厌恶我的父亲，看不惯只会哭哭啼啼的母亲，但他们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家人。就这样被一个男人一句话送上不归路，教我如何咽得下胸中这口恶气？
面对着皇宫的大门，我冷笑起来。
既然那个男人想要给我一个下马威，那么，我就一定要让他知道，我并不是逆来顺受的女子！
在皇宫的第一个夜晚，趁如厕的机会，我故意失足，从宫廷的台阶上直接滚下去，手足严重跌伤。
自然，这样布满淤痕的身体是不适合侍奉帝王的。
人人最期待、最盼望的洞房花烛夜，就在我的算计中，如愿以偿地一个人度过。
此后，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弄得满身伤痕。一次情急之下，还故意撞上宫女手里的茶盏，让那沸腾的水泼到自己的脸上，竟不觉得痛。
我始终就是不给他任何近身的机会。
可我终究算错了一件事，我实在低估了帝王的能力。
当斯予死讯传来的那刻，我的举动近似癫狂。
伤心绝望之下怒骂宫人，摔屋子里能见到的所有东西。甚至他来了也不再跪迎，我铁了心，想惹他大发雷霆，不再对我忍耐。
我以为只要我尽力激怒他，他生气，就会立即赐我死。
这样，就遂了我的心愿。
我可以立即追随斯予于地下。
可是，我把帝王想象得太简单了。
他平静地在一旁看我发疯，直到我精疲力尽，他却只是淡淡一笑。
走近，用高贵的指尖用力抬起我的下颚，又缓缓抓起我的手举起：“原来你手有残疾的事竟是假的？你到底还做了多少欺君罔上的事情呢？”
我这才猛然清醒过来，我刚才只顾着发泄，却忘记了一直以来还对外界隐瞒双手早已恢复正常的事实。
不过被他看穿，我反倒有些高兴。我骄傲地望着他，凛然道：“那么，恳请皇上赐死！”
他望着我，再次从容地笑了。
那笑容不知怎么就让我觉得心顿时绝望地凉了半截。
“既然你一心求死，证明你已经对所犯的错误做了深刻的检讨。”他一字一句地说，声音里有压抑不了的残酷和得意，“那么，就开恩免了你的死罪吧。”
可是我明明就不想要他开恩啊！
死死地望着那张一开一合的嘴唇，几乎恨不得冲过去将他掐死！
“拳拳这个名字，其实是斯予给你取的吧？”支开所有宫人后，他不动声色地丢出这个令我措手不及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
我这样说其实等于不打自招。
但是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惧怕的，反正这世间的一切，已经没有值得留恋和不可失去的了。
“这个你不用管。”他说，不怒不躁，神态说不出的高深莫测，“拳拳二字不适合你。现在，我为你取一个新的名字，叫钩弋可好？尖尖的钩子，很像你的作风。”
“能容得了我说不好吗？”我冷冷地出言讥讽，“帝王行事，不是从来都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吗？”
“哈哈。”他笑得越发酣畅，目光灼灼，望进我的眼底，“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你这样有趣的女子！你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很想知道，这样的女子被人剥下衣衫后，会不会还是这样倔强呢？”
他呼吸的热气那么近地飘荡在我的脖颈，刹那间，我清晰地意识到大事不妙，冷汗顺着冰凉的脊背涔涔而下。
「余生」
据说人死之后，灵魂会回到生前最留恋的地方。
可不是吗？
虽然雪已经化了，但我认得自己现在置身的地方，分明就是那个我曾经居住了十年的玉清殿。
走出房门，飘飘荡荡地靠近那株梨花树，树下落了一地的花瓣。只不过离开了数十日，却仿佛已经相隔了千年。
心中是沧海桑田般的变化。
和拳拳已是天人之隔了。
如果得知了我死去的讯息，她还会再回到这里来找我吗？
毕竟，这里是我们最初相遇和有过美好回忆的地方。
但是，无论她会不会回来，我的魂魄，甘愿在这里日夜等候。
我要看到梨花重新盛开，看到雪花再次落下。即使她永不再出现，我也要守在这里，独自一人延续我们的爱情。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竟然没有死。
“予儿！你总算醒过来了！”
正在浮想联翩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母亲的声音。
我迟疑地转身，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熟悉的一干人等。
一时间，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
“恭喜公子！”
张真人双手合十，带着淡淡的笑容靠近我：“公子大难不死，实乃大幸。从今以后，可要好好地在这里度过余生，不要再留恋世间种种。”
余生吗？
难道我没有死掉吗？
我终于反应过来，失神地看向母亲，喉咙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母亲扑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告诉了我喝下鸩酒之后发生的一切。
是平阳公主在我落下最后一口气的关头赶来，用最好的药将我从阎王殿救转。
然后，将我秘密搬到了这里。
也许是我真的命不该绝，我在这里昏迷了几天几夜后，终于醒转。只是，我的声带，被鸩酒烧坏了，永远失去了说话的机会。
短暂的悲喜交加之后，我又恢复了平静。
如果让皇帝知道我还活在这个世上，所有相关的人都免不了一死。
我怎么忍心让这么多人给我殉葬？
说不出话，我只好情急地用指腹在地上写道：还是让我去死吧，我不能连累大家。
“你已经死了。”
张真人脱口而出的话令我在原地怔了一瞬。但很快，我从他接下来的话中明白了他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只等选好了良辰吉日，他就会亲自送我到渤海的蓬莱。那里是方术最盛行的地方。
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没有斯予这个人。有的，只是另外一个和他长相相似的年轻方士，在遥远的异乡苟延残喘，度过今生。
“你能活命，要好好谢谢公主的恩典。”母亲在一旁泣涕着说。
是吗？
我摇摇头。
平阳公主，她救了我，可是我并不想感激她。
是她造成了现在这种局面。
是她，一手导致了拳拳和我的命运。
即使活着，我也再没有机会和拳拳相见；而在尔虞我诈的宫中，迎接拳拳的，并不会是快乐祥和的命运。
这样，我还要怎么去感激那个只管自己获得恩宠，而将我和拳拳推入火坑中的女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