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绾吾妹,见信如唔。……兄与月樨以成执手之约,共相人间百年,身在情在,此心不移。信吾妹眷爱日深,宫中岁月,殊无烦扰,愚兄亦甚感欣慰。吾妹绾绾,性情人也,凡人事百舛,愿天不相负。 兄 翊臣字。”
灯花“噼啪”着连响了三下,已过了戌初了。晴柔将几颗新采的莲子丢入了书案边的翡翠荷叶冰盏中,若有似无的莲香随着冰上的水汽渐渐散了开来,将这宫室中残余的一点暑气也逐的远了。
绾绾笑着叹了口气,她拢了拢身上的妃色蝴蝶织纱寝衣,将信笺珍重地封入了信封,递给晴柔要她收好了。
“怎么了?娘娘。”望着绾绾神情如喜,晴柔笑着问道:“大公子在信里说什么高兴的事了?”
绾绾望了望晴柔,缓缓道:“哥哥说啊,他总算再娶了,新嫂嫂温柔聪慧,人又美,从前在风尘堆里吃了不少的苦,却不怨不艾,不卑不亢。总之,哥哥是很喜欢的。”
“那娘娘呢?娘娘喜不喜欢?”晴柔转身将翊臣的信收进了一个乌木漆金叶的书匣里,随意地问着。
“哥哥喜欢的,必定是极好的。只是定会有些不知好歹的人,会拿新嫂嫂的出身来说事。”绾绾笑了笑,又道:“不过这也无妨,哥哥既不在意的,爹娘也不会放在心上,那些人也只好在私底下说说罢了。”
“娘娘。”是碧漪笑着自水晶帘后跑了出来,珠帘叮铃铃地,摇成了一片玲珑,同她的声音一样轻灵活泼。她将一件剔寒绡薄斗篷披到了绾绾身上,道:“娘娘今年夏天好似是比从前更虚了,一喝凉水就肚痛。天晚了,娘娘还是不要贪凉的好。”碧漪是苏州人,学官话又不用心,直到现在,说话还带着那吴音的圆凹软糯呢。她将那斗篷系好后,又拢了拢下摆,十分天真关切。
绾绾握住了碧漪一双圆润白嫩的小手,半是玩笑半是怜爱地说道:“你这小肉手倒是四时都暖的很,叫我也羡慕。”
晴柔同碧漪都是绾绾的陪嫁丫鬟,晴柔比绾绾长一岁,碧漪则小的多,入宫时,她才八岁。绾绾自十二岁便与血亲分离了,这二人便如她的亲姐妹一般,晴柔稳重,替绾绾担了不少的心,碧漪心思单纯,懒待思虑其他,只晓得对绾绾一心一意。
“娘娘多吃些就像碧漪一样啦,娘娘就是太瘦了。”碧漪说笑着,便伸手握住了绾绾的手腕,只见一只径只二寸的冰玉镯正在绾绾腕臂间上下晃着呢。
绾绾将手抽了回来,她一面理了理玉镯,将寝衣的袖子放了出来,一面道:“今年御膳房的点心花样倒是多,但都太甜腻了,一点都不消夏呢。”
“是呢。”碧漪睁大了那双圆眼,嘟着小嘴点头道:“还是贵妃娘娘送来的点心别致,什么莲露藕粉糕,山楂琼饴,绿茶豆蓉饼的,都是江南的风味,既合娘娘的胃口,还开胃呢。”
“你还说呢。”晴柔已放好了书匣,她似怒似笑地望了碧漪一眼,道:“哪次贵妃娘娘送来的点心不是你吃了大半,贵妃娘娘晓得你爱吃,送来的量都比初时多了许多。”
“这不好么,贵妃娘娘又不是外人。”碧漪嘻嘻地笑着,一派无心无邪的样子。
“好,没什么不好的。”晴柔无奈着,也拿她没了法子。
绾绾笑了笑,没有参与她们的争执,她执起鼠貂细毫笔蘸了沉沉的一囊浅青竹,在画了一半的浣草宣上晕出了一片空灵的远天草色。她悠悠道:“贵妃是个有心的人,既真挚又细心周到的。苗婕妤近来总是恹恹的,像生了病似的,她平日里沉默安静,几无人缘,贵妃却肯对她好,特让瑞香瞧了瞧,又每日给她送去健脾益气的枣泥山药糕,这事宫里几乎没人知道的。”绾绾同毓琳这几日来往渐密,也更亲近了。
“娘娘,我都知道的。”晴柔缓缓上前,将洗浑了的秘青瓷洗换到了一旁,她细秀的双眉微微蹙着,似有什么心事一般。
绾绾将笔在白瓷玉兔笔洗上搁好了,似询似安慰地唤了声:“晴柔。”
“娘娘。”晴柔将笔洗放好了,她转过身来,咬了咬嘴唇,道:“我不是不信贵妃娘娘,我是担心。苗婕妤既不大好,那药膳,吃的东西!万一,万一……”
“你们在说什么药膳?可是绾绾不大舒服?”说话的是赵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绾绾惊喜的一回头,正迎上赵祯关切心疼的目光。
碧漪见绾绾斗篷上的系带就要散开了,正要去系,还未等她上前,赵祯已是坐到了绾绾身旁。
“朕来吧,你们早些去休息吧。”他将那系带牵了过来,细心地系着。晴柔自将那冰盏盖上,带着碧漪退出去了。
赵祯轻轻地一刮绾绾的鼻头,寸目不移地望着她,笑道:“怎么?朕若不来,你便不睡么?”
她扑到他身上抱紧了他:“这灯火都响第三次了,你若再不来,我便等着它响第四次,第五次。”她笑得潋滟而恣意。
他抚着她幽幽含芳的秀发,一晌温欢:“是有件要紧的事情,必得今天处理完了才行,故而来的晚了。”
绾绾解着赵祯身上的袍扣,指尖滑过他贴身的明黄绢衣,缠绵幽约的,就有一种依恋在其中。赵祯心头一颤,忽就牵紧了绾绾的手:“绾绾。”没来由地,他心头竟是一痛,针尖触过似的,而后,便将她紧紧地拥住了。
那斗篷终是散落到了一旁,不过,只要有他的体息,她就永远都不会冷。
“祯,祯郎。”她抱着他,无限的熨帖与眷恋。蝴蝶织纱的袖子在他的鬓边摩挲着,青丝堆缠,耳畔如絮,还有她身上轻盈淡远的幽馥,是他最熟悉的,来世也不忘。
淡淡的夜梦香飘过了他们的眉睫,暗夜里,这一声声的呼唤便如絮语,珍重而绵长。
她做了一个梦,半夜醒来,已忘了具体了,却被隐约而无孔不入的伤感缠住了。她一睁眼,只见他正面向自己熟睡着呢。她情不自禁地就抚上了他的脸,欲言又止般地流转着目光。爱是飘忽的一念,情与痴却是深长的隽古,她是太爱他了,也太爱这相爱了,才会如此的吧。总是有这暗夜做庇护,纵想的玄远些也没什么。信了生来死往是一场空,那么,在那不空不净,独自永生的岁月里,必会有她的灵魂,和关于他的一切吧。呵,她笑着,笑自己的可笑,心里却还是恻恻然地舍不得。她轻轻地转过身,贴上他抱着自己的胳膊,望着窗外天光深邃,星影斑斓,然后这些又在泪痕里都化作了一团模糊。
不知过了有多久,她才又睡过去。
天将拂晓时,未等鸡人报晓,赵祯便醒了。赵祯是勤政的皇帝,从前绾绾总是睡不醒,他每次都悄悄起身,自抱了衣服出去才唤人来服侍。
“绾绾,你好似和从前不一样了。”赵祯望着绾绾业已清醒的面孔,抚着她微淡的笑靥,温存道。
“我只是,想多看看你。”绾绾笑着,仍是梦里的不舍。
“我们还有一生一世呢,还看不够么?”他将她拥入入怀中,温言宽慰道,她抱紧了他,却不说话。
“我爱你啊。”
“朕,哦不,是我,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