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窈回到家中时,已是寒蝉都睡,庭院寂寂。
舒窈轻悄地闪入门中,数语将值夜的小厮打发了,便要回窈月堂。她的贴身侍婢玉蔻自入夜后就一直守在园中,这会儿忙迎了上来。
“夜里风深露重的,劳你多待了!”舒窈望着玉蔻,开朗亲近道。
“嘘,嘘。”玉蔻压低了声音,一面指了指葵锦楼,小心道:“小姐小声一些,二少爷方才还在楼上念诗呢,这会儿恐怕还没睡。”
“哦……”舒窈笑了笑,也略略放低了声音:“原来二哥又宿在这楼上,他念的什么诗啊?”
“听不懂!”玉蔻摇了摇头,裁平的刘海下一双大眼懵懵切切地张抬着,颇为认真地应道。
“呵!这个家伙必定又在念什么奇怪的天书!”舒窈轻快地说道。
“说我什么坏话呢!”木屐扣在沁了露的苍青石板上,但见月下轻裾风扬,玉影临清,煜臣已迎着这二人走了来。他披一件雩青色的冰縠长衣,贴体的素色丝衫松松地系着,头上只簪一股玙玉簪子,缥髓轻盈。
“没有,我夸你博学多才,博闻强记呢二哥!”舒窈说着,一面已慢慢地挪步,伺机就要往煜臣身边溜去。还低低地向玉蔻使了个眼色,玉蔻忙跟上了,但看了看煜臣,又不敢就走。
“回来。”煜臣轻轻地牵过舒窈束在身后的披发,不动声色地将她拉回到了身边。
“哥哥你可不要忘了,你打不过我呢!”舒窈嗔道,一对绒绒的月眉哼然倒竖着。
“谁要和你打啊!”煜臣不禁一笑,便放开了舒窈的头发。他将握中的书卷敲了敲舒窈的脑袋,轻谐道:“我可是担心你,回来的这样晚,还挺高兴,呵。”
“高兴,我有么?”夜间的凉风吹过舒窈的双颊,她只觉得此时这脸皮格外的薄,哪怕一点盘桓的温存都是灼灼的,可恨藏也藏不住,都叫人看穿了。
“都在脸上了!玉蔻,去拿面镜子来给她照一照。”
玉蔻掩口一笑,却是不动。
舒窈一下愣住了,其实,些许心事,那慌张的兴奋,她是想说与哥哥听的,思量前后,却觉得不大好说。遂抬眼向天际,只见那月正徊留在葵锦楼的檐梢上,溶溶的一弯。新沸的记忆在眸间鲜活着,璨乱过眼,竟也和这月一样,夜深了,就披上了蒙蒙的淡絮,到底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宁谧睡去呢。
“小姐!”玉蔻细声欲唤。煜臣却无心扰她,他亦循着妹妹的目光,望向了那偎在檐梢的小月,心知中天夜久,日月无主,是各自的怀绪,决不一样的,也还是感动。
“舒窈……”煜臣暝唤道。
“啊?”舒窈放下了那幽幽若仰的目光,疑声应道。
“没什么!”煜臣转身回楼,一面道:“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若是半夜睡不着,也可以来找我。我呢,就勉为其难地听你唠叨唠叨。”
月光仍拖着那影子,长长的一线,亭边松风一飒,竟有些寥落。
“奇怪……”舒窈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玉蔻在后,不禁打了个寒颤。
“唔……”舒窈溟茫着回过头,玉蔻方道:“小姐,这都过了子初了,外面怪冷的!”
“哦,好!我们这就回去,走吧。”
白雾析寒,清际鸣蛩。涧草依依细曳着,乱碧蹊上亮银流转,屑石斑璃,映落下一瀑的窸碎晶莹,如天星织带,又如萤火诉夜。
“我不在的时候,可有人来过家中?”
“我陪小姐在这京城住了半个多月了,咱们府上啊,就只小王爷和秋姑娘常来,今日二少爷归家亦晚,哪会有客啊!”
“哦。”舒窈轻声应道,若有所思。
二人说着话,语声渐远渐缈,缓缓的,葵锦楼已落在了身后,障过一帘蕉叶,翡冷青玉屏。
煜臣坐在窗边,握中的薄卷早没了温度。香榧案上荻楠镇纸下,一页萧萧的,窗风不惊。
重城外,寒芜衰草烟墅离。别馆寒,梅笙低,空湘雨过无觅处。
他在想什么呢?大约是那茫茫的前路,茫茫,山深不曾为人夷。
风又来袭,翻扬起縠带,零倦空中。镇纸下的桑笺亦随之而扑,其间笔墨在洞人的悠悠漪没着。煜臣将目光投了过去,那隽正的字迹,流锋于细,每凡得见,他便会看到那目光,深邃耽悯,一意孤韧,其实是令他钦佩的。
“贤卿如唔:却铜采之务,累有琐碎,劳卿并待。州县以下,田事屡闻中匮。朕意有疑,以故,思官吏互弊,私囊迭递,或别有混淆,经年累月,不一而足……
如许兹事,非自一时起,未能一时休,致庙堂难安,更有怠民生。贤卿有节,劬为朕分此一担,清明幸望矣。”
这是赵祯月前予他的手书,要他去郴州,察纠粮事中匮的原因,那些贪渎,营私,缝隙中的宛转承续的人事。
三日后,他就要出京了,去那山水潇湘处,归期未稳。这数年的光景,离家,去国,移州,回京……
煜臣仰头一望,在那蓝蓝澄淬的空际,月儿渐渐地向近处挨了来,就要藏到暧拂着的檐铎下了,挑出的窗槛边,风铃像一尾音讯,浮游歌遏着,就引回了高天。
他愈望后仰,泪水忽然铺满了面颊,胸中说不出的起伏,神息,是一种近乎仰赖的感动,总之,不是感伤。
不知什么时候,煜臣才靠在帷侧的蕉榻上,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睡至夜中,帘影翩翩阑,栏杆侧水晶一动,煜臣恍醒抬眼,却是舒窈,披着一身宽绰的璃织寝衣,长发舒散着,正倚在藤架边,地向内看呢。
“快进来吧!”煜臣披过榻边搭着的柳绡外衫,起身走了出来。
舒窈轻欢一笑,即提裾小跑了过去,缥色的冰丝睡鞋半拖半坠着,险些趿落了。
“怎么样,我就知道吧,你这丫头,哪里安得下一点事情。”煜臣说着,已重向窗边坐下了。
舒窈也在那摆椅上坐了下来,一面指了指那洞开的窗门,笑道:“二哥,你便这样大开着窗子睡么?如今夜里愈发冷了,也不怕着凉!”
“说来很怪,从前最要安静的,近日却不同了,若不听着空里诸般声响,益发不能睡了!”煜臣温言应着,又向那天外望了望,风铃已经不动了,珍珠蜜色的沉晕里,霜露浅白,玉黯消洁。
“哥哥!”舒窈不知何处察来的一抹感伤,她忙盯向煜臣的眼睛,猝不及防地唤道。
“怎么了?”煜臣舒然一笑,温询道。
舒窈微微低了低身子,认真道:“我觉得哥哥好像也有心事,愁人不眠的那种,说不清。”
“呵。”煜臣清澹一笑,松释道:“我近来是不大好睡,却似乎,不是因为愁烦,到了夜间,便少困倦,一连串的遐思,还真的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呢。”
“唉!”舒窈叹了一口气,歧眉若丧,一面拈弄着袖摆上的绣珠,道:“我真想念从前,大哥还不是将军,姐姐没有入宫,哥哥你,也未去科考。那时候,我们兄妹几个天天在一起,还有瑄弟和匪思,骑马观花,读书练武,多好啊。哪像如今,一个个都走远了,也不知道以后……”
“以后,你不也是我们的妹妹。”
“哥你太不会说话了。”
“呵。”煜臣含逗而笑。兄妹俩甫然相视,眸关一酸,都欲垂泪。
“唉,哥哥……”舒窈抱住了煜臣的胳膊,往后一倒仰向着空中,眼中迷溯溯地,像有东西要落下来,微约的迫痛中,又觉这天格外的澄透,要晃入肺腑一般。
煜臣俯眼一瞅,半哄半肃地,道:“抬起头来啊!一会儿头晕。”
“哦!”舒窈咕嘴一哝,却是不动。
“快起来!”煜臣又唤了一声,且向窗槛边一靠,悠然道:“你若吊晕过去了,想说的都还没说,白白地一夜不睡,岂不可惜!”
“你几时喜欢听人私事了!”舒窈矜齿一笑,漫然应道。
“回去睡觉去。”
“才不呢!”舒窈睃瞥了煜臣一眼,洋洋似得。
过了一会儿,舒窈觉得不适,方抬起了肩颈,她将双手抱在脑后,也像煜臣一样的,挪向窗槛边靠住了。双眸仍凝着天中,遥映着那星辉月露,烁烁昭盈。
“哥哥,你明白那种感觉么?怎么说呢,就好像是在最纯粹的夜空中看到了一颗星星,就只一颗,说不出的明亮闪烁,却不耀眼,一点也不耀眼。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着,好像所有的心愿都有了归宿,这种感受啊,既温暖,又新奇。”舒窈依依缓缓地说着,语声愈益恬澈。
“我,明白啊!”煜臣想了想,应道。
“那哥哥你觉得呢?这是……”舒窈流目向煜臣,探觅似的,歆有所待。
煜臣望着舒窈的眼睛,留意着,应道:“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得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是这样的么?”
“是,是吧!”舒窈却也不遮掩,旋点了点头。双眼都被幻皓缬斓的夜空铺满了,是仍在那神往中,心意痴长呢。
“傻丫头!”煜臣望着妹妹,宠溺一笑。
“哥哥!”舒窈将双手抱住了煜臣的手臂,一面歆甜地笑着,眸璨天真。
“那你可都想好了,往后?”
“嗯!”舒窈点了点头,心中涌起那如故如新的亲近,一意坚确。
“那……呵。”煜臣想要问什么,又觉得不当问,只好笑了出来,也有些羡慕似的。
“对了哥哥,他姓吕,是吕夷简大人的儿子。”
“是他!睿思殿的侍卫,明韫么?”煜臣恍然惊悟道。
“嗯!”舒窈又点了点头,她这才想起来,煜臣日日往睿思殿面君,二人当是互识的。想到此处,脸上旋烧过了一片红晕。
“原来是他,呵!”煜臣再一笑,又道:“若你二人果同心,吕大人的事,自也无需担心,有爹爹呢,还有哥哥姐姐和我。”
“嗯!”这声音轻了下去,头也悄悄地低了,那摇谧的心事啊,幽幽倥缄。
煜臣望着妹妹心意徊徊的样子,不忍搅扰。不经抬头,但见那半月越发稀薄,露出了搴丝冉冉的游纹,这夜,也过了大半了。
看过回头,舒窈竟已沉靠在自己身旁,盹盹地睡去了。
牖星低户,风铃穿帘,庭前的瑶霜花也披着了绡幔,帷下垂垂的珠草缭绕过腾挪的素烟,候人无语。
是夜长清守,怀擘千里光。煜臣这样想着,也有了安浅的睡意。
……梦里不知身是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