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明韫方自梦中醒来,睁眼只见层桠参天,青虬见疏,而他栖在这半高的桐枝上,一叶飘落,遮障眉目。
“公子,你醒了?进屋去睡吧,当心着凉。”说话的是自幼照顾明韫的婢女眉若。眉若三十六七的年纪,温慧端庄,修白怡净;她穿一件薄缎单衣,一件藕丝麻褙,一条云青色素绸长裙;长发柔云,由两鬓松松绾起,以一枚别枝素胜盘束在脑后。
明韫尚沉在那梦中,求索又止,倏嗟沦怅。闻声恍惊,忙摘开那叶,自树上翻了下来。
“姨娘。”匆促唤应间,粉颈不觉又红。
眉若温溺一笑,自身旁一个名唤小檀的幼婢手中接过一方软帕,替明韫揩拭着额间朦融的睡汗。
“公子又叫错了,若叫老爷听见,又该生公子的气了。”眉若虽这样说,但面罥慈爱,并无愠责。
“无妨!”明韫乖声应着,辗眼温涩。
“公子在家吃饭么?”小檀伸头问道,垂髫风中,迅语活泼。
“不了!”明韫稍向小檀,温言应道:“现在还不大饿,难得有闲,我想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啊,那公子可有人同去啊?”小檀接道,仍是那迅灵的童音,无忌无心。
“没有,我自己四处走走。”明韫又是温和地一笑,一面抚了抚小檀的脑袋。
“哦。”小檀足尖划着地,吱声道。
眉若盼向小檀,慈言道:“你啊,还在这里调皮,还不快去将公子的东西收拾收拾,免得一会儿又手忙脚乱的,丢落了什么。”
“嗯!”小檀应着,已向屋中跑了去。芊风娑过她窄小的腰肢,裤底彩结的绳带拂在地上,总是好动,一刻也不停。
望着小檀飞入屋中,帘声扑地,眉若歆歆莞尔,一面转向明韫,道:“公子刚才,可是做梦了!”
“嗯!”明韫低下头,一只手扶着额边的蜷卷的碎发,道:“是做梦了,梦见我母亲,梦见那时候,她还在我身边。”说罢,明韫润朗一笑,抬头望向眉若,说不出的尊敬懂事。
眉若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抚着明韫的额头,无限的疼爱。
忽有秋千自别苑飞起,掠过墙头空枝,滟来欢声一片。
“老太爷的院中,怎这样热闹啊?”明韫侧向墙边,笑着问道。
“今日二小姐归宁,还带了孙少爷与孙小姐,这会儿都在老太爷院中呢。”眉若亦盼向那空枝摇曳处,应道。
“原来是镜伊姐姐回来了,家中许久都不闻这样的欢声了。”
“是啊!”眉若应着,已将一串重结好的青玉丝绦拴系到了明韫冠下的坠玉上。
“这竟断了么?”明韫有些吃惊似地,也还是温乖,笑意
“是啊,许是被树枝挂到了,方才自树上落下来的。”
“谢谢姨娘!”他微微低了低头,自己抬手将束发的丝冠正了正。
又回屋洗漱了一番,换了身翡水色的云缎夹袍,明韫才出门去。他离家时,已是夕阳渐昏,家中大小仆从递院穿忙着,红灯朱户,明烛辉堂。
明韫自太爷吕蒙正居处的万壑松声堂出来时,恰在进庑处碰上了父亲吕夷简与叔叔吕之笃并堂兄吕明弼,吕夷简与吕之笃皆身着官服,是才回到家中。明韫自躬到一侧,尊敬揖礼。
吕夷简侧过头来,稍稍上下辗睛,微意似是打量,又轻轻地“嗯”了一声,方回头不顾。吕之笃与吕公弼皆是寻常回应,不近亦不疏。
“那日王家姑丈说起,韫弟倒不像家中其他子弟,励志举试。身居武职,既有世勋可仰,也算另辟蹊径了。”明弼回身便道。
“哼,愚人之见!”吕夷简冷冷地回道,一副不容置喙的傲岸,毫无留徇。
因相距未远,此间言语,明韫自都听在耳中,心中一时百感沦张,却也是习惯了,未妨多思。
望天边云生结绮,皙斓映晔,明韫不禁加快了步子。只一会儿,便离了门中,向大街上去了。
他走在这街上,望马车扬尘,行人归家,天上流霞愈倦,离人也越近,依依地,沉在画楼边上,渲染过这人间的黄昏,舞低杨柳处,难得的温缱。他一步步地走着,恍恍听得佩剑上垂下的星穗正发出泠泠的错响,那响声倒映在地上,同他的影子一起,渐渐无际。他就这样走着,因无定处,而心神旷怡。
不知走了有多久,他才停下来。放眼已是一片落日熔金,身边游人渐趋渐集,韶龀偕伴,士女零星,纷纷相从着,不知去往何处。明韫既无定向,索性跟了上去。一路闻人交语,方知前处便是天星衢,天星衢,界班楼街与西仁巷,西仁巷,即是西域商贾聚落之所。
明韫跟在人群中,不一会儿,就进了天星衢了。此间各族混居,但还是以汉人为多。青房黛瓦,参差石路,皆是从前的样子。偶尔从门后露出一双浑圆点漆的大眼,嵌在肤色各异的脸上,那圆扭扭的小身子,赤着脚就跑到了街心。空中飘过不知名的浓郁熏香,小院前有竹管青青,淌下细水悠悠。还有树上的金铃,一直摇风不绝地响着,直到戴胜衔翠来憩,才仓促地停摆下来。
“这就是居妙庵啊?”一个玉润活泼的结鬟少女嬉声问道。
“是啊,是曾太傅家的太夫人捐的呢。”她身边一个年龄相近,秀衫窈窕的女伴应道。
“又是太傅,又是太夫人的,都把我听糊涂了。”那少女说着,已款裙跨过了那蜜色的流金漆阶,一面又道:“这庙宇真不同一般,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曾家太夫人信任一个西域姑姑,因此捐了这庙,听说庙中的菩萨像是镀金的,与大相国寺的可不大一样。”那女伴又道。
“什么姑姑啊,奶奶的,我又听不懂了。”
“姑姑,就是咱们的姑子啊,呵,呵。”
两人压低了声音,旁人再听不到了,只抛下一地细碎的笑声,流落裙下。
明韫抬头一看,只见那庙已在眼前。漆金绯敷的小门,比左近的门庭宽敞不了多少。有两尊五彩小兽各踞一边,釉彩精致的小兽,攀张着麟爪,仰吠似啕,不知是虎,是狮,还是别的什么。正中一方小匾,用金墨鎏写着一行梵文,下方有四个略小些的汉字——见善即缘。两边垂下玫色的莲花绡帐,秾烟浮动着,流水带花。
明韫正在踌躇之际,忽自门中走出来一个纱衣婆娑的西域少女。那少女肤色黝深,身形丰腴,贴体的长裙外披着一条宽宽长长的绯丽金纱,金纱遮绕过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邃的大眼和一股粗粗的辫子,盘缨结络地绾下肩来。披纱上窸窸窣窣地垂着细碎连莹的珠钻,每一行动,都浮璨乱。经过人时,仰眄一笑,额间明动的红色宝石同那双泛着翡碧的瞳孔一起,金晖映晔中,都成了莲花。
明韫因逊身让这少女,不自禁地就退到了门边,再不自禁地,就走了进去。
门内却还阔敞,约有三户门庭那样大。庭中才清洒过,还氤氲着薄薄的水汽,缭人思绪。庭畔一棵桂树,逶迤生长着,碎影清驳,上面绕缠着一匝匝的红线,还有写了生辰八字的红信木牌,疏密错落地结缡在枝叶间,数不清,那惬意陶陶的泊荡。
“哦,这西方的尼僧也信牵结红线么。”明韫这样想着,只见已有两个十二三岁,绣衫褶裤,绰态袅袅的少女仰在树下,恭恭虔虔地将两股长线绕了上去。
“你个不知羞的丫头,又在心里嘀咕什么呢。”
“嘘!”那少女伸手打了一下同伴,头微微向后一偏,挨近同伴的耳朵,娇细道:“有人来了!”
“有人什么打紧的,呵。”
明韫闻言,知道她们在议论自己,面上一红,忙向佛殿中避了去。
这佛殿亦是梵式的,金箔飞楹,屋瓦通白,阶前红色的织绒地毯上铺洒着橙黄各色,新鲜的花瓣,明韫到此又是一顿,不知是不是该踩上去。
门侧一个披着白色修袍的西尼微笑着摊掌相邀,明韫方浅歆着点了点头,小心缓缓地走了进去。一面又将佩剑提了提,总觉得失了礼貌似的。
“这位菩萨,我是第一次见您,今日也不是特意来的,您可不要见怪啊。我从小就不知求神问佛,今日却真的有一桩事,放在心里,都快放不下了。既然我与菩萨有缘,萍水相逢,就说给菩萨听吧。”
这是一个少女清悦的声音,隐在帘内,与那莲座下静跪窈窕的背影一起,毫无防备地,就撞入了明韫的眼中。
明韫心上一惊,气息骤紧,他就在帘后,屏凝着,不敢,不进。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那帘后也没了声音。
不知过了有多久,俯仰参合。
晚钟度暮,他们一起拜了下去。细语泠叮的环佩声,窃窃应慰着。二人却不知,只在不经意的睁眼间,一霎惊慌,又无限惊喜。
殿外红线缠树,人声顽嬉,信缨飞在空中,也是茫茫,无情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