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墨将耶律宗真围堵住以后,便将他带到了城外,东北郊野的一处营帐中。耶律宗真本是不愿,气度言行反较城门上从容了许多,俨然视死如归。隐墨行事一直深受翊臣的教习濡染,凡事不过辱于人,况耶律宗真又是一国之君,故而这一路过来,尚且有礼。耶律宗真见对方不甚苛慢,方重拾生望,自忖进退两难,只得暂跟了来。
“公子!公子!”隐墨雀跃着奔入了帐中。但见帐中主客分别,翊臣与赵旭并肩立在一边,宗愿亦静立着,中案尚虚。
“公子!”隐墨俯首一揖,立时庄重了起来:“大辽皇帝,已经到了!”
翊臣见隐墨平安归来,亦很高兴:“好!今日你做的极好,回到幽州后,一定给你记一大功!”
“呵!”隐墨抬起头俏皮一笑,脸上又浮出了那活泼的神情。
“小将军一路辛苦,请坐吧!”宗愿闲澹一笑,向隐墨谢道。
耶律宗真适在帐外,他的亲随都被带到了别处,只余两个贴身的内侍,其中一个伏在他的耳边,喃喃地,不知在说什么。耶律宗真望着那帐门,倏然色变。
帐门自两边一动,宗愿从中走了出来,他一见到耶律宗真,旋俯身一拜:“皇上受惊了!”
“你!”耶律宗真一见宗愿当即怒形于色,但又忍住了,他紧握着拳心,一言不发。那内侍已退到了一边,俯首低觑着二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
“四弟,有些事情,非你想的那样,进来吧,我说给你听。”宗愿起身望着耶律宗真,那双秀气的细眉微微蹙着,殷切又有些疏漠的伤恻,但在耶律宗真望过来的一瞬,旋松释了。
“进来吧!”是温和的语气,说罢,宗愿便反身入帐了。
耶律宗真拔腿欲行,那内侍又低低地唤了他一声。耶律宗真侧首一顿,犹疑了一会儿,还是跟着宗愿进帐去了。
“这是我四弟,也是我们辽国现在的皇帝。”宗愿淡淡地说着,将耶律宗真引至中席坐下了。
耶律宗真见到赵旭和翊臣二人,本是意料之内,却还是抑制不住那羞恨,双眼登红着,肌骨欲裂。
“四弟!”宗愿忙握住了耶律宗真的手,望着他的眼睛,有些哀恤地,说道:“你还是大辽的皇帝,我们对你没有恶意。”
耶律宗真冷冷地一哼,将宗愿的手甩开了。他傲然昂首着,不肯俯就于宗愿的善意,半晌,方道:“即使我做不了大辽的皇帝,也不可能是你,你只是一个……”他停了一停,稍稍平复后,方接着道:“你既不是契丹人,也不是汉人。”
宗愿叹息似地一笑,并不与他计较:“我可从未想过,也没什么兴趣。如你不信,此事过后,便革了我的爵位吧,留下这条命就好!”
“贪生怕死!契丹人里就没有你这样的懦夫!”耶律宗真气愤之下,脱口骂道。但放眼周遭都是外人,且是敌人,又觉不妥。他怒地一甩袖子,蔑向众人,道:“德王率领大军,数千宋兵必定难以抵挡。纵我陷落于此,你们,亦难脱身。到时,到时,德王若登大位,必定踏平幽燕,直取中原,与宋朝无干无休!”
翊臣斜瞥了耶律宗真一眼,成竹在胸地说道:“他当不了皇帝的,也回不了上京!”
“哦?”耶律宗真将疑又信。
翊臣接着道:“幽州大营中,共有十万兵马,前月京中有令,着河北山东增益边军,计有万人,不日将抵幽州。德王麾下,奏牍上称两万,纠合他暗中联络的各州部,实际是四万。十万与四万,以寡敌众,胜败分明。”
耶律宗真启口欲言,却未得间隙。翊臣抢道:“陛下想说的是,德王阴与燕山诸寇谋划,合众侵宋。但陛下也应该知道,寇匪夹于宋辽间,最是善变,趋利避害,若德王进退维谷,呈露败势,彼等另行依附,就不好说了。在下故知大辽兵强马壮,但只此两处可堪急用,若要调集各州郡兵马,恐是不及,况国中一旦中空,周边数族,亦有机可乘。若德王蒙讯,知晓京中变故,敦王殿下尚手握重军,必定闭城不纳。”
听到“手握重军,闭城不纳”时,耶律宗真旋望向了宗愿,眼神中交杂着惊异,疑惑,猜想,又有些许不设防的信任,根源日久,连他自己也察觉不到的。
“对大辽,我无异心!”宗愿淡淡地,已不愿置辩。
“我不信你!”耶律宗真又脱口道,言毕,他又抬头看了宗愿一眼,虽仍咄咄不善,却不像方才那样憎怒急躁了。
“你不信我,那你信宗训么?”宗愿矜澹一笑,又道:“我对你构不成威胁,即使眼下借重父皇天威,拥兵出城,也是暂时的。朝中亲贵,对我常是不屑。宗训可就不一样了,他的外家,原不逊于你。”宗愿说着这些的时候,一派平静恬淡,毫无怨艾。
耶律宗真望着宗愿,眼神渐渐缓和了下来。
“皇上,四弟!此时此际,于我,于郭将军,赵大人,都是犯险,望你熟思,毋为他人所用,徒陷乱离。”
“呵!”耶律宗真坐在那里,竟笑了。笑的有些阴邪,情却非虚。
“好奇怪啊!”隐墨这样想着,却未说出来,他偏头望向翊臣的神情,却瞥见赵旭正虚蹙着眉头,隐隐忧忡。
“要朕答应撤兵,不再犯宋,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宗愿微微倾前,双眼幽幽低恻,那张风波不惊的脸上亦露出了忧苦之色。
“朕的条件嘛!”耶律宗真一面说,一面缓缓地离座向前步去。他一直紧盯着宗愿,目光很是复杂,又意图掩饰,终于吃力而灰浑。
隐墨直觉不对,已悄然握住了剑柄。赵旭亦凝然肃视着,眉关深蹙。
忽地,耶律宗真猛地一伸手,左手径向宗愿的脖颈扼了去,右手则抟握过宗愿的后背,意在胁缚。
宗愿反应稍慢,躲闪不及,已教耶律宗真扣住了胛骨,他只觉后背酸楚,一时间支撑不住,身已半倾。
隐墨按剑欲出,却被翊臣以手挡回了。翊臣迅身自中案上抓过一枚铜符向耶律宗真右手凸起的指节上掷了去,耶律宗真不防,但觉五指骨节地一痛,不觉松脱。宗愿伺机而出,离躲了开来。耶律宗真仍不肯罢手,左手乱突着,向宗愿的肩侧袭去。
翊臣又搴过一支令箭,擦着那掌肩间的毫厘之隙飞了过去,正插进对面一根柱子,入木三分。
翊臣侧首微笑,隐墨默契会意,旋搴起另一支令箭向耶律宗真的右肋下掷了去,耶律宗真顾不上躲闪,被那令箭袭中了腋下,蓦然倒地。
“你果然还是对我下手了!”宗愿望着倒在地上的耶律宗真,俯首一哂,有些微凉地,道:“直到现在,我也当你是弟弟,虽无亲爱,亦如手足。”
“帝王之家,无父子,无兄弟。”耶律宗真捧着右腋,微微滚斜着身子,强硬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杀了你,我就能取回大军。”
“取回大军又如何?若尊下果杀了敦王,恐怕连这个帐子都走不出去。尊下要面对的,不是在下等数人,而是数千宋军。”赵旭在一旁道。
“不管,不管!”耶律宗真不自觉地向后缩退着,目光已渐凌颤。
宗愿拔过柱上的一把弯刀,朝耶律宗真走了去,那刀刃曳在地上,晶亮的一点,拖着兄弟二人的身影,渐渐靠近。
“你也会杀人么?”耶律宗真不敢置信似的,他的右手已自腋上放下,余光觑着落在地上的那支令箭,缓缓地将手伸了过去。
宗愿低头望着那刀刃,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他耸眉一笑,有些无奈地,道:“你说的不错,我可能,真的不会杀人吧!”
耶律宗真闻言一怔,伸向竹箸的手也停了下来。
“我可能,真的不会杀人。”宗愿又说了一遍:“父皇在的时候就是如此。”
算计了这一会儿,耶律宗真业已疲惫,是时听着宗愿的话,竟觉得更疲累了,疲累中,又不觉安心,终至懈怠。
“我们,也许从此不能再做兄弟了。”宗愿仰首望向这苍白的帐顶,胸中是帐外无际的蓝天,蓝天下的青草白沙,其间自由翱翔的鹰雁。
“嗯!”耶律宗真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隐隐地,有婴儿的哭声自帐外传了进来,耶律宗真闻声乍惊,但见宗愿仍在一旁,清影翩翩,才稍稍恪定,不复暴躁。
那婴儿的哭声越来越近,渐至门外,帐门一开,霎见数名婢媪拥着一个靓妆盛饰的契丹贵妇走了进来。这妇人二十余岁,体态丰腴,艳饶雍华,穿一身红色的霞锦斓袍,头上带着犀珍冠,鬓曳珠帘,红绿垂额,正是耶律宗真的东宫贵妃,穆岚珠。穆岚珠怀中抱着一个孩子,这孩子一直啼哭不止,便是二人的女儿,雪莲公主耶律心凰了。
“爱妃!”耶律宗真又惊又喜,他自地上缓缓起身,遥见女儿蜷伸着小手,不觉慈容罥目,不复恣睢。
“皇上!”穆岚珠跪倒在耶律宗真身旁,一只手抱着孩儿,一只手径抚着耶律宗真的衣袖,关切道:“皇上,发生什么了?你为何坐在地上?可受伤了?”
“没事。敦王一向打不过朕,今日他寻了三个帮手,朕才摔了一跤。”耶律宗真淡淡道,他将女儿自穆岚珠怀中抱了过来,小公主仍啼哭着,浑不知事。
穆岚珠背眼如探,知其中干系复杂,不能擅猜擅言,遂似委如屈地一敛,复望向耶律宗真,眷恋道:“妾自母家回宫,路遇凶徒,将挟持妾身及公主,幸得敦王见救,否则,恐再难见夫君!”
“什么凶徒?”耶律宗真问着,旋瞪向了翊臣和赵旭。
翊臣俊眼一抬,冷淡道:“与我们可无关,堂堂男儿,决不为难妇孺。”
穆岚珠恐再生争端,于耶律宗真不利,忙辩道:“不不不,不是汉人,是契丹人!”
未等耶律宗真再问,宗愿便道:“留有活口,你尽可带回宫去审!”
“皇上!”穆岚珠又拉了拉耶律宗真的袖子,蹙目痴深地,若有所言。
宗愿望着这一家三口,平静道:“四弟,若你在此冲突,出了什么差池。宗训班师回朝,国中必定大乱。到时,不要说大宋,就是女真诸部,或是边境的聚众山寨,都可乘虚而入,划地称王。大辽基业,将毁于一旦。”
“若是,宗训执意要反呢?”耶律宗真问着,失了判断似的,目光渐次茫乱。
宗愿笃定道:“那帐外的五万大军将誓死效忠,铲除奸佞。”
翊臣也道:“若陛下与大宋缔盟,永不相犯,大宋亦将仗义出兵。到时德王腹背受敌,必定一败涂地。”
耶律宗真缓缓地站了起来,目光眺过宗愿,望向翊臣和赵旭,尚有些戒备地,问道:“敦王肯助朕安固帝位,情有可原,大宋却是为何?若我国大乱,大宋不是正好渔利么?”
翊臣与赵旭对视了一眼,赵旭形色若轻,却仍整定心绪,沉着道:“大宋原无野心,只期安守中土。再则,若陛下与大宋缔约,则是友非敌。两国既睦,荡尽中间宵小指日可待。北境从此安宁,万民远离战火,商旅往来,百业俱兴,岂不大好!”
“呵!”耶律宗真,似嗔又喜地,道:“你这汉人,说话又饶舌了!呵,呵!”
“呵!”赵旭亦是一笑,旋然松释。
宗愿见机,忙俯身道:“请皇上立刻下令,召宗训回朝!”
耶律宗真略作思忖,犹疑着:“边境一带,确有流寇作乱。”
“皇上!”宗愿竟有些着急:“皇上难道还不明白么……”
“好了!”耶律宗真沉然作色:“朕会下旨召他回来,你也……”
宗愿望了望翊臣和赵旭,道:“臣先将郭将军和赵大人送出城后,待二位大人平安归宋后,臣即释符归兵,杀罚生死,悉听皇上定夺!”
“哼!”耶律宗真重重地一振袖,背壁而思,而后方道:“你去吧,快去快回!”
“是!”宗愿应命而退,翊臣,赵旭和隐墨亦随其而出。
“皇上!”穆岚珠抱着孩子娇惶地一唤。
“没事的。”耶律宗真应着,心里盘算如深。
煦风拂过,露出帐外苍冥沙草,一望无际。想起宗愿的话,他不觉失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