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使节,不在四方馆中歇着,一大早的,怎地来见朕了?”耶律宗真坐在榻上缓缓地一伸腰,一副初醒犹困的样子。
不知怎地,听耶律宗真这样说话,赵旭便生别扭。他立在那里,转量着这辽国皇帝朝堂之下的样子,一言未发。
一个宫人正伏在耶律宗真身下,扣着那绛色鹅绒袍上的兽环金钮,另有几个宫人,或是梳辫,或是穿靴,或是用羊油膏脂擦拭双手……
这耶律宗真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量略短,体型颇肥。肌肤却是白腻,一双又圆又小的眼睛,向人说话时目不转睇。曲卷的胡须下总透着似发未发的笑意,叫人不能掉以轻心。
见赵旭兀立不言,耶律宗真也不动怒。他捋须一笑,屏散了身周的宫人,又道:“赵使节看朕这内宫如何?比你们大宋皇帝如何?”
赵旭俯首一揖,沉峻道:“不好说!”
“哦,怎么讲?”耶律宗真张挑着眉目,似诚心虔问。
“春秋时代,我们中原有吴越两国。两国毗邻,一次战争中吴国战胜了越国。吴王夫差将越王勾践虏回国中为奴。勾践卑微奉侍夫差多年,方得回国。勾践回国后,卧柴薪,尝苦胆,誓要抱丧国虏身之仇。然吴国使者每至越宫,辄见勾践贪欢歌舞,终日沉溺。使者以是言覆吴王,夫差遂高枕无忧。越国日夜以中兴为务,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数年之后已是兵强马壮。吴国则养尊处优,安居日久,士民久矣不习兵戈战事。一日越军兵临城下,长驱直入,城池宫阙隳于一旦,夫差亦身死姑苏台下,为天下笑。”说毕,赵旭抬眼望向了耶律宗真,又静又定的,不遑稍却。
“呵!”耶律宗真又破髭而动:“只有你们汉人才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他亦凝盯着赵旭,逼持渐近。
“战事一旦起,您可就过不上这样的日子了。”说着,赵旭便睃向了耶律宗真身周诸般华丽的陈设:“江宁的云锦,扬州的漆雕,汝州的瓷台,湄洲的沉香,这些,可都是我大宋的岁赐。”
耶律宗真不以为意,也不露愠色:“若有一天,大辽也可以有这些呢?”
“难道尊下料定,大宋就一定会输?我们汉人就一定会输么?”
“你叫朕什么?”耶律宗真自榻上站了起来,勃怒始露。
赵旭又是一揖,从容道:“我大宋使团今晨已离开上京,只余赵旭并两个贴身护卫。濮安懿王殿下审算千里,郭翊臣将军率兵抵寇,已界城关。”
“城关,哪个城关?”耶律宗真一面问着,一面向侧旁望了望,旋有一个内侍会意,细步小跑了出去。
赵旭不言,只是凝立着,眉关不觉深蹙。
耶律宗真稍始色变,旋又松弛了下来,他缓缓步下,道:“大宋腹背受敌,只在朝夕。”
“尊下说的是西夏吧,党项虽有野心,却也能勘辨时机。尊下自己想想,值此之时,西夏会依附大宋,还是大辽呢?”
耶律宗真不语,亦不肯逊让,就这样
赵旭接着道:“若背渊盟,是为不义。四民不安,是为不仁。不仁不义,出兵何利!”说罢,赵旭顿了一顿,方按捺激烈,转悲而哀,沉郁道:“在下知道,这样的道理尊下必定不以为然。吾侪自经幽州,一路东来,眼见四境疮痍,民不聊生,苦者骨肉流离,易子而食。燕云之地,古属中原,向背之心,不言而喻。大辽皇帝陛下,何忍,何必啊!”
耶律宗真淡淡地一“哼”,稍惊优蔑地,背过了身:“你这是在哀求朕么?哀求朕,放那些贱民一条生路。”
“天地生民,万类有情。尊下一国之君,竟将此视为卑贱么?”赵旭怅啧地摇了摇头,凛然道:“赵旭不会哀求一个不仁之君,万民黎庶亦不会。只恐尊下有朝一日,反要向万民乞命。”
“放肆!”耶律宗真猛地一回头,将一只拳起的虎爪逼到了赵旭眼前,勃然道:“你敢说这样的话,朕就能杀了你!”
赵旭微息双睑,面不改色地,沉着道:“赵旭一身,死不足惜。为国为民,虽无济事,何敢抱憾!”
“皇上!”就在这时,耶律宗真身旁的一个近侍,忽伏近前来,小声道:“皇上,该上朝了!”
耶律宗真仍,就在他拳心一松将要发落之时。忽有喧天的鼓声由远而近,霎时响彻云霄,点点骤然急雨,一时乱落如星。
宫人们皆面面相觑,仰首四顾着。耶律宗真知道是皇城告急的鸣鼓,他敛起将松的拳掌,一把攥住了赵旭的衣领,诘道:“这是怎么回事?”
赵旭料想是翊臣反守为攻,趁城中空虚率军攻进来了。他双眸浅止地一敛,望着耶律宗真乍怒还惊的脸,朗然道:“赵旭不知!”
“报!”紧接着就有一个禁卫营的士兵自殿外奔了进来,这人不待通传便曳甲而入,见到耶律宗真后,旋倾身一扑,伏倒在地,慌张道:“皇上,皇城四边城门都被宋军围住了,约有数千人,有如天降。”
耶律宗真听闻围城宋军只有数千人,心下稍安,但见这士兵惊失之状,又疑为不妥,遂嚷问道:“京中诸军呢?还有皇城亲兵呢?”
“京中东西诸营都被敦王星夜调集出城了,皇城亲兵不足一千!”
“敦王,敦王……”耶律宗真失笑着,将身后的一尊烛架怒拂在地。金台碎蜡撒了一地,宫人们仓皇着,有的已趁乱避走了。
“敦王手持先帝金谕,诸军不得不听其号令!”那人望着耶律宗真气急败坏的样子,又着急辩道。
赵旭见此纷乱,有如作壁上观,忍俊不禁。
耶律宗真却不遑理会,他一手拔出壁上长刀,一手挈着赵旭大步向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