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马蹄疾,摇摇晃晃地,颠簸得车上的人亦不安了起来。
允谚随手将车帘一拉,忽有数匹高头大马簇着一辆豪华绣车擦着他们飞驰了去,搯起的扬尘间,沿街的贩物摊子都接连仰翻在地,一时间瓜果乱洒,珠花碎地,人声哭吟,不绝于耳。匆促之间,允谚只依稀瞥见那车顶挂的灯笼上,写的似是个“徐”字。
“这是哪府中的车马,怎如此横行。”煜臣亦气愤不过。
“徐家,福成帝姬吧。”允谚仍望着车外,只见满地的狼藉,贩夫们无端受难,十分可怜。他心中恻隐不忍,但此际情形不容耽搁,身边又无可差遣的人,只得作罢。
“帝姬?”煜臣茫然道。
“就是我姑姑陈国大长公主的女儿。”允谚放下车帘,转回了身子:“我姑姑嫁了翰林徐家,这帝姬唤徐照玑,生性跋扈,讨厌得很。诶,说不好啊,她这么着急,还是和咱们同路呢。”
“哦?”煜臣又是不解。
“煜兄你不知道,从前她母亲一心想将她嫁给皇兄,后来落了空。她心里有气,始终不平。若她得了些消息,这会儿还不赶着去落井下石啊。”
“也是闲得!”煜臣淡淡一笑,无心道。
“那是,哪能谁都如你,多才多劳啊。”允谚俏皮笑着,打趣道。
“呵,”煜臣知道允谚与他顽笑,也很习惯,只适意一笑,不再多辩。
二人心里都有些沉重,允谚是不会掩饰的,遂道:“煜兄,此事真是越想越棘手,说不好,心里闷闷的。”
煜臣自然体谅允谚,况他一向多愁,身边人事,怎不扰意:“后宫之事,我是万万插不上手的。”
二人相视一望,想着自己金玉堆中生长,纵也历过些不如意,纵横意气,何曾蒙蔽。宫规森严,喋血腥风,迷迷蒙蒙地,已是吹人凛骨。
“无论如何,承人之托……”允谚缓缓说着,“不!”他摇了摇头,饶有深思地,又道。“即是不为了承人之托,我也当尽我所能,决不退悔。”
“为何?”煜臣亦是缓缓地,不知是自问还是在问人。
“煜兄你说为何?”允谚迫问道。
煜臣抬眼冥然,神思亦清出天外。俯仰若即,分明洒落:“什么也不为!”说罢,他从容一笑,仍是那澹静的风度,一点尘渍都不染。
“呵!”允谚亦是一笑,知深意契,厮觉坦荡而安。
“说起来,那温统领怎会与你在一处?”煜臣又问道。
“哦,这个啊,你不问我,我都忘了说了。”允谚遂将他在夷山上遇到温蕴华的始末说给了煜臣听。
“原来是这样的。我日常出入睿思殿,与他也算熟识。他很是谦和爽朗,就连吕大人对他也有些礼敬之意。”
“我亦喜他为人,结交舒服。”允谚说着,转而轻叹。
光影轮转,穿花过巷,帘外喧嚣渐渐清静,待马车行过御街,万籁便都消匿,只余蹄声答答。将近景龙门时,奚廷将入禁的金牌举于胸前,守门的兵士见是亲王府的车驾,也不拦马细察,立刻就放了行。这马车又走了一会儿,停在了宣德楼前左掖门下。煜臣要过明堂,转北廊,去往官署。允谚则别道另行,经凝晖殿,过会通门,入往禁中。
“谚弟,多加小心。若有事况,必定与我说!”临别时,煜臣又交待道。
“这还消说!”允谚爽落一笑,便转过身阔步从容地向着西廊去了。
允谚过了会通门,才走了几步,就瞥见徐照玑带着她贴身的侍女姣容,正避在阁门下,同一个宫人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说什么。说了一会儿,徐照玑仰起头来,徉定神闲地,将一锭银子赏与了那宫人。那宫人略谢了谢,便捧着银子媚巅巅地择处去了。
允谚将手中一柄冰绡兰骨扇猛地一抻,那动静十分响人。徐照玑慌地一回头,见是允谚立在那儿,松了口气似地,又傲慢了起来。允谚只作看不见她主仆二人,仍故向前走着。
徐照玑思想前后,又是气恼,又隐有担忧。她见允谚越走越近,咫尺又将错过,终还是按捺不住,大摇大摆地逼上了前去:“越郡王,一向少见啊!”
允谚乘着那扇风,轻笑道:“没事见了干嘛!”
“那这么说,越郡王今日进宫是有事了?”徐照玑两手交叠着,徉作无事。
“我没事啊,你有事啊?”允谚向她袖边一瞥,浮着那浅浅的乖黠的笑意,捉弄人似的。
“我!”徐照玑措口不及,她见允谚仍是嘻嘻无心的,只得敛住了怒气,横声道:“我也没事啊!”
徐照玑望了望允谚行走的方向,又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除了给太后请安,我也不能随便去别处啊。”
“见太后!”徐照玑脱口道,她一时意绪茫茫,面上亦浮出了些惊慌。忙现时拣了些话,遮掩道:“好好的,不在家中享乐,倒来和太后请安。”
“我也想在家中晒晒太阳下下棋,可是太后晨间召我啊,我一时脱不开身,现在无事了,岂有不来请安之理。”说到“下棋”时,允谚偏斜余光,试探似的,向徐照玑脸上觑了觑。
徐照玑此时警觉得很,掂量袖底,又慌了打算,生是被允谚作弄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帝姬!”姣容担忧着唤了一声。
“住嘴!”徐照玑满腹的焦灼气怒正没有地方发泄,这会儿怒声一喝,自吓得姣容敛首却缩。
“哼!吓着你了!”徐照玑冷冷地一哼,将左袖朝着姣容低俯的头上重重地掷了去。
允谚瞧不过,但想起这婢子向昔欺小的情状,故也不愿多管。他自顾自地走着,视若不见。
允谚走的远了,徐照玑望着他的背影,挑起那蹙绒的粗眉,稚气而颟顸。
允谚心里盘算着,也有些琢磨不清。他仍不动声色地走着,一面又对身后动静多加了些留意。
“王爷!”是拱辰宫的小印子,他手中捧着几本黄封文牍,想是正要去通进司送批阅过的奏折。
允谚小印子点了点头,微笑道:“公公辛苦!”就在这当儿,允谚余光瞥见徐照玑带着姣容正从他身边经过,前处左转进了的蕊珠宫后莺袅池前的栖兰径,那正是去往流风阁的路。
“王爷,王爷!”小印子见允谚神情恍滞,又唤了两声。
允谚回过神来,笑了笑,又问道:“公公哪里来啊?”
“回王爷的话,奴才是从延佑宫出来,有几封加急的折子,皇上在延佑宫用午膳时送进去的,皇上立时阅完了,这会儿让奴才送到通进司呢。”
“皇兄也在延佑宫?”允谚忙问道。
“刚刚是在的,王爷您是要去延佑宫么?”小印子的声音越来越低,神情也越发小心。
允谚旋轻松一笑,机灵道:“本来要去给太后请安的,既然皇兄在,那我就不去了。让皇兄知道我不在官署中做事,岂不该说我了。”
“是,是。”小印子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躬身点着头。
“那公公便替本王遮掩遮掩吧,切莫告诉皇兄。”允谚又顽笑道。
“是,是。那奴才就先去了,通进司的大人们还等着呢。”小印子辞过后便捧着那几本奏折俯身走了。
小印子越走越快,允谚望着这越来越小裹作一团的背影,自语道:“急什么啊……”允谚思觉有事,想是太后与皇帝说了什么,牵涉到他的,叫这小印子听到了。
“管他呢。”允谚轻轻地哼了一声,又向前走了几步。赵祯是何心意,允谚虽没有十分把握,却也能断定,他必不会为了一个不要紧的嫔妃大动干戈,简事宁人才是最好。赵祯虽决断威严,却不是冷酷无情之辈,他与温蕴华朝夕相处,看温蕴华对他一片忠心回护,君臣间当有厚谊。这样想着,允谚稍稍放心了些,如今要紧的,便是苗婕妤的安危。允谚一时无计,他缓缓地走着,不由自主地,就步到了蕊珠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