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解答这些问题，近现代学者写过不少文章和专著，我在此向读者们推荐其中的两部，它们的书名都直截了当地叫《德国人》（印 The Germans㊣），也都译成了中文。一部出自德国著名传记文学家艾米尔·路德维希（Emil Ludwig，1881－1948）笔下，杨成绪等译，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从9世纪的卡尔大帝写到希特勒肆虐欧洲，可以看作是德国人的集体传记；一部为美国历史学会主席戈登·A.克雷格（Gorden A.Craig）所著，历史回顾较简略，一直写到了20世纪80年代，更多一些局外人的冷静观察。
至于笔者，仍然只能谈谈个人偏于感性的感受，难免主观片面肤浅，还可能仅仅是一个开始。
鲜明而独特的民族品格
2000年10月22日，在从慕尼黑飞回重庆的大型客机上，我偶然在当天的《星期日世界报》第46、47页读到一篇文章：《德国人还需要多少民族性？》。
这是一个对我很有吸引力的题名，除此还在文首用大字印着一段提要：“在上周的《星期日世界报》，前联邦总理赫尔穆特·施密特表示忧虑，欧洲正在使民族国家消失掉。今天本报刊登神学家兼伦理学家克里斯提安·瓦尔特的文章，听他说明为什么没有民族意识欧洲一体化便不能完成。”正文则引了包括美国人亨廷顿在内的一些有代表性的、针锋相对的观点。
但是，所有这些都并非最吸引我的东西。最吸引我的，是文章左右两边的各四幅彩色小图。从左至右然后再往下，左边为：游历意大利时的歌德著名画像局部，带有德意志鹰徽的普鲁士尖顶军盔，奔驰汽车的三角形环标记，竖着耳朵、吐出舌头的德国狼犬；从右至左然后再往下，右边为：德意志鹰徽，格林童话《白雪公主》中扛着斧头的小矮人，慕尼黑十月节送啤酒的女招待，柏林国会大厦新建的玻璃球顶。
《星期日世界报》精心挑选这八个形象来配一篇谈德国民族特性的重要文章，表明了这家权威报纸的编辑对自己这个国家和民族的认识理解。我觉得挑得相当准确，相当全面，相当聪明，既正反兼及，又顾后瞻前。这八个形象各自代表什么，多数十分清楚：歌德是睿智、理性、宽容等人文精神的化身，奔驰星环象征沉稳坚实和高度发达的科技，小矮人的形象表现勤劳、善良，啤酒节的女招待给人以健康向上、热爱生活的印象，国会大厦的玻璃球顶预示着实行议会民主制的德国前途光明……
那么普鲁士军盔、狼犬和德意志铁鹰呢？它们无疑同样代表着德国的历史和传统，具体地讲就是军盔象征尚武精神，狼犬代表忠诚尽职和无私无畏，铁鹰表现的是坚毅、果敢。这些也都是德意志民族所珍视的品格，和前面的五种品格一起，构成了德意志民族精神的不同侧面。
就其本质而言，由军盔、狼犬和铁鹰所象征的尚武、忠诚、坚毅等等品格，也并不是什么坏德行；一个民族要繁衍生存，要发展壮大，不但在蛮荒的远古需要这些品格，就是在进入文明社会的近现代也一样。包括20世纪即将结束时世界上一些地方还在上演的弱肉强食惨剧，还有我们自己一个多世纪来由衰而盛的经验教训，都说明了这个道理。
问题只在不能片面地走向极端，不能让这些品格片面发展，无限膨胀，脱离了理性、人道、善良、宽容、民主、珍爱生命等等品格的调和和约束。否则，小至个人大至民族的灵魂就要被扭曲，就会给自身、给自己的民族乃至给他人和人类，带来损害带来灾难，如像希特勒法西斯以及让它领上了歧途的德国那样。
反之，由上述所有八个形象代表的品格如果得到很好的协调，就会造就出歌德、贝多芬、马克思、爱因斯坦似的世界大伟人，就会造就出一个极其优秀的民族。
近年来在一些聚会中，常有朋友提出我怎么看德国人自认为是一个优秀的民族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作为一个整体，德意志民族确实很优秀，但只是在处于健康的理性指导下的时候。至于在历史上某些因遭受蛊惑而丧失理性的阶段如所谓第三帝国时期，至于某些走火入魔的个人或群体如当年的纳粹理论家和现今的极右势力头目，又另当别论了。
是浮士德，也是靡非斯托
德意志民族品格中上述两个经常是矛盾对立的方面，其实早已引起人们包括德国人自己的注意。歌德被恩格斯誉为“最伟大的德国人”，他在自己的代表作《浮士德》里，就塑造了一正一反，一善一恶，但同时又相互渗透、相反相成的两个典型，即浮士德博士和伴随着他的魔鬼。其实，如我在拙作《走近歌德》的人物考辨中所指出，这两个典型正好体现的是“最伟大的德国人”歌德精神品格的两面，普通的德国人和整个德意志民族也同样有两面，即既可以是浮士德，也可以是靡非斯托。问题只在于，他俩谁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起主导作用而已。说德国人身上富有浮士德的优秀品格，我想无须论证；但要讲靡非斯托和他们有关联，但要讲他们身上同样有魔性，就不能不费点口舌了。
容我再从托马斯·曼的儿子、德国现代著名作家克劳斯·曼的小说《靡非斯托》中，引出一段做例子——
为了登上并保住柏林帝国剧院经理的宝座，以善演靡非斯托而红极一时的赫夫根，使尽了卑鄙、狡诈、两面三刀的鬼蜮伎俩；在克劳斯·曼笔下，他原本就是一个现代的靡非斯托。一次，从被视为纳粹头子戈林化身的胖子将军口里，我们听到了这样一段称赞靡非斯托的话：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年轻人！我们每个人不都向他学到了一点东西吗？我指的是：在每个德国人身上，不也有一些靡非斯托的特征吗？如果我们只有浮士德的思想意识，那么我们将会走向何方？那样做正符合我们敌人的愿望！不，不能那样！靡非斯托，这也是一位德意志英雄。只不过，这一点不能向人们明说而已……
真是精彩之论，虽然“正直”啊、“英雄”啊之类的赞词，只表明了纳粹头子和魔鬼之间臭味相投。事实确乎是，在希特勒、戈林等德国纳粹头子乃至更早的军国主义者身上，靡非斯托对浮士德占了上风；他的冷酷无情、阴险狡诈和好恶作剧，都以战争、侵略、集中营的形式可怕地表现出来，给人类造成了大灾大难。
我们不是常常对所谓“德意志之谜”困惑不解吗？不是不明白，为什么同一个民族既养育出了歌德、贝多芬、马克思、爱因斯坦等立于人类文明顶峰之上的大伟人，又产生了希特勒和戈林似的大魔王和众小鬼呢？这个谜，最简单的答案就是：整个德意志民族身上，也像在恩格斯所谓“最伟大的德国人”歌德身上一样，都既存在着浮士德的禀性，也潜藏着靡非斯托的特点；区别只在于是前者占上风，或是后者占上风罢了。这在不同的人和不同的时代，都曾有过泾渭分明乃至悬殊天壤的表现。因此，浮士德是德国人，靡非斯托亦然。（请参阅《走近歌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292－295页。）
又何止德国人身上有两重性呢？世界上的任何民族乃至任何个人都是如此。拿我们同样堪称优秀的中华民族来说，只要想想“文革”中普遍存在的丧失人性的现象，想想当前经济转型期包括我们政坛和知识精英在内的种种丧德失格的表现，就不难理解养育了歌德、贝多芬、马克思、爱因斯坦等的德意志民族，怎么又会出一些靡非斯托似的魔鬼，又会跟着希特勒这个大魔头犯下危害人类的滔天之罪，所谓“德意志之谜”，也就不再成其为不可解的了。
写到此还想起另一部文学名著即布莱希特的《四川好人》，它那一人二形的主人公沈黛和隋达，不也是我们人类身上同时存在善与恶的体现吗？而且这样兼具善恶的还不只人类和民族这样的大群体，个人亦然。只要扪心自问，任何真诚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并非纯洁的天使，而是在心中和身上也存在兽性和魔性。只不过，古往今来，能像卢梭似的写出《忏悔录》的人少而又少，能像歌德似的借《浮士德》解剖自己的人少而又少。也正因此，这样的人格外高尚，这样的作品特别可贵。
德意志民族精神形成的原因
在世界民族之林中，德意志民族是个后来者，远方的中国、印度、埃及、阿拉伯就不说了，当近在一旁的希腊人、罗马人已经十分强大和文明的时候，他们的祖先日耳曼人还要么游牧于易北河和莱茵河之间的地区，要么在遮天蔽日的大森林里过着原始的生活，时常受到罗马军团的讨伐和驱赶，不得不俯首称臣。直到公元9年，阿尔米纽斯指挥的日耳曼部族军队，在条顿森林里一战全歼罗马执政瓦鲁斯率领的三个军团。
这是一个影响极其深远的胜利。面对强大的罗马帝国，它不仅争得了日耳曼人的自由独立；而且更加重要的是，这使本来就剽悍勇敢的民族更加坚信，这个世界上靠文明和讲理很多事情办不成，而武力的语言最是管用。不是吗，在后面的世纪里，他们靠武力征服了文明先进的罗马，并从10世纪起使自己的国王同时兼做了罗马帝国的皇帝，直至以武力争来的显赫又被武力粉碎，1806年拿破仑的大军横扫所谓日耳曼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连柏林勃兰登堡门上的胜利女神雕像也给人掳去。再往后，以军事强国的普鲁士崛起，在1871年战胜法国，不但夺回了胜利女神，而且在巴黎的凡尔赛宫宣告了德意志帝国的诞生。又过了四十多年，还是因为战败，德国不得不在同样的地方即凡尔赛宫签订屈辱而苛刻的条约……这后来居上者的整个历史，充满曲折坎坷的历史，都培养和加强了德意志民族的尚武精神，它往前走一步就会蜕变为对暴力和武力的迷信，结果在一定的历史社会条件下容易受到蛊惑，沦为军国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工具，变成战争的牺牲品甚至罪人。
与军国主义和战争联系在一起，好的品格如忠诚无私会蜕变为绝对效忠领袖，遵守纪律会蜕变为盲目服从，坚毅果敢会蜕变为顽固冷酷，等等。还有，德国人素以踏实能干、办事彻底和讲究效率著称，但不知为什么我在参观集中营时会想到他们的这些优秀品格，在看描写法西斯的闪电战和间谍战的文艺作品时同样如此。在这儿，是不是可以用上我们以前常说的一句话，即“大方向错了一切都错了”呢？我想可以。
德意志民族的所有精神品格，不管好坏，也不管原本好会不会变坏，养成和转变都是有环境、历史和社会原因的。新的时代和新的环境，就会养成新的品格，如热爱生活，珍爱生命，重视民主；但与此同时，在一些地方和一定的人群中，也有反面的东西如排外仇外的极右思想产生。
在前文列举的代表德意志民族特性的八个形象中，我以为一头一尾的歌德和国会大厦的玻璃球顶最为重要，因为所指的是“大方向”；前者明确了现代德国人应该继承的传统，后者显示了值得他们追求的未来。只有大方向正确了，好的品格才能得到充分发扬，坏的倾向才能被及时、有力地克制和消除。
什么传统？理性、人道、宽容的传统。什么未来？民主、开放、光明的未来。
相信接受了惨痛历史教训的德意志民族，会遵循着这样的“大方向”，在各方面的发展中更加后来居上。当今世界多极化的趋势不可阻挡，正在走向统一的欧洲无疑是举足轻重的一极，而在实际推动统一进程的欧洲联盟内部，无论人口和国力都位居第一的新德国又扮演着领头羊的角色。因此，德国的发展影响着欧洲的发展和世界的发展。我们关注德国的现实和未来，也就是关注世界和我们自己的未来。
极右势力猖獗的根源和教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