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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腊八

炕桌放到炕梢,柱子在炕头趴懒被窝,蒙头撅腚,身子扭来拧去,好像里面闷着一只淘气的狗崽。

屋里,炉火正旺。

老太太往炕桌上拾掇饭菜,故意弄得叮当响。老头在炕沿盘腿挑豆子,铝盆放在脚窝,尽量不让豆子哗啦哗啦滚。不过,老头的老花镜不老实,总往下滑,老头去扶,腿脚欠起,豆子就趁机滚上几滚。一着急,手里的豆子漏进铝盆,更是噼里啪啦一阵响。

“你轻点不行啊!”老头冲老太太低吼,一边扭头看柱子。

“没你那豆子响,老不中用。”老太太故意大嗓门。

“吵吵……放寒假,让他睡去……”老头朝柱子努嘴,示意老太太别喊。

“就你惯着他,饭凉了!”

老头朝桌上看看,慢声慢语说:“柱子啊,快起来吃饭,爷给你放奥特曼。”老头慢悠悠下地,走向电视,取一张碟子塞进DVD,奥特曼就在电视里施展神功了。

这张碟片柱子都能背下来,他还在被窝里拱来拱去。不起来。

“腊八了,你爸你妈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哪……起来吧,后院杀猪,你不去看看?”老头上炕,给自己倒上一盅酒。

“伺候了你们吃,我还得伺候猪伺候狗伺候鸡伺候鸭,都伺候完了还得准备焖黄米饭,那东西不好熟……”老太太从外屋进来,见柱子还没起,就把酱碗使劲撂在桌上,“太阳都照到庆丰屯了,还不起来?”

柱子就鲤鱼打挺一般从被窝拱出来,“照到庆丰屯了?”

米娟住在庆丰屯,和柱子一样在镇上读初一。米娟肯定起来了,这时候可能站在院子里梳头呢。她头发不长,到肩膀,齐刷刷的,有点黄,却特别柔亮,好像里面藏着水,她一动,水就晃荡。

柱子穿衣服的动作有点猛,扑腾一屋子灰。老太太坐在饭桌旁摆着手扇。柱子下地,很认真地洗脸。先往手上打香皂,仔细搓,指丫里也搓。洗净手,再往脸上脖子上打香皂,他噗噜噗噜洗完,水里漂浮一层厚厚的白皮沫子。然后,他来到镜子前,镜子里出现一张新鲜的脸,高鼻子,浓眉,大眼,就是嘴大点。嘴大没什么不好,占点腮帮子的地方而已。再说,老人都说嘴大吃四方,是好事。柱子很满意,拿上梳子出去了。老头老太太喊不住,搞不明白孙子怎么突然爱干净了。

真够冷的。太阳倒白亮白亮的,天还有点蓝呢,大冬天,很少有蓝一些的天。柱子站在太阳地里梳头,心里想着米娟。米娟会怎样梳头呢?先梳前边,再梳两边吧?她那头发不用梳都行,水还能乱缠一起吗?柱子脸旁的头发洗脸时浸湿了,出门就冻得梆梆硬,梳子插不进去。柱子感觉米娟已经梳完头了,她伸个懒腰,哈出一团白气,一扭身进屋,头发甩出一溜水来,那水像彩虹一样啥颜色都有。柱子就下意识地闭上眼,身子一闪,好像那水甩在他脸上。她头上的水怎么冻不住?可能里面有油吧?鸭翎毛就是那样,油亮油亮的不沾水,太阳一照,有红有绿有紫有黄。

柱子返身回屋,梆硬的头发在头顶打仗一样,咔嚓响。

“爷,什么时候把你那张老嘴改过来?我都上中学了,还叫我柱子,难听!”柱子来到火炉前烤头发。

老头嘿嘿笑,“你老了也是我的柱子。”

“烦。”柱子关掉电视,“奥特曼,孩崽子才看!”

柱子上炕,抓起馒头咬。

米娟家吃的啥?米娟那手指头像筷子那么细,一使劲还不得让筷子折了啊!柱子扑哧一笑,馒头渣喷在老头脸上。

“嘿,上中学了嘴还漏。”老头抹把脸笑得颤颠颠的。

“爷,咱家为啥住马兰店?”

“这话问得……祖祖辈辈都在这儿。”

“睡傻了,不住这儿住哪儿?”老太太扯一把柱子后衣襟,把柱子裸露的后腰遮上。

“庆丰屯。”

老太太说柱子真是睡傻了,想起那么个破屯子,靠山根底下。柱子就生气,说那屯子烟囱冒的烟比马兰店烟囱冒的烟好看,像凤凰的尾巴,闪金光呢。想想就知道,烟囱冒出那样好看的烟,做出的饭肯定好吃,焖出的黄米饭说不定好几样颜色。老太太说柱子怎么一大早起来想些稀奇古怪的事。

“爷,你刚才说什么营什么汉?”柱子不跟老太太说话了。

“说你爸妈,身在城里,心惦记着家。”老头给柱子讲曹营和汉,柱子正听得过瘾,后院传来猪叫。看杀猪显然比听故事过瘾,柱子抓起帽子跑出去了。

后院真会挑时间,腊八杀猪,帮忙的人多,腊八是要吃黄米饭的,那得焖多少啊!柱子朝后院走,跳园子抄近路,翻墙时光顾往庆丰屯张望,差点摔跟头。

很是热闹。呜呜嚷嚷,抬猪的,烧水的,生火的,磨刀的,备血盆子的……屋门开着,里面的热气咕嘟咕嘟往外冒,一股一股喷涌着往天上飞,飞到半路,被风撵回来,一头扎进院里。柱子用手当刀,劈砍热气,嘴里发出噼噼咔咔的声音。金生和东升也来看杀猪,他俩喊柱子,柱子脑子里装着米娟,没听见。

米娟胆小,见到涌上天的热气一转身拱过来,吓得用胳膊挡。能挡住个啥,啥也没有。米娟害怕的样子特别好玩,脖子一缩,眼皮揪成三角形,好像那热气拱过来拎起了她的头皮。胆小如鼠。真是胆小如鼠。看我的。柱子蹲成马步,十指叉开,运足气,嘿哈,对迎面扑来的热气推出去。热气四散,柱子就昂着头,梗起脖子,显示自己的厉害。柱子听到米娟的笑声。米娟的笑清亮灵动,会流淌,好像谁撒了溜溜滑的冰凌,抓不住,叮叮铃铃响了一地。都是声音,差距真大,听那猪叫,难听得要命。

“柱子快点,要开刀了,捣鼓那些热气干啥!”东升拽着柱子胳膊。

猪叫愈来愈惨烈,柱子和东升从大人的腿缝往里拱,拱到离猪最近的地方,柱子把东升往旁边推,留了个空位出来。金生以为是给他留的,挤进来就钻到空位里站着,被柱子推开。

“往那边。”

柱子不理会金生嘟哝,他只想让米娟挨着自己看杀猪,米娟那么瘦,劲小,要给她留个地方。柱子感觉米娟来了,穿着水粉的棉袄,像只水鸟一样站着,紧挨他,两腿穿着厚厚的棉裤,仍然那么细,细得仿佛支撑不住她穿了膨大棉服的上身。柱子美滋滋地站着,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脏。看这袄袖子,看这裤腿子,还有前大襟,脏得不像话。还算好,手是干净的。他想用这双干净的手把身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米娟,只要米娟抬起薄薄的眼皮看他一眼,再眨巴两下稀长的几根睫毛。

当杀猪匠李喜东挂着各式各样的刀具出现在猪面前,柱子突然意识到胆小的米娟一定非常害怕。可她越害怕越想看,伸个小细脖往里瞧,猪一叫唤,一缩脖,眼皮就揪成三角形。柱子往前迈了一小步,双手叉腰,把那空位遮起来。柱子想到米娟躲在背后像小猫似的,心里就毛茸茸软绵绵的。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变得高大,胳膊也长长了,甚至鼻子喷出的热气都要粗壮些。

李喜东拔出刀,眨眼工夫,热气腾腾的猪血汩汩流出,接血的大铝盆红得发紫。人群中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尖叫,柱子有些害怕。却见柱子突然高伸双臂,大喊一声:“别怕,奥特曼变身!”

金生笑柱子大裤裆,还奥特曼呢。柱子说金生小孩崽子懂个啥。金生只比柱子小一岁,不服气,说柱子能大到哪去,还不是和奥特曼玩。柱子立马收身站好,感觉在米娟面前扫了面子,脸变成了红皮土豆。但他仍然笔直地站在金生面前,哼哼鼻子说:“看你那小短腿吧!”金生喜欢和柱子玩,没和柱子争执,他和东升看着那头可怜的猪。

人们开始忙活猪了,找气管子,通条,他们准备把猪吹得像气球一样。

这边的男人粗鲁地喊:“水烧开了没?”

那边的女人回应:“开了开了,架子撑好了!”

热气胡乱翻滚着,腥味,锈味,蒜味,酸菜味……一股一股的;打气的,磨刀的,添柴火的,跑趟子的……啥声都有……

柱子百无聊赖地仰头望着天空,脚在地上胡乱踢蹬,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他就喊着:“没意思,真没意思!”

柱子这样喊着的时候,脑子里粉粉的,一会儿冒出一团,像雾一样,像花一样,像粉兔子一样,干干净净,丽丽整整的,完全不像那些脏东西。那是米娟的影子。跟着他。不,是他领着她。他漫无目的地领着她在那任人摆布的猪面前转圈,再去屋里看男人洗肠子灌血肠,看女人切酸菜……看着,就到了窗台,看见窗台的映山红,养在盛水的罐头瓶里,这枝压那枝,铺展着,好大一捧。他听见了,女人们说映山红是小丫蛋采的,山上好深的雪呢!别看那些花骨朵还黑着,个个小得像米粒,遇上暖和屋子,长起来才叫快哪,一天一个样,到年三十保准开得粉嘟嘟的。

粉嘟嘟的,粉嘟嘟的……

柱子喜欢粉嘟嘟的。他走出门外,朝金生和东升招招手:“咱们去采映山红吧!”

金生和东升很愿意。临走前,柱子回家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腊七腊八是采映山红的日子,他总觉得粉嘟嘟的米娟也会去采能开出粉嘟嘟花的映山红,可不能让米娟看见这身轻轻一拍就让人打喷嚏的脏衣服。老太太给柱子在棉帽子外面围上一条围脖,缠得紧。老太太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可别真把下巴冻掉了,回来还得用黄米饭给你粘。那也就说说,能粘上吗?扯淡!”老太太系个围脖要踮脚,柱子埋怨她磨蹭,还总把他当小孩。

砬头山在村西,一眼看得见,路却有十里八里呢!这十里八里之前都是甸子地,冬天全是雪,有车辙的地方只有一小段。出了村,风就逞凶,呛得嗝嗝的,刮在脸上,鞭子抽一样,火辣辣地疼。越往西走,雪越深,没一条现成的路,只有一些杂乱的脚窝,深深浅浅的。天透亮,雪也亮,柱子朝庆丰屯张望,白得耀眼,连个人影也看不见。

金生嫌太冷,雪深,每走一步腿要抬得高高的,气喘得紧,走不动,想回去。

柱子也觉得冷,他哈哧哈哧往前走,不定哪个哈哧,就冒出一团粉粉的来,弄得脸一阵阵发热。哪里还知道冷。

“冷?这样像跳脚猫一样往前走,一会儿不冒汗才怪。”柱子说。

“就是,我有点冒汗了。”东升走在最前面。

金生就不说话了,硬着头皮往前走。

太阳正好,清凌凌地洒下来,在雪上流淌。大半截裤腿全是雪,鞋窠灌了雪,贴着暖肉的就化掉,裤腿一点点晕湿。

“哎哎……”柱子说,“你们说,这雪要是粉色的,咱们是不是都穿上粉裤子了?”

金生使劲笑,东升也笑。哈哈哈哈……嘿嘿嘿嘿……

“金生,你要在雪里打几个滚,你就粉嘟嘟的了。快,你滚一个看看。”

金生正累得想坐又没地方坐,听柱子这样说,一歪身子倒在雪地上,嗨哟嗨哟叫。

柱子经过金生身边,金生伸手一拽,柱子顺势栽倒,东升回头,见两人的熊样,也返身扑过去。三人嘻嘻哈哈乱扑腾,广阔的雪野成了大泳池,雪末四溅,有轻纱似的,一帘一帘飞舞,也有碎米似的,涂着阳光,闪亮闪亮的。

“啊——喔——嗷——”柱子突然放声长啸,像只半大的狗崽。

“你号啥?”

“我就是想号。”柱子爬起来往前走,“想号。”

“起来快起来,”柱子喊,“太阳刚还在头顶,这一会儿超过我们了。”

金生和东升撵上来,柱子说:“猜,你们猜猜。”

“猜什么?”

“猜你号得像不像鬼吗?”

“屁。猜庆丰屯。”

“庆丰屯?”

“猜庆丰屯有没有人去采映山红。”

东升说有,金生说没有。东升和金生都说得非常干脆。他们说完,还往庆丰屯看。

“你说有没有?”金生问柱子。

“谁输了谁学鬼叫。我不说。庆丰屯要是有人来,我就把采的映山红送了。”

柱子不停地朝庆丰屯张望,即使眼睛看路,也要用眼梢瞟。走到和庆丰屯平行的地带,庆丰屯安静得像睡着了,连条摇尾巴狗都看不见。

“奶奶的,连鬼影都没有,死光了吗?”东升骂着。

“屁,快过年了,说什么死啊死的!”柱子回头瞪着东升。

“喂——出来个会喘气的——”东升喊。

柱子希望东升使劲喊,把庆丰屯喊醒。米娟就会走出来。米娟只要开门出来,他就会看见她,她家就在村口第一间房子。柱子一想到米娟出来,再望庆丰屯,庆丰屯整个就变成粉粉的。再眨眼,又白茫茫了。

空荡荡的,四处空荡荡的。雪,白得让人心烦,天天都那个颜色,看够了,实在看够了。柱子走得很慢,两条腿慢吞吞豁开令人厌烦的白雪。

说不定……说不定米娟出来过……

“金生!”柱子气哼哼地喊。

“看,这,这,还有这,都湿了,梆梆硬。你把我拽倒干啥?”柱子赖唧唧地说,“眼睛都被太阳刺花了,啥也看不清,我现在看庆丰屯都是黑的……”柱子埋怨着,突然想起米娟那时出来往山上去了也有可能,她可能已经到山上了。

“算了算了,快走吧。”柱子说。

柱子偏头瞟一眼庆丰屯,步子迈得很大。

雪越来越厚,厚倒没啥,上面冻了一层硬壳,脚陷进去,像被厚嘴唇裹住,拔不出来。他们挑有脚窝的地方走,省不少力气。大脚窝,小脚窝,很大的脚窝,很小的脚窝……乱乱的。越来越乱……咦,这个脚窝一定是小姑娘的,短,窄,浅,一个挨一个,弯弯曲曲……脚窝周围有浮雪,软软的,这是新鲜的脚印呢!脚印密集,柱子无法分辨这脚印是不是从庆丰屯过来的,但他认为这就是米娟的脚印。米娟腿那么细。

柱子沿着这小小的脚窝走,身上劲满满的,四处粉粉的。

米娟的手会不会甩来甩去?也兴许揣在兜里。她蹦跶的时候该是甩来甩去的。她一蹦跶,那水一样的头发,从帽子里淌出来,被风一吹,成了飘扬的旗……脚窝越来越密,越来越乱……到底在干什么?转圈?乱蹦?腿那么细,跟小鹿似的……这小黄毛丫头!

“柱子,你怎么像个鸭子啊!”

“胡说,明明是鹿。小粉鹿。”

“什么什么?小粉驴?”金生和东升又是一阵哈哈嘿嘿。

春天,砬头山脚是一条大河,水急,深,还宽着。马兰店种地的人就站在河边看满山的映山红,尤其砬头山上,少有人采,一坡一片,粉艳艳的。冬天,河也是雪,地也是雪,不分河与岸,直接就过河了。

“金生,你爸妈啥时候回来?”东升问。

“不知道。你爸呢?”金生说。

“我爸回来了。”

“你爸回来了你怎么还噘着嘴?”

“他俩老吵吵。”

“为啥吵吵?”

“我妈不愿意伺候我奶。”

“吵吵算啥。翠萍她爸她妈要离婚了。”

“为啥?”

“不知道。”

“柱子,你怎么不说话?翠萍她爸和她妈都要离婚了!”

柱子已经走到山脚,脚印太多,跟丢了小脚窝,正着急。

“又不是我让他们离婚的!”柱子说。

“喂——我来了——”柱子用手做喇叭,喊声在山窝里回荡。

金生和东升也喊:“还有我——”

“没人!我说了,鬼都没有!”金生说。

“那不一定,兴许人家不搭理你呢!”东升反驳着。

柱子绕过石砬子,从矮坡往山上爬,金生和东升跟着。太阳也跟得紧紧的。

山上没什么大树,总有人砍,一些栎树长不高,杆儿细,叶子倒顽固,卷着边儿,密密麻麻的还挂在树上。人走过去,哗啦哗啦响个没完。脚下也有,是些杂七杂八的树叶干草,在厚雪里藏着,一踩,宣腾腾的,吱咕吱咕,闷闷地响,好像谁在睡梦中咬牙。树枝有些杂乱,光杆的多,还有带刺的,斜歪着,不小心就刮着头脸。有树就有鸟,也不知它们藏在哪的,忽然从眼前扑棱棱飞起来,连阳光都搅和碎了,把人吓一哆嗦。膝盖以下的裤腿冻得梆梆硬,像铁打的,树条刮过去,刺啦刺啦,一道道的白印子。柱子想,鸟飞起来,米娟肯定吓得尖叫,那叫声就像个小鸡崽。喳的一声,又喳的一声。柱子就喳喳叫了几声,叫得公鸭一般。

走到山中央,坡陡一些的地方,有一片映山红。大概都怕跌下山,少有人去采。金生先发现的,只用手指着:“一大片!”

柱子在那一大片跟前,木木的站住了。他想,这么多映山红没人采,米娟可能没来过。一想到米娟不来,他的肚子就拼命叫,浑身的筋骨散架似的,骨缝嘶嘶冒凉风。

东升发现了另一片,长在稍微平缓的地方。东升一招呼,金生就蹿过去,两人跪坐着,一枝一枝采。柱子的脸成了两个红透的苹果。他看着他们。好像没看他们。不知看着哪儿。只觉得四周空荡荡的。

“它们看起来就像死的,想不到养着就会开花。”

“这是它们小时候。”

“小时候?多大?”

“十三四岁吧。”东升想了想说。

……

柱子在这空荡荡里不知该干些什么。山那边是地,雪下面全是苞米栅,没有映山红。也许米娟会突然出现,在那些杂乱枯黄的栎树丛里粉粉地冒出来,单眼皮一挑,两手一炸,像发现新鲜宝贝那样奔过去,去采那些映山红。她也会像金生东升那样跪在雪堆里,一把一把撅折,把雪碾得稀烂吗?或者撅着屁股用细细的指头像小鸡啄米那样一下一下采?不不,她像个小鹿,一头撞进来,面对脚下大片的映山红,发懵呢,不知怎么下手,就把薄薄的单眼皮挑得老高……

嘻嘻……黄毛丫头……

柱子正美滋滋地,猛然想起米娟是不来了,冷汗就呼呼冒出来,耳边嗡嗡作响,好像发生了什么要命的事。

突然,柱子感觉眼里有什么撞进来,很熟悉。熟悉得一时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柱子仔细看,看到了脚窝。两个小小的脚窝就在他面前,清清楚楚,新新鲜鲜,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似乎还有一丝清香正调皮地缭绕。这一定是米娟的脚印……他看着看着,米娟突然出现在脚窝里,小小的米娟,像个小矮人,小精灵,她在一点点生长,长得和他一样高,粉粉地,笑眯眯地站在眼前。她在甩头发,她在拧眉头,她在笑……

柱子心跳得厉害,好像里面装着小木鼓,咕咚咕咚……激动得脸颊滚烫。他感觉头皮簌簌作响,所有的发丝站了起来,汗毛纷纷竖立,它们随风摆动。这种紧张的感觉使他极为愉悦,但他还是挥手在头顶抹了一把,镇压那些没出息的毛发们,以示平静。他努力把气息调匀,生怕哪口气吐重了,吹走了米娟。他要采映山红送给米娟,采崖上这些人们不敢采的花骨朵大的,采一大把……他迅速地把帽子围巾扔在一边,轻轻挪步过去,蹲下身子,勇敢地迈出一只脚,尽量不把周围平坦的雪破坏,再迈出另一只脚。他听到米娟的笑声在耳边叮当叮当淌了一地……此刻,他感觉心里盛满了透明滑爽的蜜,甜得心尖发颤,他和整个世界一起飘起来,他和米娟飞到了云彩上,他牵着她的小手,空气中处处是醉人的甜香……

透明的阳光是一条清澈的小溪,它们流过哪里,哪里就发出悦耳的叮咚。那几丝浅云,那起伏的山巅,那些栎树,那些映山红……它们都浸泡在阳光的溪流中,尽情舒展。阳光从米娟头顶掠过,那声音实在太好听了。米娟的头发是千百根丝弦,阳光弹过,每根弦都流淌出不同的乐声。柱子的大嘴角渐渐上扬,稍微一咧,就基本咧到了耳根。他看见米娟抿着薄嘴,要笑不笑的样子。就小声地说:“我量量你的嘴,看有没有我的嘴一半大。”他就听见一串清脆的笑声。他猜想米娟的嗓子里一定是挂着一串风铃。

“柱子,小心栽下去!”东升本能地身子后倾。

柱子被吓一跳,脚下一滑,倒下时伸手拽住了栎树。

“我才不怕,我练过的。”柱子趴在雪地上采崖上的映山红。

“这边这么多,过来吧!”金生叫着。

柱子采了一大把映山红,爬起来却不见了米娟。他四下张望,哪都没有,山下的庆丰屯静得看起来像画在地面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懊恼地盯着地面,飞起一脚,两个小脚窝就不见了。

“嚷嚷,嚷嚷……没看见吗?这边年年没人敢采,杆粗,花骨朵大,采回去很快就会开。”柱子气哼哼地说,“你们就知道搅乱!”

天色微红,太阳快落山了。下山以后,走到和庆丰屯平行的地带,东升学了一声鬼叫,学得一点也不像,听起来像饥饿的猪崽,笑得金生擎起一把映山红往前爬着走。

“没意思,真没意思。”柱子躺在地上使劲蹬腿,他用手指抠着映山红瘦瘦的枝条。金生和东升怎么喊,他也不起来。他恨东升学那声鬼叫,难听死了,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让人心烦得要命。东升和金生拖起他的胳膊拽着走。他仍旧闭着眼,任由他们折腾。拖出很远,他挣脱嘻嘻哈哈的金生和东升,骂他们狗屁不懂,就知道笑,嘴都咧大了还笑。他爬起来,往回走,走到和庆丰屯平行的地方,在一片空白的雪地上写了几个大字:身在曹营心在汉。

之后,头也不回地往家走。走了一截又转身回来,挨着那几个字又写了几个大字:庆丰屯全是大坏蛋。然后,柱子把那一大捧映山红搁在旁边。

柱子回到家已经黑天。老太太赶紧找了一身干净暖和的衣裳给柱子换。柱子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老太太一边唠叨一边脱柱子的棉裤,往下扯那正融化的裤腿。柱子连腿也不想动弹一下,只揪着里面的裤衩。

换了干净衣裳,老太太一手端糖碗一手端油碗,老头端一碗金灿灿的黄米饭。

“吃甜的还是咸的?”老头问。

柱子懒懒地伸手一指,老太太就撂下糖碗,舀了一勺荤油浇在黄米饭上,老头用勺子搅和,把那碗黄米饭搅和得油亮油亮的。柱子吃,老头老太太就在旁边说腊八,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说得火苗从火炉子里往外蹿。柱子不说话,黄米饭太粘,粘在喉咙里,哽得难受。柱子就极其讨厌过腊八,什么破节,没意思透了。

吃完黄米饭,柱子就进被窝了,蜷着身子像只小病猫。他闭着眼,蹙着眉头,脸还没退红,大嘴的嘴角向下瘪得厉害,就快瘪到下巴了。

老头坐在炕上调电视,想找个好看的动画片,总有比奥特曼好看的,找不着,就骂咧咧的。实在不知道看什么台,遥控板被扔在一边不找了。电视里一对中年男女正在闹离婚,闹得厉害,摔手机,砸电脑,争来争去,男的和女的厮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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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游之死亡之舞

    我是H市一个平平凡凡的游戏策划,直到我做了一个噩梦,一个全人类共同的噩梦。是梦,还是游戏?我身边不断有人死去,我要活下去,就必须战胜更多的人。我叫卢小翔,我的身边发生了无法想象的灾难,小敏,你要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活下去!卢小翔,自小习武,曾是中国电竞大神级选手,现在是H市一名普通的游戏策划,他将面临体能、知识、记忆、逻辑、意志等多方面的考验,让我们一起慢慢去探索:到底死亡之影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在梦境中连胜10局对抗赛,就可以得到死亡之影的会员卡,这是一张进入《死亡之影》的正式门票,全球只有100万个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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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豪相亲会,她准备充足,却把他认错当成心爱的男神……从此,遭到这冷枭大人的围追堵截,被迫跟他闪婚。人前,他是权倾天下的大人物,她是饥荒不饱的女屌丝,毫不搭界。人后,他们却是一对隐婚夫妻。他冷魅尊贵,俊逸,邪戾狂狷,他疼她纵她禁锢她。他说:是我的,就永远都别想逃!她美丽动人,特立独行,宁死不屈,她躲他闹他挑衅他。她骂:是人渣,就永远都是人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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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风而来,乘风而去,如影随形,跗骨之蛆。”“你要走的路还很远呢,小鬼”“老鬼,我后悔了,书还你,鸡翅还给我”“交换了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某猥琐大叔边啃着鸡翅边狂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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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世纪,星际联盟开启混乱时代。势力的倾轧,暴虐的妖兽,文明的冲突……谁能独身世外?唯有机甲横行!机甲的时代!热血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