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婶娘家在山区，当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盖了，姐妹几个，衣衫褴褛，统共只有一条完整的裤子，谁去相亲给谁穿，因此嫁到平原就成了姑娘们丑小鸭变白天鹅的唯一途径。素婶以其宽肩、平背、大脚的力量形选手的外观优势顺利嫁到平原，吃上了大米饭，偶尔还有香肠腊肉开个荤。那时辰，菜花已经黄了，金灿灿的菜花丰美、充盈。填饱了肚子的素婶，眼里的世界美好而澄净，她热爱这个外形瘦弱、不苟言笑的男人，热爱这个土质肥沃的村庄，她用不遗余力的劳作来回报她的婚姻。
可惜菜花开得短暂，素婶蜜里调油的幸福也短暂。她发现老公半夜起来晃荡，叫他的名字，他眼神直直地瞅过来，他骑过压过的女人，倒似陌生人一般了。顺藤摸瓜地追溯下去，原来老公在婚前就有精神病史，公公婆婆和媒人联手隐瞒了她。素婶先是气，后是怨，接着生了逃走的念想——腹中轻微的动静阻拦了她的脚步，女儿的诞生，把她和这个疯疯癫癫的男人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素婶用她的宽脊大足支撑起了有米饭有肉香的家，她的责任田品种繁多，不止有农作物，还养着几十箱蜜蜂，家里更是猪牛羊、鸡鸭鹅齐全。然而她的生活质量与男人的犯病次数成反比，男人不犯病，蔫头搭脑的，被她指挥得团团转，男人一犯病，就不听话了，还出现暴力倾向，自家的和别家的人与畜生，以及物品，都是他的攻击对象。素婶刷刷刷往外掏票子，赔完这家赔那家。一到春天，她就神经绷紧，每日惴惴地观察着菜花的颜色，惴惴地观察着男人的神色。男人往在菜花地里驱赶蜜蜂，蜜蜂嗡嗡叫着，懒洋洋地绕着枝杆转悠，就是不往地里钻。到了二月末，菜花还是瘦瘦的一片。三月的风暖了，蝴蝶来了，蚂蚱来了，那田里总算零零星星有了淡淡的黄色，植物仍旧是瘦的，蔫蔫儿的，耷拉着脑袋，然后，某一夜，就像得到了一道神秘的指令，菜花摧枯拉朽、奔腾澎湃地盛开了。菜花一绚烂，男人就犯病。男人的节奏与菜花的节奏保持着高度的一致，他的眼神邪了，口水滴答下来，素婶积攒了一年的可怜巴巴的钞票们就撒着欢地朝外窜。
跟男人的未来暗无天日，唯一的女儿是素婶的命根子，是素婶人生的全部理想。男人疯是疯，五官却秀气，女儿相貌随了他，漂亮的面孔，纤细的身材，像一株水边的油菜花。素婶家的门槛被踏破了，尽管男人“疯”名远扬，却挡不住一双双发现美、追求美的眼睛，女儿风风光光地嫁进了副镇长的家，成为副镇长的二儿媳妇。女儿的婚礼场面气派，名噪一时，婆家迷信，不许穿白色，结果女儿选了珍珠黄的婚纱，那是初春，田地里嫩绿的植株间交错着一层轻微清淡的黄色，与新娘子的裙裾色泽相似。男人没有获准出席女儿的婚礼，素婶被女婿用一辆扎着红花的婚车接到镇上，沿途掠过车窗的菜花地，花蕊新萌，初绽惊美，像透了新嫁娘羞赧的神情。那是多年来素婶度过的最好的一次春天，即使那一年男人疯得格外凶，即使那一年，家里的牲畜们接连遭受瘟疫，收入锐减，这些，都没能冲淡素婶嫁女的喜悦。
菜花还没枯萎，素婶的女儿被婆家送了回来。原来新娘子美则美矣，却逐日地与洋娃娃的形象背道而驰，丢三落四，一脸傻笑，发展到清明节，当着众亲戚的面，在祖坟前上演了一出披头散发的裸体秀，婆家人颜面扫地，大怒之下把这疯女遣返回来。素婶明白，多年来一直让自己惴惴不安的隐忧，终于还是眼睁睁成为事实。每到春天，男人发飑，女儿却异乎寻常的沉默，经常坐在田畦发怔。素婶不断地安慰自己，女孩子家，有个那样的疯爹，不是什么体面事，内向一些、低落一些也是有的，可是，女儿魂魄尽失的眼神却是她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如今，这阴影扩散成了一地鸡毛，粉碎了素婶所有的希冀。她垮了。
乡亲们绕道而行，关于素婶婆家中了邪的各种传言在村子里像油菜花一样疯长，素婶和疯男人、疯女儿像咬人的疯狗一般被隔绝了。素婶很痛苦，她在痛苦中甚至希里糊涂地认同自己是夫家的克星，她陷入漫长的失眠中，半夜两三点她睡不着，起身穿衣，在无人的、夜凉如水的土路上走一走，很快，关于素婶进入发疯前期的流言弥漫了村子的上空，素婶在孤单中绝望了。
这时候，村会计以慈悲、宽容的救世主姿态闯进了素婶灰暗的世界，村会计是村子里中年以上人群中仅有的高级知识分子——高二辍学生，他以他掌握的科学理论告诉素婶，她家男人和女儿患上的是家族遗传性的精神分裂症，此事可追溯到男人的前几代，男人的父辈、祖辈、曾祖辈皆有患失心疯落水溺亡、走失、伤人等事件的发生。村会计劝说素婶将男人和女儿送去就医，素婶在村会计的指引下，将癫狂的男人和女儿捆绑到县城医院，经过详细的检查，村会计的说法完全正确，而男人和女儿由于诊治过迟，失去了痊愈的机会，只能终身服药维持。药费是一笔昂贵的开支，素婶无力承担，村会计继续支招，建议素婶趁身强力壮，不必死守几亩薄田，外出打工赚钱去吧，至于她家的男人和女儿，自打她的公公婆婆去世，疯子们早被家族亲人弃如草芥，村会计无疑是下凡神仙，再次伸出了温暖的援手，答应帮忙照看——一日三餐，由村会计预备妥当，男人或女儿前去领取。这就不简单了，这就等于解脱了素婶的枷锁，让她无牵无挂地上路了。
素婶在同村人的介绍下，直接去医院做护工，根据她的打工预期，这是她可以赚到薪水最高、时间又相对自由的不二选择。素婶勤勉地工作着，每月都带回一叠厚实的钞票，作为男人和女儿在村会计家搭伙的费用。虽然有邻居在素婶耳边嘀咕，那爷俩的伙食堪比猪饲料，全是村会计家隔夜的剩菜啊剩汤剩水啊、粗米糙面的，但素婶微笑不应，照旧按月返回一次，用水管冲洗被俩疯子弄得乱七八糟的屋子，顺便给他们父女二人洗个澡。
于是，新的演义像蒲公英的花絮，迅速飘散。人们确凿无疑地相信，素婶与村会计睡上了。在其后的十来年中，这段艳情史都会不时地推陈出新，派生出新的起伏与跌宕。譬如，随着素婶经济条件的改善，更是因为两个男女疯子孤男寡女地相守一室，竟有了不伦之举，素婶痛下决心，自费将他们双双送进镇上的养老院。素婶再度返乡，理当一径前往养老院，看望那两个被铁链拴住的可怜家人，缴费、为他们送衣物吃食，然而她仍旧每次都回到村子，哪怕她家的房子因年久失修，漏风漏雨，几近倒塌，她坚持探望的，当然不是这幢老鼠乱窜、青苔横生的破屋，而是村会计——她的情夫。
到这里，村会计这个人物就在素婶凄凉的婚姻中浮出水面，制造了村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暧昧。作为村子里的读书人，从视觉效果来审视，村会计斯文白净的身段与素婶的虎背熊腰并不登对，况且会计夫人杏眼柳腰，是村里的首席美人。事实却是，无数证据表明，这对露水鸳鸯情意甚笃，延绵多载。偷腥的机会是很多的，会计夫人是乡村版的辣妹，懒散、泼辣、不羁，吃完饭，碗一推，细腰轻摆地出门去也，不是去干活，是去打麻将。此女嗜赌，不舍昼夜地流连在麻将桌上，庄稼、家务、两个儿子，全是村会计一手一脚地张罗。作为住家男人，村会计可以在夫人酣战麻将的任何时段与素婶成其好事。
这本是一桩普通的风流债，悬疑在于，二人不止不般配，同时在与素婶有染之前，村会计对老婆是出名的迁就，在与素婶有染之后，村会计对老婆依然是出名的迁就，那迁就还翻了番，会计夫人打扮得花红柳绿，手上脖子上还新增了金器银器，逢到恋栈误了饭点，村会计还会屁颠屁颠地捧了饭盒子送到现场，夫人摸牌，他就一勺一勺地喂饭，传为肉麻得直起鸡皮疙瘩的“美谈”。如此宠爱妻子的男人，怎么会与素婶暗度陈仓呢？村会计不止大秀夫妻恩爱，他的两个儿子也是村里下一代中的招牌菜，两兄弟天资聪颖，一路过关斩将，先后考进国内知名的大学，毕业后一个读研究生，一个进入外资企业，连县城里的报社和电视台都来采访报道过。儿子们高中状元后，会计夫人对老公的管理政策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粗放式转向精细型，两口子形影不离，村会计成了老婆的手提包，哪怕会计夫人去赌博，都会随身携带。村会计亦步亦趋地追随老婆的脚步，眼尖的村人们亲眼目睹素婶数次回到村里，在村会计家紧锁的大门前怅然若失。直到此时，睿智的长者们总算对这一段不可思议的婚外情做出了准确的判断——素婶被下套了。素婶当护工，收入不薄，大部分都给了村会计，先是自家男人和女儿的餐费，当然绰绰有余，后来，疯子们送去养老院了，还是给，名头是助养村会计的儿子们。村会计在村子里当着小会计，村子穷，油水少，田地里的收成亦是有限，会计夫人又是远近闻名的好吃懒做兼狂赌滥输，两个儿子，从县城的重点中学，念到省城的重点大学，不菲的费用，村会计倾家荡产、不吃不喝都是筹不出的，同村子女棒爹娘孬的先例不少，分数再多都没用，凑不够学费，眼睁睁地失了学。而在村会计家里，有素婶这个赚钱的机器，孩子们的学费成为小菜一碟。
村人们恍然大悟，对素婶倒有了些怜悯。素婶和村会计的艳史成了男人靠色相上位的潮流版本，会计夫人睁只眼闭只眼，让男人勾住素婶柔情万斛的小心灵，让素婶为她的家庭卖命，完了一脚揣。村人们摇头发笑，叹息着说，这世道，颠倒了呀。
虽然是猜测，其间始末却是八九不离十，至少王村心里是有数的。自从村会计的儿子们前后脚地大学毕了业，会计夫人把老公严密看管起来，素婶就不再回村，顶多偶尔去镇里看一眼疯男人和疯女儿。大多数时候王村担任她的信使，王村回村的时候顺路去镇里的养老院替她缴费，顺路去村会计的家，带去她的各类礼物，主要是现金。过年了，给俩孩子送压岁钱，长子生日到了，送只大红包，次子考上大学了，送笔奖金，名目繁多，开头是会计夫人出面笑纳，让她转达谢意。到两个孩子都大学毕业了，会计夫人的笑脸蓦然变得很夸张很卡通，眉头上扬凝成麻花状，嘴角下挂成苦瓜形，她坚决地推掉了王村转来的红包，理由是孩子们都大了，不需要麻烦素婶操心了，素婶若手头宽裕，不如把男人和女儿送到大医院治治，父女俩在镇上的养老院，各自被一条铁链栓住，跟两条狗似的，看着怪凄凉的。王村身份尴尬，只能扮演传声筒，会计夫人说什么，记下什么，回头如实传达而已。会计夫人扭过头去，故意大声对躲在里屋的老公嚷嚷：“这肥婆，自家的男人不管，朝着别人的男人摇尾巴，贱货一个！”这话太恶毒了，王村默默听着，她没有告诉素婶，不过，她把钱退还给素婶时，素婶的手像被火烫了一下，嘴里嘀咕了一句：“不需要我了……”王村不擅表达怜惜，何况素婶从未推心置腹地与她聊过与村会计之间的往事，她更加不便贸然提及，当下只是黯然，素婶却骤然笑了，她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怪异的笑声，潮湿、紧绷，有轻微的嘶叫，像一匹温顺而忠诚的老马。
打那之后，素婶就经常发出老马的笑声，湿答答的，在无限的力量中有着无法抗拒的衰老。没有人留意到素婶笑声的细微改变，除掉王村，因为她是整桩事件的知情者，确切地说，是旁观者与参与者。一众姐妹中，素婶与王村同村，别的，都是外村外乡人。素婶口中描绘的自己的家庭是，老公在老家，女儿已出嫁，很简洁，很寻常，那些惊骇的细枝末节都被她给剪切了，那些由此而来的一道又一道深与重的伤口，也被她给剪切了。
素婶在医院里几乎没有假日，即使遇到开不了张的时候，她照样留在医院里，白天在走廊里呆着，入夜就到门诊大厅替人通宵排队挂号，一整晚坐在小板凳上，可以赚到两百块钱。郊区的租住房，用途就是堆放素婶的四季衣物，她基本没在那里过夜。现在，她要24小时地蜗居于此，天知道她的火暴脾性，能坚持多久。
王村坐在开往长途车站的公交车上，想的倒不是素婶惹上的大麻烦，而是她即将置身的出租屋。出租屋人员混杂，聚集了全社会最底层的人员，合法的非法的，一应俱全，因此吵架的打架的甚至杀人的戏目，隔三岔五就要上演，半夜三更被110、120的鸣响给惊醒完全是家常便饭，久而久之，连出门看热闹的热情都没了，翻个身，接着睡。最大的问题是，王村她们那间屋的左邻右舍，都是色情业的从业人员，男女老少皆有，那几个房间，与王村她们屋的脏乱差有天壤之别，隔大老远都能闻到强烈的香水味，几个年轻妖娆的男仔女仔白天睡觉、晚上出门，倒没什么干扰，但另外几个中老年妇女就叫人大跌眼镜了，都是与素婶年岁相当的半老太太，少则四十出头，多则接近花甲，居然没羞没臊地操起皮肉生意来，她们在岁数和外貌上没有丝毫优势，索性以低价取胜，直接在租住房做生意，一房、一床、一老妪，嫖客也都是衣着寒酸的打工者。出租屋不隔音，老太太们又敬业，那响动自然就震天了。呆在那样的噪音里，光是听听王村她们的形容，素婶已经不绝口地骂娘，她这番亲身实践，不晓得会不会拳脚相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