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身倒在麦地里的正是匪首刘海东，他双手一举，趁坐起之势，抓起丢在身边的手枪，甩起“砰”就是一火，刘吉山猝不及防，被击中左胸，摔下马来。刘海东是惯匪，轻功十分了得，他纵身一跳，跳过六条红苕土埂子，转身就逃。刘吉山临倒桩之时，反手一枪，击中刘海东左腿。战士们一边高喊着刘旅长，一边一拥而上，将刘海东活捉。大家都晓得这惯匪身轻如燕，飞檐走壁，当即用枪将他双手掌心打穿，穿上铁丝，押往指挥部。
刘旅长遗体被抬回县城指挥部，想刘吉山二十年战友，朝夕相随，枪林弹雨，驰骋沙场，九死一生，没倒在护国靖国战场上，没倒在抗击倭寇战争中，却栽在一个小蟊贼之手。守雄满腔悲愤，不禁抚尸哀号，仰天痛哭。见战士们将刘海东和十几个匪徒押进来，怒不可遏，随手提过一挺机枪。刘海东见状，横眉嚷道：
“有种你就开枪，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守雄端枪大吼道：
“好，老子就再活四十岁，再杀你狗日的两回！”
一扣扳机“哒哒哒哒哒”，将刘海东和十几个匪徒，全数枪杀在院子里，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内江军分区和内江县人民政府，为刘旅长举行了隆重悼念会。会场摆满了县城各法团、城内四镇和各区乡、行业公会送的花圈、挽联。守雄和战士们都戴青纱白花，沉痛地为一代英雄豪杰送行。
追悼会开过，邓开武来向守雄报告，他带兵抓了古三，严加审问，古三自知难逃活命，不但爽快地承认了勾结土匪火烧谢家湾的事，还自鸣得意地说，你跟谢守雄在外面跳得展劲，老子在屋头日你婆娘更展劲！当众吹嘘了他多次强奸凌辱方芳的丑事和细节。他一气之下，把方芳叫来，当着她的面，甩枪给了古三几火，将他毙了。方芳吓得晕了过去，醒过来后，痛哭流涕一直不吭声。
守雄冒火地骂道：“你龟儿清不倒汤吗，咋个去吓方芳嘛。男人做事要详情，古三自己都承认是强奸，那肯定是他龟儿用暴力估倒干的，她一个女人家家，啷个顶得住呢！”
邓开武一下蹲在地上，伤伤心心地哭了。
谢二爷听说古三是内奸，恨得咬牙切齿，誓与土匪不共戴天，要全家人尽力帮助解放军剿灭土匪。守雄整顿队伍，满怀深仇大恨，率军猛烈进剿土匪。乌龙沱痛剿陈文彬匪部，转战杨柳桥，将土匪刘俊才支队全歼。进军永福乡松柏乡，连续作战，将土匪何旭初支队和隆康衢支队打得四散奔逃。他亲自率部队三面包围凤天寺，击毙匪首周用昭、李旭阳。
川南匪势大挫，段西铭和肖可臣惶惶不可终日。
4
肖可臣自从投靠段西铭，堂而皇之地升了上校，成立反共救国军川东北总司令部，又当上了参谋总长，接着又升任副总司令。段西铭告诉他：
“只要在内江这条孔道上坚持住两三个月，赢得时间，国军就可以做好成都平原的战斗部署，我们就立了大功。到时我们撤到川西，就是党国大功臣。我升中将，你起码弄个少将军衔。怎样，跟我段西铭，你小子不会吃亏吧！”
肖可臣眼看被守雄部队打得东窜西逃，疲于奔命，几乎老命不保。手下还有几千兵力，他自己是行伍出身，早就一眼看出都他妈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堪一击。最近，从收音机听到新华社报道解放大军攻进成都，党国要员都乘飞机往台湾跑了，心里就“咚咚”敲鼓了。他一个人悄悄潜回龙门镇柳天湾老家，找大哥肖尊尧计议。
肖尊尧在老家一直操持家业，同谢二爷郭三甫和妹夫守信来往密切，节骨眼上都相扶相帮。抗战胜利后，内江糖业的老板商人都认为可以和平一时，糖业更可以兴旺了。哪晓得物价短时间内陡跌，糖业产销商手中的货物难以销售出脱，全县糖业大降。蒋介石大开内战后，经济恶性通货膨胀，法币几百倍贬值。一百元法币一九三七年能够买到两头大牛，到一九四六年能买到一个鸡蛋，一九四七年能买三分之一根油条，到一九四八年只能买到四粒大米。吃一块大饼要三万元，甚至乞丐也不愿收千元以下的法币。物价暴涨到抗战初期的四百九十三倍。国民政府金融信用扫地以致完全崩溃。内江糖业以实物做交易。只用一种“虚太位”的划条在市面上周转，工资、原料、日用开支都用实物计算。到一九四九年，内江糖业产量已降到历史最低，处于奄奄一息的地步。兵荒马乱，市面萧条，肖尊尧殚精竭虑，惨淡经营。几十年风雨，多亏他行事稳慎，县府有大小事体，他也有了资格，同谢二爷、曾吉朋、郭三甫、苏七爷、李知柏、张文修、宋子磷等名流缙绅一道，平起平坐开杯饮茶，参与计议。他思想新潮，对老派人物的思路和做派，不大看得惯。
见兄弟一人深夜返家，他又惊又怒。惊的是两军对峙，大兵压境，这个匪司令竟敢夤夜造访。怒的是这个兄弟六亲不认，竟连自己亲表妹的丈夫也狠下毒手。守信遇难后，湘纹带着儿女来到家中凄惨哭诉。想到守信几十年来，对肖家对自己的宽厚挚诚，骨肉情深，看到守信大大小小七个儿女放声悲号，惨不忍睹。他和妻子当庭擤鼻流涕，悲痛难以自禁，夫妻俩和妹妹一家哭作一团，心中恨不得剥了肖可臣的皮。今日一见这个恶人，他一扬手“啪啪”就掴了他两耳光。打得肖可臣两眼直冒金星。肖尊尧咬牙切齿低声咆哮道：“肖可臣，你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是你自作孽自有天报，我管不着我不管。为何连谢守信这样的老好人你都要杀！好歹他是你亲妹夫呵！”
肖可臣发誓赌咒火烧谢家糖坊血案他事前不知道，他信誓旦旦地说道：“这伙混账，打游击战各自为政，打到哪里吃哪里，我哪儿知道他们要去打谢家糖坊？我再不是东西，也不能让湘纹妹妹守寡，让一大堆外侄儿外侄女没了老子，我这个当二舅的还有脸见他们吗？”
尊尧不相信，他冷笑道：“你是当司令官的，部下要去血洗谢家糖坊，这么大的动作，你会不晓得？哄鬼都不信！”
肖可臣道：“我得到消息时，黄天相、谢广谱已攻进了谢家糖坊。我一听怕伤了谢守信，心急如火，飞马传书去保人，却已经晚了。天命如此，我也无可奈何，湘纹妹要怪我，就拿我的命去顶吧。”
说罢，低头垂泪。尊尧见他说话眼红筋涨，显得沉重悲伤，心想恐怕是误解了他。将心比心，再毒也不会对亲表妹一家下毒手吧，自己动手打了他，便觉很尴尬。叫老婆弄了消夜，两兄弟把盏慢叙，肖可臣有意将话题慢慢摆到眼下局势。尊尧心中顿时明白：老弟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了。他虽身居斗室，家务商务缠身，对天下大势却留意于心。外侄女谢自君几次返回乡梓相聚，与他也多有倾心交谈。对共产党救国救民的宗旨，早已有所认可，钦佩于怀。对兄弟顽冥不化，穿着国军军装与匪为伍，同共产党对抗，心中很不以为然，劝过多次不听，也就任由他去，不大过问了。今日夜潜来家，定是见大事不妙，想讨教于自己。到底是兄弟一场，不能见死不救，他指点迷津道：“蒋中正八百万正规军队，全副美式德式装备，都被共产党打得兵败如山倒，你有几个兵几杆枪？同共产党斗得了几天？抗战同眼下内战，不可同日而语。抗战是全中华民族倾尽国力人力齐御外侮，得到世界各同盟国的帮助，那是天时地利人和诸多因素结合的成果。这次内战是兄弟阋于墙，就要看哪方占天时地利人和了。你自己长有眼睛，看看眼下的国民政府，从上到下，大官小官，利用公器，无官不贪，大肆狂征暴敛，大刮民脂民膏，物价飞涨，金圆券当草纸。民不聊生，路有饿殍。就连我这样有点家底，老实做生意的人，都喊活得恼火了，那些吃了上顿挣下顿的升斗平民老百姓呢？难怪学生上街游行大喊，耗子过街打打打，背时政府垮垮垮。古人说得好，得人心者得天下，你看看蒋介石还坐得稳这个天下吗？你给他卖命，还是送命？”
肖可臣是个找奶认娘的角色，反复掂量，铁下心肠与段西铭分手，带他心腹黄天相部率兵投奔共产党。他自然不敢去找正在追杀他们的谢守雄，求大哥找一条路子。肖尊尧见自己一番话，说得他迷途知返，大为高兴，满口应承了下来。第二天，去找了留在家中给父亲处理后事的谢自君。
女大十八变。自君已出落成一个标致美丽的大姑娘。川大中文系毕业，到蓉报做了记者。经常发表揭露官场丑恶，抨击社会黑暗的文章，在成都新闻界崭露头角，成为一名新职业女性。成都解放后，调到中共西南地区宣传部做干事。部长罗运钧，一见钟情，爱上了自君。他是清华大学毕业生，一九三七年赴延安加入共产党。抗日战争随八路军转战太行山，在部队一直搞政治宣传。随刘邓大军南下进入四川，也老大不小了。自君喜欢他赳赳英武，却一身透着斯文气。两人志同道合，文笔抒怀，恋情火热，很快确定了关系。正在热恋中，突然传来家毁父丧的噩耗。自君自幼敬慕慈父，闻讯痛哭流涕，急忙回家奔丧。罗运钧怕她经受不住刺激，陪她一路赶了回来。
尊尧来找她时，二妹自民和银团长也在。听说肖可臣愿率一个总队土匪投诚，大感意外。罗运钧当即电告杜于水，银团长赶回军分区向周彬阳回报。当时川南土匪除“反共救国军川东南游击第三纵队”外，还有“国民党国防部直属游击纵队”、“中华民国光复军四川中心第六纵队”、“交警四师”、“中国道德军川东游击纵队”等，尚有几千人，武器配备精良，呼啸山林，出没四乡，袭击征粮工作队，围攻区乡政府，枪杀农会干部，抢劫粮草钱物，十分猖獗。川南行署和川南军区决定实行军事围剿、政治瓦解和发动群众三结合方针，把肖可臣投诚作为政治瓦解的典范，在田家场召开征粮剿匪誓师大会。
守雄部队接到川南军区命令，同三十师八十八团一起拱卫大会，严防土匪突袭。他因连续丧爱子失挚友，肝火虚旺，又加上昼夜奔袭剿匪，过于劳累，咳嗽时痰中带血，脑壳有点发热。在军医治理下，住在高桥指挥部调养将息，派吴凯文率部去执行拱卫任务。时近晌午，司令部派车来接他。说是投诚司令再三要求，请谢师长前去田家场杯酒释前嫌，日后携手共破贼匪。守雄晕晕的，没听通讯员说些什么，只听是杜司令员有请，和邓开武跨上车就走。
车到田家乡公所门前，守雄见大坝上一千多个身穿杂色服装的土匪正在编排整队。吴凯文率部队和八十八团战士，持枪警戒站在周围。他大跨步走进乡公所大门，院内一张八仙桌上，摆了酒菜。杜司令员、周师长和几个人正谈笑风生，见他进来，都立起身来。他脑壳发晕，眼睛特亮，一见有肖可臣，胸中怒火腾起。罗运钧和银团长都是他侄女婿，见他脸色不好，不好吭声。杜司令员连忙打圆场，笑嘻嘻地说：“革命不分先后，只要起义投诚过来，大家今后都在一个战壕，过去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嘛。”
守雄不吭声，铁青着脸，盯了肖可臣一眼。一股杀气直逼得老肖心中打哆嗦。他转眼盯住耸肩谄笑的黄天相，当年八九岁的娃娃如今已近五十岁了，自然只知其名不识其人。周彬阳师长笑着介绍道：“这位是黄天相……”
话没说完，守雄已飞快掏出手枪，对着肖可臣和黄天相“砰砰”就是两枪，邓开武也连补几枪，两人头破血流，应声倒地。一桌人大惊失色，几个首长的警卫员慌忙拔枪，杜司令员一声喝令：“不准开枪！”随即飞起一脚，把守雄手中还在冒烟的手枪踢飞了，邓开武被警卫员缴了枪。
此时，刚投诚自新的几个小头目带兵持枪冲了进来，吴凯文率兵和八十八团的战士们冲进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双方端枪对峙，当场如遍地雷弹，溅一点火星，一触即爆，两方将血流成河。
杜于水久经沙场，临危不乱。他大声吼道：“都把枪给老子放下！谢守雄醉酒行凶杀人，把他绑了，交军事法庭判死刑枪毙！”
他一个眼色，几个警卫员冲上来把守雄和邓开武五花大绑捆了，推进里屋关押起来。几个小头目见两个匪首鲜血淋漓躺在地上，早已没了气息，群龙无首，也失了方寸，四面又都是黑洞洞枪口顶着，谁也不敢造次，只得听从杜司令员命令，规规矩矩退回到门外大坝上，接受整编。
美玉得知谢守雄击毙肖可臣被关押，才知道一边是兵一边是匪。松了一口气，正想办法要去看望守雄。恰在此时，已如丧家之犬的便衣哨官陈江林找到了她。肖可臣任司令时，他多次来禀告过情报。说来凑起也是一家人，他一直叫肖可臣是哥，美玉是姐。他的情报十拿九准，肖可臣一直对他另眼相看，重用有加，美玉晓得他跟自家男人是一伙的，心中提防。陈江林心想肖可臣身为匪首，私下必定搜刮了不少财物，隐匿家中。现在自个身背累累血债，去自新必死无疑，段匪一伙又视他为叛逆，更不会相容。前思后想，走投无路，想起司令婆娘自己叫姐，一看是个没有多少弯山搅水的花瓶女人，便动脑壳要打她的主意。
这天夜晚，他提了酒肉冥纸香蜡，悄悄摸到乡下美玉家中，一副悲痛模样，说来拜祭司令哥哥。自肖可臣死后，部下已投诚自新，谁来看望鬼司令的婆娘？乡坊邻里，对土匪恨之入骨，无人理睬她。肖尊尧一家也极少与她往来。昏灯之下，孤影自怜。突见陈江林深夜来拜，心中讶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