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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初见太惊鸿其四

在场中有数人同时因为这句话滞了许久,就连在与陆栖淮生死比拼的何昱也微微顿住了剑,这缓慢的一拍停滞几乎足以让对方瞬时扭转局面。但令他惊异的是,陆栖淮迟疑的时间甚至比他更久,以至于当何昱回过神来时,祝东风顿在他眉前三寸,错失给予雷霆一击的良机。

快成了。何昱露出势在必得的笑意,旋即加快了手底下的攻势。陆栖淮接连被重创,显然撑不了多久,他一定能在隐族亡灵重现于世前,将对方斩于剑下。

日光慢慢流淌上人的脸颊、眉心,阴翳一寸一寸沿着墙壁攀爬到顶端,已然能听到细细碎碎风摇枯叶般的爆裂声,那是时间罅隙即将打开的先声。场中人人自危,都在竭力运转灵力试图短暂压制住红沸冷香。忽然听得噼啪一声,随后是一连串被锁在牙关里的轻哼,殷景吾居然引灵力****心头血,焚断筋脉,炙火无形地熊熊席卷了心脉,被他极有分寸地控制着没有伤到肺腑。然而,心头血系着全身每一处关要,虽是如此,这样凶险的法子也无异于摆上悬颈之刃,虽然使他摆脱了红沸冷香的钳制,却被迫深陷更加致命的境地。

殷景吾握紧了祈宁剑,剑柄上凹凸不平的雕花因为一瞬间用力过剧,深深扎入掌心,刺痛相应地唤起了心口更为刺人的剧痛,他吸着冷气,尽力在短时间内平定下来恢复战力,一边道:“望安……”

“你这是要做什么?”林青释蓦地回头,看见他竟摇摇晃晃地站起,一瞬间万分惊骇,心神俱震地扑上去,向来文雅的语声也扭曲着变了调,“焚血?你怎能这么做?”

殷景吾与他相知多年,自从七年前一别后,就从未见到这位药医谷主晴朗如月的容颜上有过什么剧烈的神情波动,更遑论看到他如此失态的模样。殷景吾心知自己情况十分糟糕,但在如此危急的境地下,心底竟涌起一丝微妙又委实荒谬的窃喜——他或许是第一个见到林青释这副焦急模样的人,而对方这般灼心挠肺,全都是因为他。

是否也只会因为他呢?殷景吾闭了闭眼,满心沉郁,手上的动作却遵循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盼,反过来紧抓住林青释伸来的手。他被对方带着往后,趔趄着艰难站定,便感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哇地喷满了衣襟,甚至凝望的视线在此刻都被交错铺陈为了深红色。

他看见沈竹晞拔刀制住茫然无措的苏晏,杏衣公子捂住脸,慢慢颓倒在壁边,肩膀一抖一抖,时而高耸,似是在低低饮泣,只是那样的悲恸苦痛隔了血色看去,竟也在心头晕染了几分感同身受的脆弱。

沈竹晞没有杀死苏晏,但下手极重,一刀远远飞去,穿胸将还未来得及抬头的对方钉在那里,而后缓缓地向重伤之人走去。他心口的刀伤处虽然被林青释洒了止血散,药效却没那么快发作,此刻每走一步,足尖便有血色红莲晕染开,冷清清的,像是地面上有被封印住的红莲劫焰猎猎燃烧。

他脸色惨白地走到苏晏前面,微微轻颤着,扭转手腕拔出朝雪:“你没能杀得了我,我也没能杀得了你。”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苏晏,对方却仍旧将脸埋在手臂里,甚至在这或许是最后一眼的时光都不愿与他对视,也或许只是没有勇气再凝视心尖人的眼眸。

沈竹晞神色极其冷酷,他知道必须速战速决,没有时间再来纾解这些经年恩怨。可他内心实在纠结万分,如同丝缕相缠难分难解,于是他面上的冷酷神色就难免有所松动,宛如摇摇欲坠的春日碎冰,只消轻轻一捅便会碎裂殆尽。他维持着这样令人心颤的神色,按着心口,低低地说:“我不怪你了,就算你今天杀了我,那也无非与七年前功过相抵,我实在没什么立场责怪你。”

听到“七年前”这样的字眼,苏晏的肩膀微微动了动,但仍旧没有抬头。沈竹晞又说:“今日你在这里,我不杀你,可是隐族亡灵一来,我也不帮你,你和你的凶尸并肩作战……自生自灭。”

沈竹晞不知道苏晏是来自不净之城的叛逆者,如今隐族亡灵将至,只有死路一条,因此,他便能毫无芥蒂地在此说出这样的话,以为能从此恩怨两清。他深深喘息着,提刀转身,刀尖在地上深深一顿:“到此为止了。”

说话的须臾间,殷景吾已从失血过多的晕眩、几近昏厥中恢复过来,面无表情地握剑站稳了,祈宁上的冷光如同深海鲛珠,在一片晦暗中,与铮然出鞘的渡生剑交相辉映,宛似双星停栖在眉间。林青释不声不响地拂袖半托着他,在帮他止血后,甚至来不及用对沈竹晞同样的手法去解开旁边的史画颐、云袖和邓韶音,只能以最迅疾的一指遥遥点住同样深明药理的黎灼。

黎灼浸习蛊毒多年,血脉里也有毒气,胸前衣兜里的蛊虫被林青释一指点活,霍地在他心尖咬了一口,黎灼旋即从红沸冷香中恢复过来,两手各抓一把蛊药,遥遥站到沈竹晞身后。

沈竹晞侧眸看了他一眼,颇为意外,似是没想到最后与自己并肩作战的竟是这个曾长久为敌的少年。黎灼冲他勉强笑了一笑,用唇语道出心底的疑惑:“陆栖淮为什么没事?他怎么能对红沸冷香免疫?难道他真的是凝碧楼那边的?”

沈竹晞冷笑着也动唇无声回复:“豺狼虎豹总有法子凑成一窝,没想到陆栖淮跟何楼主先喜闻乐见地斗个难分难解,瞧他们这样,是一定要在时间罅隙洞开之前决出胜负了。”他盯着鏖斗的两人看,发现那两人果然是真的在殊死决斗,拍手叫好的同时不禁有一丝疑惑,瞧这样凶狠的剑式,陆栖淮和何昱显然不是一起的,既然如此,陆栖淮为什么要对他和金浣烟出手呢?陆栖淮背后是哪方势力,他又想要做什么?

沈竹晞微感纳闷,瞳孔微微紧缩,陆栖淮已微露败象——其实陆栖淮剑法并不逊于何昱,但显然是因为先前被沈竹晞重伤到,此刻体力不支,时间一长便难以为继。何昱提剑一阵密不透风地疾攻,丝毫不留喘息余地,想将对方立斩剑下!

铮,何昱回剑使出了涉舟剑法中最令人心折的一朝“堂堂掠鬓惊秋”。但陆栖淮不避不闪,居然毫不防护,就这样直直地迎上了嫌弃,右手却迅疾地并指点在何昱眉心的朱砂处,那是凝碧楼高层在就职时用流蝶蘸取点朱砂上去的标志,封印邪祟心魔,正因如此,便是全身最为薄弱的地方。

何昱迫不得已,微微矮身闪避,但在半途再度铿然击出了嫌弃。他有些焦急,此时已然能看见身后的光幕从无到有凭空长出,如千万匹白纱般影影绰绰晃动,扭曲着叫人看不清那头的景象——这就是时空罅隙的光幕,这一头的出口,它已经在极为缓慢地洞开了。

然而,陆栖淮竟似完全放弃防御,丝毫不躲闪嫌弃,反而生生抬手迎上了这一剑!何昱惊疑不定,但嫌弃已经点在陆栖淮咽喉,对方万难逃脱。就在他手下使力的时候,陆栖淮平地跃起,借着剑势侧身生生撞入了光幕中!

嫌弃擦着他颈间划过重重一道,深可见骨,已伤其半,只差半根发丝的宽度就完全切断血管。何昱万万料不到他突然来了这一手,居然险之又现地避过了,一时间站在那里错愕难当。

“呵。”光幕簌簌抖动着,如同水镜中一道一道的涟漪,陆栖淮半个身子没入光幕内,却在此刻突然回头,仿佛迎着沈竹晞的方向笑了一笑。因为只有半张脸,那个笑容是惊人得扭曲,沈竹晞便想当然地以为那是冷笑。他还注意到,陆栖淮最后挪动嘴唇轻飘飘地说了几个字,明明不是对着他的方向,可他却觉得好像是说给他听的。

——那唇形,圆口之后微微扁嘴,是说的什么话呢?沈竹晞紧皱眉头,觉得自己仿佛疯魔了,跟对方非亲非故只有仇恨,为什么会觉得那人会在此刻留给他一句话。可是这种感觉明明甚为熟悉……他很反感自己如今一无所知,竭力要想起什么却想不起来的模样。

沈竹晞微感茫然地睁大眼,看着那个身影彻底地消失在扭曲的白纱后面,一晃便如惊鸿掠水般无影无踪。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握,满掌都是呼啸而过的冷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毫无知觉的时刻无声无息地流走了。

是什么呢?许久之前,好像也有人如这般,在他面前无声地落入了咫尺天渊的另一端。人影绰绰间他竭力的回想着,小心翼翼地检索着记忆中的每一处,终于模糊地感觉到,好像在南离殷府前遭遇到雪鸿组织的时刻,有一只手拼力将他推入了传送阵,而后轰隆隆的大石落下,阖起了所有的天光。

可……沈竹晞蹙起眉,他记得自己分明是一个人护送云袖去南离的,而后面的路——平定史府婚礼****、复活纪长渊、追击雪鸿、营救殷景吾,分明由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他身侧空空荡荡,哪里还会有别人能慷慨陪伴同行这一路。

沈竹晞终于打定主意,至此绝不相信记忆中曾空缺过那样一个人,在黑夜里与他同船提灯借过光,在雪域绝巅与他依傍看朝阳,在星河如瀑时提笔为他画像,在茫然无依时开辟心上一方可供流浪。或许这样一个毫无保留、倾其所有的人便只能存在于臆想,现实是光景灿烂的深渊万丈,一下子便能吞没所有的梦寐假象。

可真是魔怔了,生死千钧的关头,居然还在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沈竹晞微微苦笑着摇头,拄着随手从身侧尸骨上拔下的长剑,踉跄走到林青释身边,低声哂然:“望安,我七年前就该死于南离古寺,不过是因为苏晏一念之仁苟活至今。我如今已死不足惜,只是连累了你。”

林青释将手拢在唇边轻咳,指尖便有淅沥沥的血淌下,如血色绢花纹在素白锦布上,闻言只些微地笑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也算得其归所。”他垂下眼眸凝视着渡生剑尖最为耀目的一点,恍恍惚惚又看见昔年在夺朱之战里同行世路的血影刀光。

世事如同一个圆,兜兜转转回到原点——他的眼睛失明又复明,甚至前尘往事都如梦中身不再提起,如今却还能够和三位故友并肩作战,共诀生死局。

没错,三位故友。林青释极为隐晦地冲云袖眨眨眼,明悟了对方想表达的意思——云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被封住灵力限制行动,仍能分毫不差地使出分镜之术,这将是悬在何昱眉睫的一把剑,在他最毫无防备时伺机砍下。

林青释知道,这一战甚至比七年前在南离古寺的落幕之战更加凶险万分,每一息都是万千杀机。他们绝不能以数十人之力抵挡十万亡灵军队,唯一的希望便是联合此刻外界已然成形、高悬在休与白塔之上的分镜之术,在亡灵重见天日之时封锁住时空罅隙,并一举格杀那些最为悍勇的亡灵先锋。

就要到出手的时候了,他们没有事先商议过,可除了陆栖淮,每个人都对接下来自己该做什么心知肚明。时间的脚步在枯寂的等待中被拉得很长,几近凝固地悬在头顶,他们两方人宛如深海里列队对峙的游鱼,不知等待的时刻何时到来。

阴翳上移,天幕席卷——

然而,在此刻忽然有一道惊呼如惊雷般无声地炸响在死寂的空间中,太静了,这一声竟如霹雳般点燃了所有人焦灼的内心:“浣烟?快回来!你到哪里去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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