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坚心中一紧，不知他还想说些什么。
陆少翁道：“莫相公还有什么事？”
莫思凡道：“我若是就此出城，倒显得我心中有鬼，全靠陆师哥以权势压人一样。日后若是有人以此诘难陆师哥，也是解释不清。我心坦坦荡荡，原本就不怕任何人盘查，今天若是不打开马车，让周围所有人看看，这一路行程，只怕还有的麻烦呢。而且你看这些围观的人群，心中想的恐怕就是马车里窝藏着朝廷钦犯呢。与其这样猜疑，倒不如让大家看看马车里到底有什么。队长大哥，除了中间这辆马车坐了女眷，不便抛头露面之外，其余五辆马车，你尽管派人盘查。”
确实，由于这一插曲，周围聚拢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虽然守城兵丁盘查的行为不得人心，但莫思凡这些马车要说不能藏人，也无法令人信服。事实上，已经有不少人在交头接耳的议论了。
黄坚慌忙道：“莫相公言重了。小的万万不敢盘查。”
陆少翁喝道：“叫你查你就查，啰嗦甚么？”
黄坚只得从命，慢慢地走到第一辆马车之旁，掀开帘子，这辆车是莫思凡和谢小花坐的，此刻里面自然空无一人。不知怎的，他心中忽然松了口气，他不怕查不到钦犯，这种守株待兔式的盘查本来就效率低下。若是在马车里看到了不该看的，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掀开第二辆马车的帘子，里面坐着两个青年人，身穿极普通的粗布衣服。黄坚仔细打量了一下，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原来是老熟人，他以前在锦衣卫的同僚，彼此共事过多年的，如何不认得？这么说，莫相公并没有说谎，车上果然坐着锦衣卫。
那两个青年人拱了拱手，挤着眼睛打趣道：“黄大队长，听说你要请弟兄们喝茶叙旧？”
黄坚的脸色尴尬，他也不敢大声嚷嚷，只是陪着小心说道：“误会，误会。兄弟职责在身，不得不查一查，要是有得罪的地方，回头兄弟请你们喝酒陪罪。”
接连查看了几辆马车，都是锦衣卫乔装坐在里面，大部分都是认识的。即使不认识，他也不敢怀疑，能跟锦衣卫坐在一处，即使不是新人，那也不可能是朝廷钦犯。看来这个任务还不算小，竟然出动了八名锦衣卫，要知道寻常的任务两三人就够了。他自然不敢问他们干什么去，只是重新挂起车帘，然后回陆少翁道：“陆大人，查看已毕，都是自己的弟兄。得罪之处，饶恕一二。”
陆少翁淡然说道：“既然已查到这个地步，何不干脆连女眷也查上一查，彻底免除后患？”
黄坚大惊道：“属下万万不敢。”
陆少翁道：“你是不敢，不过围观者中有不少妇人，你找两个过来，看上一看。”
黄坚不敢不从，只得从围观的群众中选了两个看上去老成的妇人，掀开马车帘子看了看。那两人先是有些好奇，一看之下，却几乎是呆了。
陆少翁喝道：“你们看到了什么？从实说来。”
那两个妇人喃喃地说道：“太俊了，简直比仙子还要漂亮。”
“你们胡说些什么？说人话。”
那两个妇人回过神来，赶忙说道：“回大人。民妇看到了两位小姐，长得简直跟天仙一样。”
“可有朝廷钦犯？”
“哪能呢？这么俊的小姐，哪能是钦犯？”
“那有没有那张告示上的小女童？”
“没有。都是十几二十的大姑娘。”
“黄队长，你都听到了，可有问题？”
“没有。属下从来都不觉得有问题。”
“那这些驾马车的车夫呢？”
一共是六辆马车，驾车的有老有少，老的有五十多，少的不过二十来岁，不过无一例外，跟海捕文书上的画像完全不像。
黄坚摇了摇头：“没有。”
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车夫。开玩笑，海捕文书满世界张贴着，朝廷钦犯怎么还敢大摇大摆的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
“这么说是没问题了？车队可以走了？”
“没问题。这边的路已经清空，莫相公请。”
莫思凡淡然一笑，冲着陆少翁拱了拱手，道：“陆师哥，后会有期。”说罢，和谢小花上了马车。那车夫扬起鞭子，吆喝一声，马车车队开始启动，缓缓地往城门外驶去。
陆少翁望着马车离去，良久，才回过头来，脸色又回复到阴郁的状态。
黄坚小心翼翼的跟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一言不慎，就惹祸上身。对于那个莫相公的身份，他连猜都不敢去猜，陆少翁出现在这里，就是专程来送行的，谁有这个面子值得他这样做？
陆少翁翻身上马，欲走又停，喝道：“你们好生把守城门，休得走漏了朝廷钦犯，如有差池，拿你们示问。”
黄坚连忙应诺。陆少翁不再理他，快马加鞭走了。
马车出了南昌城，顺着官道往前走，速度就轻快起来。
时令正是寒冬，官道两边荒芜一片，草木枯黄，路边那些大树，掉光了树叶的枝干戟指般直刺阴沉的天空。地平线上山峦起伏，薄薄的冬雾笼罩着原野，凭添一份苍凉的气息。官道上面的行人很少，偶尔遇见几个，也是行色匆匆，为了御寒，他们紧裹着身上的棉衣，低着头赶路。对于快速从他们身边掠过的马车队伍，他们只是抬头望上两眼，并没有太过在意。
马车奔驰了一段时间，眼见得离城十里，出现了一座离亭，这离亭以前是个驿站，早已荒废多时，文人墨客们送好友出城，往往就送到这里告别。告别之时，做几首歪诗，颂一番惜别之情，也算是雅趣。传扬开去，也是一桩美事呢。
马车驶近离亭，莫思凡跳下马车，说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到这里罢。”
中间那辆马车的帘子掀开了，一张绝美的容颜探了出来，正是许云依。她怅惘的说道：“就已经到了么？我怎么感觉没过多久呢？”
莫思凡道：“有一种理论叫做相对论。俗话说，相聚时光阴似箭，离别后度日如年，时间是相对的。不知道许小姐听说过没有？”
许云依笑了笑道：“莫大哥总有很多我们没听过的俗话，这句话只怕又是莫大哥杜撰的吧？”
莫思凡道：“不管杜不杜撰，有道理就行。许小姐甘冒奇险前来送别，思凡感激不尽。”
许云依道：“也不算冒险。毕竟见过我的人很少，不怕被人认出。倒是姚家兄妹，我很担心被人认出来，所以捏了一把汗。”
莫思凡笑道：“许小姐的易容术可谓鬼斧神工，连我们这些见过真人的都认不出，遑论那些只看过画像的兵士？说句实话，所谓海捕文书上的画像，可以算作抽象派，那些兵士要是能凭海捕文书就将人给捉到，除非人品大爆发，否则绝无可能。”
“那也是莫相公的计谋好，正所谓以正合，以奇胜，经过巧妙安排，即使守城门的官兵检查得再仔细，也发现不了破绽。”
这时，其他马车上的人也陆续下了车，这个离亭既是送别之所，也是歇足之地，南来北往的旅者走累了，到这里歇歇脚，缓一缓旅途疲惫。那些锦衣卫们都四散开来，看似很随意，其实却是在暗暗戒备，任何走近离亭百丈距离的人都会被提前发现，所以倒是不怕被人撞见。
和许云依同坐一辆马车的是她的贴身丫环云杏，她手中还牵着一个小女孩，便是姚铁坚的女儿姚小玉。在城门口接受检查的时候，小女孩就藏在她们身后，那两个妇人震摄于两位姑娘的美貌，哪里还会仔细检查，所以轻易便蒙混了过去。
姚士林却是装扮成了车夫，在那种情况下，人人都会注意马车内是否藏人，却不会留意到非常普通的马车夫。他的哥哥远不如他机灵，便扮成了锦衣卫，坐在马车里，由一个真正的锦衣卫帮衬着，也不会出问题。
这就是莫思凡的计划，正如许云依说的，以正合，以奇胜，再加上陆少翁的掩护，即使换个人处在黄坚的位置，也未必比他做得更好。
莫思凡冒险将姚家兄妹带出来，自然是准备将他们安置在西凌小学中。相对于复杂诡诈的社会，西凌工坊和小学无疑单纯得多，也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他们可以在那里隐姓埋名，不用担心被官差查到。
许云依望了望正聚在一起的姚家兄妹，心中忽然有些难过。为了取信于严嵩，姚家此次付出了极大的牺牲，说是家破人亡也不为过。不久前他们还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转眼间就要逃亡在外了。姚士林的哥哥叫姚金林，先天性的智力发育不良，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朝廷钦犯，以为这只是一次出门远足，所以一直笑呵呵的，这样也好，如果他知道自己被通缉——能不能理解通缉的含义且另说——难免就会露出马脚。
“请好好照顾他们。拜托了。”她轻轻的说道。
“这是我的责任。”莫思凡平静的回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