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1945900000007

第7章 楚楚可怜

每个人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以自己为中心划了一个圈,像是孙悟空为唐僧画的那个安全圈。带着这个环形圈,人好像是一只行走的气球,带着独立呼吸的大气层,每个人呼吸的大气成份也不同。有些球的外层是部分重叠交叉,有的产生交集,有些却离得很远,远到几乎不能正确看待别人圈内的生活。

钱芳并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显得楚楚可怜,甚至没有闲心停下来判断自己是否——真可怜。

每当逢年过节,钱芳都竭力避免,通常提前一天去娘家送过节礼品,尽量不让自己撞上尴尬的会面,也怕被人识破自己的狼狈处境,她心里对某些人还是有所忌惮。

生活依旧匆忙,钱芳无知无觉地过日子,全力以赴地面对现实,尚且觉得心力不足,甚至希望时间能过得再快一点,孩子长大了,人一下子就变老了。负累前行中,她仿佛瞧见未来的自己已经腰弯背驼,眼也花了,看不见残忍与残酷,糊里糊涂把日头由东拉到西,再将月亮从盈拖到亏,从青春盼到白发苍苍,也没盼头,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钱芳装作麻木不仁,就感受不到痛苦,一切都无所谓了。

对着更衣室里落地穿衣镜,钱芳换上制服,依她的身高,新发的夏季工作服有点宽大,用一只燕尾夹细心地收紧裙腰。

钱芳在镜子面前关照一下自己的尊容,整理衣领端正,练习一下微笑,心情不错。

更衣室里陆续挤满了女职员,大家上班前总是有说有笑,只有钱芳一人默不作声,赶紧完事,为别人腾出空间。

别人透过镜子看见青春美貌,钱芳透过魔镜只能看见自己苍老心。莺声燕语中侥幸没被人发现,钱芳混在女职员中,穿上制服,像一群黑白棋子,散向各柜面与办公桌。

一直得不到提升,若是工资能再上调一级就好啦,手头会宽裕一点,花钱的去处太多,总也不够使,钱芳心里想。

余下的一天光荫,钱芳埋头苦干,根本没有丝毫混日子的想法,而是十分卖力。柜台工作是体力活,日久便不需要太多学识,这些年钱芳疏忽很多,不思进取起来,也不会特意去注重自己。偶尔脸上蹭上脏东西,还多亏了组长提醒。柜面人员的仪容礼仪都要记入考评打分,直接影响绩效工资。组长唯恐钱芳连累到全组被扣分,钱芳更担心,憋着一口,这次岗位调整不会又没有她的份吧?

钱芳落进自己的现实半径内,她的大气层位置不高,眼巴巴地望向何组长,却听到何组长一声叹息,私下里劝她几回:“关系户太多,谁做的好、谁做的不好也难一口判定,再说柜台工作没难度,是个人都能做。升职还是要看背景,这也是司空见惯的,你就不能找一找上头的人?”

何组长的叹息是一个不好的暗示,大概升职无望,责备钱芳本该找点关系,何组长比钱芳还小两岁呢。

钱芳是小老百姓一个,只能两手一摊,听天由命,哪来的硬关系?后悔不该又进入体制里来,被绑手绑脚。钱芳和万汉辉匆忙结婚,可谓是闪婚,明明说可以随军留在广州,没料到很快就发配回到无锡,若是对外人说万汉辉骗婚,不知可否有人会相信她。

自从钱芳的名声扫地,就像315被曝光的大骗子,再无诚信,也没有人再提起她当年如何成绩优异、表现优秀,更没人在乎听她说什么。大概以为她破罐子破摔,不配有更好的人生。这一点上说起来,她和万汉辉还真是绝配。钱芳自嘲地想:一个离婚,一个被退婚,都是破烂衰败的人生经历。

五年前,再回到无锡的工行上班,这一切算被万汉辉所左右,他在部队不得志就马上申请转业,大概是呆足了年限,不能升职唯有转业这一条路。与其等到部队赶人,不如识相先一步申请。

钱芳压根儿没闹明白,万汉辉起初还向她吹嘘,有美好前程,说好了要一起留在广州发展。那时好在广州有稳定的工作,结婚后的生活与预想中的情况全不沾边,万汉辉一听说她原先在无锡工行上班,就急于转业回无锡,并催促钱芳去想办法复职。这反倒成了万汉辉一心一意要回无锡安家的理由,全然不顾钱芳想留在广州的请求,好像万汉辉为了她才转业回无锡一般。

婚前,钱芳坦白过自己曾有过婚约,是一个被退过婚的女人,简单提过唯一一次的恋爱经历,正因经历感情挫折,才会委屈自己找个二婚的男人,这不消说啦。钱芳没详细说明当年的丑闻,倒不是刻意隐瞒,而是退婚的男人后来成了她的妹婿,这教她如何启口?

至今钱芳都不敢回想,听到他们结婚的消息,钱芳整个人都震惊了,原本已经万念俱灰,深受打击,这难以相信的关系转变如雪上加霜,若说林振的离弃是用利剑伤了她的心,而钱溢嫁给林振,简直就如同一盆滚烫的钢水,向钱芳兜头倒下来,时至今日她都不敢想,他们的距离就固定在那一刻,再也不可能近了,彼此的生活圈完全陌生而遥远。

更多时候她和林振装作不认识,不是君子之交,而是他是海水,而自己是井水。

当年闹出丑闻,钱芳被人指指点点,舌根嚼烂,哪还有脸再回原单位去,早就打消再回去工行上班的念头。重回故里,又要进入是非之地,钱芳一想到就头皮发麻。钱芳更愿意凭着自己的学历,另外再找工作,哪怕是进企业上班,或许能有更好的发展。

万汉辉却讽刺挖苦她,说:“进私企就是给私人老板打工,和乡下人进城有什么两样?那能有多大出息?”非要钱芳回原单位上班,“国有四大行里的工作,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你怎么能轻易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呢?”对于万汉辉来说,老婆长得漂亮不值夸耀,老婆的单位好才值得夸耀。

钱芳生完孩子,万汉辉马上就催促老丈人钱父出面,求人送礼,走了门路,硬是让钱芳回到工行上班。幸好,新岗位分配在无锡市的五爱路支行,离以前的分行还挺远,钱芳如今做基层柜面工作,不复有过去的风光。她应该心存侥幸,夹着尾巴做人,避免看见以前的同事,期望被淡忘,生怕丑闻走漏了风声。

唯一的熟人是卢荪,他从市中心分行调到五爱支行,升职为支行的经理。卢荪与林振是很要好的哥们,庆幸他是个男人,总不会如女人一般喜欢传人八卦,爱嚼舌根子。钱芳乍见卢荪,先是一愣,有好长一段担心受怕的日子,最后才暗自欣慰。卢荪并未流露出旧识的亲热,很冷淡地对待钱芳,过往的事情守口如瓶,甚至对钱芳刻意疏远。这与林振的态度保持一致,钱芳终于放下心来,恐怕他俩现在还是铁一样的哥们。

钱芳颇有自知之明,卢荪根本瞧不起她,不想与钱芳有任何私人瓜葛,钱芳很愿意配合,正好又不在一个部门,卢经理在行里混得风生水起,钱芳不过是低眉顺眼的柜面人员。没有体面的男主角,昔日的丑闻也不值得津津乐道,钱芳现在只是普通的职员,毫不起眼。

银行内部的《工作手册》里明确写道:“工作区域内员工,皆不能携带私人手机”,银行内部电话系统发达,各个操作柜台与办公桌位大多放有话机。

有人高声叫钱芳过去接听电话,钱芳保持职业化的笑容,亲切地点头称谢。

拿起听筒,声调轻快上扬:“您好!我是柜面一组钱芳,请问您是哪里?”

对方沉默。

钱芳等了足够礼貌的时间,又重复一遍,声音依然轻扬,不带一丁点儿情绪波澜。

听筒那一头传来磁性的男中音,字句清晰:“我是林振,今天到无锡开会,有时间能见一面吗?”

钱芳表情定格,笑容僵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问:“请问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许久心里才抽搐一下,随后咯噔一声,似是被风折断的旗杆,砰然倒下。

钱芳尽力假装没听出来他是谁,却来不及对自己撒谎,但愿是同名同姓的陌生人。钱芳心似明镜,根本无法自欺欺人。不是凭听觉,完全出于不祥的预感。

不祥的预感告诉她——这不是旁人,正是她最害怕的那个男人。

“你现在是不是在忙?”林振的关怀不合时宜。

钱芳不假思索,回答:“嗯,我正在上班。”这是拒绝的意思,对方是否听出。

钱芳感觉浑身不舒服,像井水里进了海水,咸腥如蛇毒的汁液一般穿透全身。

世间的毒蛇分成两种,一种是拥有神经毒素的毒蛇,一种是拥有血液毒液的毒蛇,她被咬中的恰是两种混合型的毒蛇。首先使血液凝固,随后神经系统的毒液控制心房,利剑一般劈开左心室与右心室,在隔膜与毛细血管间扩散,传达中毒的信号,张开巨网,勒住全身。

有一种爱恨,就像两条毒蛇,令人窒息,停下呼吸,仿佛听不见四周忙碌的人声。

若上天听到钱芳的祷告,一定不会再折磨她敏感的神经。多希望这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心血来潮的恶作剧,打电话来投诉她的业务错误,恶作剧也罢了,为她前途抹黑也行,她宁可承受一切代价,也不愿相信这个林振是真的。

“我想顺便和你见上一面,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你不用紧张。”林振坚持说。

哪能不紧张呢,钱芳的希望全部落空,上天若肯帮她,就该让她学会麻木,习以为常,而不用倍受精神上的折磨。所有人都站到她的敌对面,来嘲笑她。“你要我上去吗?是去四楼会议室?”

林振是最痛恨她的那个人,钱芳让他丢尽脸面,他恨不能叫她去死。林振的憎恨一直占了上锋,多年来让钱芳像个犯人,她破坏了一切,反而不敢去怨恨林振。

林振娶了钱芳的妹妹,钱芳开始害怕他,也开始屏蔽过去的记忆。

“不,你不必现在上来。你一般下班是直接回家吗,不会有别的安排吧?”林振温和地问她。

“别的安排?”偏巧不是恶意的投诉,哪怕升职无望,这样的代价钱芳总还是愿意付出。

林振与她是比陌生人都不如的惨淡关系,新仇旧恨,刺痛人心的纠葛在五脏六腑里翻腾,搅动中,蛇毒的汁液终于占据她的全副心神,她是不能消化海水的井水,钱芳无力挣扎。血压一向偏低,医生提醒她不可过度劳累,不要猛然起身,她偏又容易精神紧张,一紧张,晕眩感从来不陌生。

“我来安排地点,我们一起吃晚饭!”他的声音怎么这般镇定,这么好听呢!

钱芳嘴里干涩,口渴难耐,一时失去话语,支支吾吾,忘了客套:“那个,是什么时候?”

林振停顿一下,像是等待她接受现实,随后推断式地问她:“你是不是不方便见我?还是不愿意见到我?”

钱芳本能地回答:“不是呀!”

钱芳突然想起,上周三晚上,她独自在家小厨房里弄晚餐,突然感到一阵晕炫,不知怎么就躺倒在地砖上,全无知觉。她有一种死后的空洞感,无知无觉地晕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她期望就这么无痛无感地死去,一了百了。若不是奶奶送小芮回来,开门进家的响动,小芮大声呼喊——“妈妈”。钱芳被惊醒,发现自己瘫坐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老人和孩子焦急地蹲在身边。钱芳舍不下小芮,那甜美的声音使她想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看见老人和孩子担忧的神情,钱芳慌忙挣扎起身,解释说:“刚才血压低,有点儿头晕,我就坐在地下休息一会,没事的。”

万老太找了一颗糖果,让钱芳含在嘴里,嘱咐她血糖低一定要注意,“马上补充糖分会感觉好一点儿!”

都说自古红颜多薄命,钱芳脸色苍白,人生惨淡,称不起红颜。钱芳此刻又感觉体力不支,嘴里含了糖浆一般粘稠干涸,她更加口渴难耐,勉强自己解释说:“我没有不方便。”

林振替她设身处地着想,说:“你把家里事安排一下,我们一起吃晚饭!”

不容质疑,湿润的声音让钱芳生不如死,不敢一口回绝。

电话里又传来磁性的声音,林振问:“钱芳,你还在听吗?如果你不想一起吃饭,就只找个地方见一面。”

钱芳木讷地回答:“我有——在听。那就一起吃饭吧!”

林振难不成找她是为了谈工作?这种想法是多么荒唐可笑,但不无可能。

再传来可怕的声音:“你几点钟下班?”

钱芳绷得很紧的神经,脸色煞白,机械地回答:“中午12点——午餐休息到一点。”

“我是问你晚上几点下班?”他含笑。

“哦,晚上?六点,应该是六点钟。”钱芳尽力控制,不让嗓音随她身体一起颤动。

周边的嘈杂又恢复了,她如此不专业、表现异常,生怕被人发现。钱芳扫视一眼四周环境,警觉地观察,到处是危险丛生的所在,后来停在墙上的时钟,很久才弄明白指针是指向十一点零五分。

钱芳一时反应迟钝,不知是哪一年哪一天的十一点零五分。

已经过了八年,他还是令她紧张。

林振离她很遥远,只是淡漠的影子,却突然放大,近逼眼前,呼吸声都能清晰听见,楼上有一双黑眼睛正盯着她看,使她不敢迎向目光。

钱芳又警惕地扫视四周,楼上也没有,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空间被办公台分隔开来,柜台前坐着女职员,全神贯注、井然有序的一楼大厅。有人在内部走动,是男主管在协调业务,柜台外面是企业客户与个人客户等待办理业务,无人关心钱芳的一举一动。她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银行职员,是这场景里的小配角,她是全世界的配角,渺小得恰到好处。只恨此刻还不够渺小,林振应该忽略她,放过她,此生都不要联系,他是海水,她是井水,这是她真实的想法。

“下班后我就在门外车上等你,你认识我的车吧,你迟一点再出来,没关系。”林振语气肯定,考虑得周道,理智而体贴。

钱芳瞥了一眼,想赶紧挂上电话,怕被人发现她与林振偷偷见面。好像有人藏在某处,监视她的一举一动,随时挑她道德上的错儿。

“我不能长时间接听电话。”钱芳慌得低下头,何组长已经向这里看过来。

钱芳仿佛做了某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与林振单独面对,想都没想过,她有沉重的心理负担,本能上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怕被人抓个现形。和林振见面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钱芳迅速垂下眼睑,拒绝与外部世界交换判断,嘴上还是不敢拒绝他。

“你现在也算在工作范畴,我打的是内线电话。”林振用领导的口吻。

钱芳大概忘了,他们相识之初,林振就是她的上司。林振以轻松的口气来缓和紧张,用诙谐来解释这种以权谋私的行为。

“好的。我知道了。”声音不像是发自钱芳本人,而是被某个乖巧顺从的幽灵附体,表明她要挂电话。

不敢拒绝,林振面前她一直理亏,又胆小怕事,连拒绝都不敢,现实里也是控制不了自己命运的胆小鬼。

“好吧,我先挂了。”林振真想要找她,竟然是那么容易。

钱芳低若蚊蝇一般地“嗯”。然而,他从来没找过她。

钱芳早就不抱希望,多少年前,她曾经渴望林振能主动找她,哪怕联系她一下,听一听她解释。这八年以来从没发生,哪怕一次机会。

期待过林振能给她打电话,无论在哪里,他都必须打给她,找到她,向她飞奔而来,说这一切都是误会。盼望林振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听钱芳哭诉,听她为自己的无辜而辩白,让她的委屈一股脑儿发泄在他的胸膛。

期许——在很久以前被放弃得一干二净,她已经接受眼前的现实,不可能再出现奇迹。

随着时间的推移,钱芳越来越害怕林振,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就能让她精神为之紧张,浑身不安。林振是咄咄逼人的,钱芳却连愤恨的资格都被剥夺,仿佛是她咎由自取,拒绝都不能。

林振亲手埋葬了他们的关系,钱溢又踏一脚将土踩踏严实了,钱芳被无情地践踏,却还不能喊冤。曾经的钱芳变成不可说的秘密,为了不让过去出来吓人,钱芳竭力不去想,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钱芳不是她自己,她变成陌生人。林振却还是熟悉的那个人,这真是一种酷刑,残忍!

彻底无关的两个人,不,应该说关系错综复杂的两个人,一通极具讽刺意味的电话。

对钱芳而言,回忆就像熬制一罐子中药,散发出热乎乎的苦药汁味,并不诱人,有过丰富经验的人,是绝对不会上当受骗。多年前羞辱又重头再淋上一个遍,挫骨扬灰才肯罢手,钱芳宁可统统遗忘,林振干嘛来找她呢?

早就放弃,却迎来林振久违的问候,讽刺小说家都该自叹不如了,竟然还要单独见面。钱芳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永远也不可能会准备好。

并非无人注意到钱芳,一楼实习生黄祺月,正从二楼走下来,居高临下,刚好看见钱芳接电话的一幕。钱芳异常的紧张出卖了她,在动态的一楼背景中,钱芳僵持不下与电话交战,保持着僵硬的身姿,格外夺人心神。她握的不是电话而是手榴弹,如临大敌一般。

黄祺月是研究生刚毕业一年的金融系高才生,正在一楼业务部的信用审核组轮岗实习。业务经理当时安排说:“黄祺月到我们部门实习一个月,由一组主管来负责带一下他熟悉业务,先让他熟悉环境和业务流程。”

一组何组长就说:“钱芳,你来负责为黄祺月培训业务流程。”真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小虾只能啃泥巴,官大一级压死人。

各人手上事情都很忙,谁还愿意增加带实习生的责任呢,带好了不算成绩,带不好就给自己脸上抹黑,惹上一身责难,还不是看钱芳好欺负才指派给她。

后来,黄祺月有问题便不去找主管或部门经理,不找过度热心的三个组长,总是来问钱芳,看她好欺负。黄祺月偶尔称她为“钱老师”,每逢被叫“钱老师”时,钱芳都会不好意思,尴尬地绷紧脸,极不自然,她缺乏人情世故上的老辣与圆滑。

黄祺月早看出这一点,恰好相反,他是放进任何环境都能自如自在的人,一向自来熟,很快和一楼职员打成一片。当大家和黄祺月熟悉之后,倒宁愿当初自己带他实习。

他敢和任何人开玩笑,一次核对业务结束,黄祺月玩笑说:“是不是因为‘仓老师’的原故,现在的女人都不愿意被叫‘老师’?”

钱芳就坐在旁边。

另一个男职员挤眉弄眼,故意用眼神示意钱芳,挑衅地说:“呦吼!原来黄祺月也爱看仓老师啊,是同好中人!”

女职员则嗤之以鼻,不接腔,任由钱芳被男同事讥讽嘲笑。

黄祺月估计钱芳不知道“仓老师”是何许人,钱芳装作没听见,并没发作。

男职员有某种不能言明的共识,都暗比划黄祺月吃鳖,黄祺月脸皮厚,不怕羞,更不在意使钱芳小尴尬的举动。

对别人的玩笑,钱芳总是浑然不知,这大概也别人疏远她的原因之一,故作清高,或是不识实务。

黄祺月为了纠正上次的口误,改天一本正经地当面说钱芳像“语文老师”,而不像是银行的职员,男同事光明正大地依然表示赞许,女同事不讥笑,而是习以为常,不当一回事,明白他们所指摘是钱芳的不入流。

钱芳抬起头,问黄祺月:“女老师和女银行职员,这两种职业到底有什么不同?”

“气质不一样呗,面对的受众也不一样。”黄祺月一语双关,分明是故意嘲弄。别人以为钱芳不够灵活机变,肯定不会听懂暗喻。

钱芳不但听懂,反地来将黄祺月一军:“你的意思是说,女老师是不用卖笑的气质,银行却要卖笑的气质?那男老师和男银行职员有何区别?难道是卖弄长相与耍弄嘴皮子的区别?”

钱芳竟然会反驳,超乎年龄的刻板,冷笑话的效果也惊人。黄祺月失声笑,败下阵来,钱芳一定查过“仓老师”是何许人也,至少不是马上翻脸不认人,而是用幽默与讽刺来反击,不至于人际关系上无可救药。

以后黄祺月再没和钱芳开过类似的玩笑,对钱芳表现出近乎对长辈的毕恭毕敬。与其说钱芳不是能随便对待,不如说她是不能融入环境的人。好在钱芳有一个优点,就是肯下苦功,对业务流程与工作规定倒背如流,头脑清楚,工作态度也极积,人又本份实在,加上她不争不抢的高姿态,让同事没有负担,人际关系上就惨了点儿,几乎被视为透明人。

尽管无趣,钱芳算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尤其她突然让整个背景安静下来,画面中,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那里接电话,现场有一种惊心动魄之美。

黄祺月时不时观察钱芳,自接完电话后她的情绪波动很大,强装镇定。

黄祺月对自己的判断确信无疑,一定是一个非比寻常的电话,钱芳攥过的手,现在青筋还在微跳,软弱的人才会故作坚强。

钱芳的镇定传达出无力,让人突生想要保护。钱芳穿着整齐的制服,腰背挺得笔直,却从那潮水般翻天覆地之中,探知她凌乱与不安的内心。

让黄祺月产生强烈的好奇心,电话那一头有些什么,会令钱芳惶恐不安?

电话那一头,定然是一个人,而不是洪水猛兽。

午餐时分,黄祺月端着托盘坐到钱芳对面,若无其事地打量她,随口请教业务上的问题,毕竟钱芳算是他的师傅。钱芳木然,对黄祺月的问话置若罔闻,勉强挤出的注意力,却因思路不畅,中途漏气,卡壳而回答不上来。

几次想再开口问她,黄祺月很识相,闭嘴吃饭。黄祺月告诉钱芳自己刚得了一个花名——叫黄小嗲,为博佳人一笑。只见钱芳紧抿着的双唇,看情形,什么也不问为好。

黄祺月忍不住提醒她,说:“今天的肉圆味道好像不对,有点变味了,我瞅大家都没吃,盘子里的全倒掉了,你可别吃啊!”

钱芳分明听见,嘴里“哦”,却将筷子伸向肉圆,无动于衷地吃起来,而其它的饭菜没动。

黄祺月目瞪口呆,看着钱芳吃完,惊奇地问她:“好吃吗?肉圆有没有变味?”他有一点不相信,亲自夹了一小块放在嘴里,又赶紧吐了出来,“应该不会吃死人!”

钱芳心不再焉,说:“我以为你是叫我吃肉圆呢!”

黄祺月比较担心,钱芳难道是遇到追债的,神情如此紧张。黄祺月说:“你看起来脸色不好,不会是中暑吧?你去医务室拿点药,要不就下午请假算了,我来顶岗,反正你那套的业务程序也都教过我,我正好练一练手,上手操作一遍,有问题旁边也有组长可以请教。”

钱芳收回心神,全无感激,说:“这个月我有全勤,而且实习的人员按规定是不能独自上岗操作,出问题怎么办?再说我也没事,没有生病按规定不能随便请假。”

黄祺月一份好心,钱芳回答得十分生硬,不留情面,一切“按规定”,一点不通人情世故。

“你真的没事吗?肉圆应该只是有点儿异味,可能放醋了,哪个厨子会往肉圆里放醋呢?肉不会有大问题,不然食堂还不被人砸啦!”

钱芳愣愣地听他说,没往心里去,说:“你还没吃完吧,那我可以先走?”不待黄祺月回答,钱芳像怕被人发现,而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黄祺月从未被人如此轻视与无视过,分明一片好心好意,颇让人受闷气。

整个下午,钱芳都在恐吓度过,强打精神,一次又一次核对自己做过的单据,生怕发生错误操作。速度极慢,效率低下。黄祺月好心帮她核对,反而越帮越忙。

钱芳埋头现实,却迷惘,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不求被领导赏识器重,却必须保住她的饭碗。银行的体制是十分科学而严格,有时甚至死板,考核制度可不揉沙子,再加上她上面没人,钱芳在人事局的亲戚前两年退下来,钱父就是拜托这位亲戚才让钱芳复职。

钱芳谨小慎微,甚怕丢了来之不易的机会,又顾前不顾后,黄祺月好几次用眼神提醒她,何组长不放心过来瞧她两次,使她加倍忙乱,表现失常。

同类推荐
  • 妖娆前妻好迷人

    妖娆前妻好迷人

    小三找上门,让她退出,她轻松让小三无立足之地;小四找上门,说有了她老公的孩子,她将人送到妇产科做了流产手术。她用最强势的手段介入他们之间,却用最狼狈的姿态退出。喂喂喂,谁能告诉她,眼前这个表演一脸情深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鬼?什么?居然要她负责?“女人,我说过,既然开始了,我就没打算退出。”
  • 妃同凡响

    妃同凡响

    他本是21世纪当红歌星,却意外穿越到明朝做了花魁;原本以为各色美女才是他的最爱,变身成女子后却总和骄横的王爷纠缠不清;一心想重回现代的她最终该何去何从?就连当今皇上都要对他礼让三分,这个青楼女子却屡屡惹得他暴跳如雷;看到她与其他男子卿卿我我,又总是醋意大发,恨不得向所有人宣布:她是我的!
  • 爱情靠抢

    爱情靠抢

    开玩笑,既然老天把你送到我身边,我怎么可能轻易放你走
  • 染指帝国首席:老公,别闹

    染指帝国首席:老公,别闹

    她以为再也不会见,谁知一转身,他竟是她新上任未婚夫的大哥。
  • 给个机会说爱你

    给个机会说爱你

    本书详细地记载了一个被剩下的大龄美女林小雅的每一个相亲的有趣故事,主基调是比较轻松的那种,不甘心被剩下的大龄美女林小雅对待爱情,对待婚姻依然有她自己的选择。
热门推荐
  • 面具人来了,请小心

    面具人来了,请小心

    唐灵在社团无意中发现了一本日记,是十年前参与面具人游戏其中一人写的,带着好奇心的她开始调查,却碰到诡异之事让她放弃,转校生马萧平的加入又让她不得不继续下去,也牵扯了更多的人,渐渐唐灵发现她不光已经成为面具人游戏的一员,还知道了7岁那年他们六人的另一个游戏······
  • 冷情总裁雇佣我

    冷情总裁雇佣我

    当遇到霸气专横的霸道总裁聂澄时,固执单纯的简清颜才知道什么叫做人生最悲惨,最倒霉……的事情。可是在一次次的欺负与碾压中,她的一颗心却已被夺走,原以为可以执子之手,却又有一次又一次的误解与伤害。千转百回中,是两情相悦的温柔缱绻,还是他一时的意乱情迷?
  • 复仇王爷逍遥妃

    复仇王爷逍遥妃

    一个一战成名的皇子,一个百般维护她的侯门长子,一个为她放弃悠闲生活的隐士高人;三者齐出,究竟,谁才可以虏获芳心?不同的人生轨迹,不同的生活环境,究竟谁会带她逍遥江湖,快意恩仇?她想要的生活很简单,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一爱人,二三心事,究竟又是谁够满足?
  • 杰出男子汉青春讲义

    杰出男子汉青春讲义

    男子汉们,也许你正在独自面临这个社会中的种种挑战,也许你正在面临人生重大的选择,也许你正苦于找不到未来的发展方向……这12堂人生必修课让你体会到希望、自信、快乐和坚强……增长才干,找回曾失去的自信,告别平庸,告别人生的茫然。
  • 时光让我遇见你

    时光让我遇见你

    当她明白自己已经爱他爱得深入骨髓时,却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意外,一次又一次让他们分开。谁也阻止不了时间前进的脚步,但至少那些属于我们的青春,是遗忘不了的:你记得我们在那千年槐树下的悄悄话吗?你还记得我们在田里捉泥鳅时满身的泥巴吗?你还记得我们在海边玩水时全身湿漉漉的样子吗?你还记得……我相信你记得,如果今生我们有缘,那就一定会在一起,等我,我很快就会到来。
  • 催款讨债36计

    催款讨债36计

    本书将兵家思想与大量催款实例有机结合,总结出36种企业催款讨债技巧和招术。
  • 许愿人生

    许愿人生

    李毅,一个普通高中的学生。在所有人眼中,考上二本大学已经很不错了,毕业后能找到工作已经是万幸了。然而在李毅的心中,有些一着鸿鹄之志。开始努力。从此,闪亮亮的人生开始了。
  • Prayers Written At Vailima

    Prayers Written At Vailima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千年之恋第一部奇花出胎

    千年之恋第一部奇花出胎

    一个幼稚男童,从小缺乏父母关爱,性格逐渐扭曲,可偏偏他又拥有着可怕的力量,是什么能够阻止他误入歧途?这股力量又究竟是福是祸?
  • 宦·难·江山

    宦·难·江山

    清人唐甄在《潜书》中曾这样描述宦官:“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听之不似人声,察之不近人情。”在他眼中,这些太监似乎并不属于人类,他们佝偻着臃肿的身体,喘着畜生一样的粗气,远远地看上去根本就没有人的形状;他们的脸看上去完全没有人类的特征,非男非女的样子恐怖至极;他们的声音也不是正常的人声,嘶哑而尖细。这些太监的灵魂孤独而阴郁,不能以寻常的想法去揣摩他们的内心,他们似乎完全没有作为人的感情。如果说唐甄的这些话过于狠毒,那么他最起码还是说出了大多数人对宦官的直接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