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栗子

<p>从桃山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桃花看着西沉的日暮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在桃山坐了那么久。</p><p> 妖界仿佛与百年前没什么不同，像这些多山的地方，每隔几座山便有个市集，市集上多是以物换物，摆摊卖什么的都有，有四大海里采来的宝珠，妖鸣山深处的草药，妖怪们爱吃的小野兽制成的团子，各样的奇奇怪怪的骨头饰品，还有打着“地道人间美食，让你享受跨界舌尖高．潮”的硕大的“糖葫芦”，样子倒真是糖葫芦的样子，外头裹的也真的是层糖浆，就是里头的葫芦不是人间的山楂，而是真正的血葫芦——一种长在仙流岛的小妖怪，长得像人参果，这“糖葫芦”就是用它们的头做成的。</p><p> 桃花慢慢悠悠的穿过一个集市，听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和动不动打起来的客人和卖家，有那么一瞬间好似也真的回到过去——她清楚的记得老桃带她第一次来集市的时候，她要吃“糖葫芦”，却被勒令“只许看不许卖”，那时老桃的新欢是个极喜欢宝珠的姑娘，老桃全身上下的值钱东西都给姑娘换了宝珠子，对他的徒弟连串“糖葫芦”都舍不得买。</p><p> 啧，抠。</p><p> 桃花嘴角微勾，那时候她还真气得质问过他，“我到底是不是你亲徒弟？你这样重色轻徒，为什么还要收徒弟！干脆去收女人建后宫好了！”</p><p> 忘了老桃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是一如往常的叫她哑口无言就是了。老桃总有那样的本事，若他不想说的，总能让问的人也忘了继续问。</p><p> 原来那时候她就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那么隔了这么多年，他在梦中算是回答了她吗？</p><p> 脚步微顿了下，她缓缓继续往前走，正要穿过集市，忽听到个叫卖声，“糖炒栗子！糖炒栗子！正宗的人间小吃糖炒栗子咯！瞧一瞧看一看咯……”</p><p> 她步子缓缓停下了。</p><p> 集市快到尽头的路上有个不大的摊子，支着一口大铁锅，一个操着口音的妖怪喊得热火朝天，摊子前围了不少妖怪，大抵都没太见过，就七嘴八舌的问：“栗子？栗子是什么？”</p><p> “人家都说了是人间果子了！不过果子就果子，还能炒着吃？当菜吗？”</p><p> “不是菜，就是小零嘴，你吃一个尝尝，还挺香……”</p><p> 听到夸奖，那卖栗子的妖怪就得意了，“尽管尝，头一天开张，大伙儿免费的尝，我这可是妖界独一份的栗子，不瞒大家说，我一个堂兄头前离家出走去了人间，我去找他的时候一进人间就闻到这味儿了……嘿！你们猜怎么着？我当下就馋的走不动路了！”</p><p> 妖怪们一阵哄笑，那卖栗子的说，“所以我就隐身藏在那炒栗子的边上一直待着，一直给他学会了才回来！”</p><p> “哈哈——那你堂兄呢？”</p><p> “谁管他呢！找不回来就不回来，这也不是大护法在的时候了，妖界规矩早不是那么严了……”</p><p> 妖怪们又哄笑起来，边尝栗子边开始各自吹嘘自己如何如此逃过上头的眼去过人间……</p><p> “老板，来两包栗子。”</p><p> 桃花的声音夹杂其中并不明显，那卖栗子的也没抬头多看，利落的给她两包栗子后，便看到摊子上多了颗明晃晃的珠子，那珠子玉润非常，光泽鲜艳，隐隐散发的灵气竟是十分的足，卖栗子的傻了眼，一把抓起珠子，抬头：“哎你等待——我再给你装包栗子——”</p><p> 然一眼望去，拥挤的妖怪群里，卖栗子的再找不到刚才的身影，他摸摸脑袋，直到一个识货的妖怪看出那珠子的不同寻常要与他交换他才回了神，忙着与人讨价还价，再顾不得找人。</p><p> 另一边，抱着两包糖炒栗子的桃花像是失了魂魄一般，脚步虚晃得踉跄着……</p><p> 手里的栗子是才炒出来的，热乎喷香，她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p><p> 百年前……</p><p> 是了，百年前。</p><p> 在妖宫……</p><p> 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护法，买给她的。</p><p> 热乎乎香喷喷，是他从人间带回来的……</p><p> 桃花踉跄着步子一路走进了山里，她靠着棵歪脖子柳树，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光了似的，心口刀搅一般的痛，比在溶血池还要痛上几分似的……</p><p> “商陆……商陆……”</p><p> 她呢喃着这个名字，百年了，她有百年不曾敢呼唤一句了……</p><p> 老桃为她而死，几乎是在她的面前，桃山为她被屠了整个山，大小的妖怪一个未能逃脱，她没有亲眼见，却看到了那大大小小的坟茔，每一个坟茔都曾是活生生的一个面孔，她每每想到便心如刀割，但商陆……</p><p> 商陆是为她死去的那些人里，她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一个……</p><p> 他本来……</p><p> 本来是可以好好的活着的……</p><p> 他本来是不必死的……</p><p> 老桃死的时候，桃山被屠的时候，他都还活着的……</p><p> 没谁会怪罪他，他什么都没做错，他甚至与她没有什么关系，旁人眼中他也不过是看着老桃的面子顾她一顾，那些谣言绯闻传得再厉害，其实也没谁真的相信妖界大护法会看上她区区一个小桃妖……</p><p> 他可是护法大人啊，连那些长老们都要称一句大人的，他守了妖界那么多年，他便是妖界规矩的代表，他冷脸冷情，他也该永远那般冷情下去……</p><p> 他本不该……</p><p> 死了的。</p><p> 桃花靠在树边，身子颤得厉害，手指死死抓着心口位置，只觉每一寸呼吸都难受得快要死过去，可偏偏她是那样的清醒，清醒的感受着那沉不见底的痛苦，栗子捂在手中热得手心发烫，那香味就在鼻端，提醒着她即便不去想也永远存在着的痛苦，提醒着她无论做什么，即便她为老桃，为桃山报了仇，却也永远无法……无法为商陆再做些什么了……</p><p> 她这条命，是商陆用自己的命续来的。</p><p> 桃花闭了眼，心口痛到极致，眼里却流不出什么泪，她似乎又回到才回妖界的那天——</p><p> 她自以为悄无声息的进了妖界，不想却见到一个熟人，熟人像是不想见她却不得不见她，他遮了脸，背了身，对着远山道，“我这身份若是见了你，该将你杀了的，可我又于心不忍下不了手，今日这些话，就当我自言自语，反正我谁也没见着，什么也没想说给谁听，只当是一个孤家寡人的妖王自言自语罢……”</p><p> 于是在那场自言自语中，桃花产生一种真实的错觉，仿佛她回来的不是妖界，仿佛她仍旧徘徊在那无边幻境中，在那永远醒不来的噩梦里……</p><p> 琉离说，“你最好别去做什么找死的事，不然，有人用自己的命续了你这条小命，你要是自己找死，那他不就是白死了吗？”</p><p> 谁？</p><p> 谁……用自己的命，续了她的？</p><p> 什么续了她的？</p><p> 她为何听不懂？</p><p> “百年前那场妖界的劫，你该死在那个时候的。可是你活下来了——很奇怪对不对，天地轮回本无法更改，若你活下来，便必定要再死一条命。”</p><p> “但也不是谁死都行，不然我随手杀一个妖怪不就能替了你吗？”琉离似乎笑了下，笑意苍凉，“你是草木妖，就没听说过你们这一族中，是哪一支为尊吗？”</p><p> 草木妖之尊……</p><p> 妖本就分三六九等，他们草木妖当然也有为尊的一支，可那……</p><p> 那不是传说中才存在的……</p><p> “降龙木。”琉离替她说了出来。</p><p> “没错，妖界这一代，着天地灵气孕育出了那么一株的，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因降龙木出，必引得妖界纷争，当时便隐了消息，后来降龙木修炼化形，果真修为极深本事极大，这种的妖放在外头哪里能放心，便索性放在了王的身边——就在眼皮底下看着才能放心了不是……”</p><p> 桃花脑中嗡嗡作响，几乎不敢去信自己听到的……</p><p> 可琉离的话却仍旧清晰的传来——</p><p> “降龙木之所以为尊，不只是他们骨脉里有当年祖神之骨血，还是因为他们，天生有心。”</p><p> “你们草木妖的心，多是后来修炼出的，但降龙不同，他们天生便有心。”</p><p> “降龙的心，是万千妖怪想得到的圣物，因为这颗心，可医死人肉白骨，有了它，起死回生便不再是妄想。”</p><p> “想想啊，能多一条命呢，能逆轮回改天道呢，谁不争谁不抢？所以藏了，可妖界将他藏了这么多年，却没想到最后用了这颗心的，却偏偏是他自己。”</p><p> “桃花，你的命是商陆用自己的续来的，你莫要，辜负了他。”</p><p> 桃花记得，琉离说这些的时候始终没有回头，后来他什么时候走的她已经记不得了，她呆坐在那里不知多久……</p><p> 原来她早就该死去的……</p><p> 原来是商陆为她续了这条命……</p><p> 原来她一心想要报完仇便也赴死的念头……也只是个奢求……</p><p> 她怎么能死……</p><p> 连这条命，都不是她自己……</p><p> 桃花靠在树干上，手中，糖炒栗子已经没了温度，而她，一睁眼，泪流满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