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蝶在读书，看着梦蝶瘦瘦的身影，看着梦蝶专心致志的神态，我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梦蝶，怎么？吃饭了么？还在读书？不找工作了？不想女朋友了？”
梦蝶抬起头来看着我，说道：“不想女朋友了，书就是我的粮食，书就是我的女朋友，它不会背叛我。”
我痛惜地说道：“可是看书找不到女朋友的，虽然暂时不饿了，你的肚子还是空的。”
梦蝶苦涩地笑了笑道：“谁说的，书中自有颜如玉，一定会有的。”
虽然什么都没有，梦蝶仍然是这样的乐观，我问道：“梦蝶，现在看的是什么书？”
梦蝶说道：“《牡丹亭》。”
我笑了笑说道：“《牡丹亭》？《牡丹亭》好像是梦中情人的故事，看来梦蝶寄希望与梦了？现在，读到了哪里？”
梦蝶不可置否地笑了笑道：“有梦总比没有强，这一会读到了……《牡丹亭》里面竟然有这么一段：完颜亮读柳永的《望海潮》一词，惊叹杭州之美‘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立马吴山之志’，隔年以六十万大军南下攻宋。唉，这个柳永，没事写什么词？引来了一场战争。”
下面是《牡丹亭》第15出，【一枝花】（净扮番王引众上）天心起灭了辽，世界平分了赵。静鞭儿替了胡笳哨。擂鼓鸣钟，看文武班齐到。骨碌碌南人笑，则个鼻凹儿蹻，脸皮儿《黑包》，毛梢儿《鬼焦》。“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俺北地怎禁沙日月，南人偏占锦乾坤。”自家大金皇帝完颜亮是也。身为夷虏，性爱风骚。俺祖公阿骨都，抢了南朝天下，赵康王走去杭州，今又三十余年矣。听得他妆点杭州，胜似汴梁风景。一座西湖，朝欢暮乐。有个曲儿，说他“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便待起兵百万，吞取何难？
【北二犯江儿水】平分天道，虽则是平分天道，高头偏俺照。俺司天台标着那南朝，标着他那答儿好（众）那答里好？（净笑介）你说西子怎娇娆，向西湖上笑倚着兰桡。（众）西湖有俺这南海子、北海子大么？（净）周围三百里。波上花摇，云外香飘。无明夜、锦笙歌围醉绕。（众）万岁爷，借他来耍耍。（净）已潜遣画工，偷将他全景来了。那湖上有吴山第一峰，画俺立马其上。俺好不狠也！吴山最高，俺立马在吴山最高。江南低小，也看见了江南低小。
我说道：“哦，有这件事？汤显祖杜撰的吧？”
梦蝶说道：“也许是，不过那首惹祸的词写的真好。”
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我默默地品味着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梦蝶有一点吃醋地说道：“我其实不喜欢柳永，觉得他经常出入花街柳巷，和很多的青楼姑娘打得火热，让我羡慕嫉妒恨，不喜欢他。”
我指着梦蝶笑道：“吃醋、嫉妒、不喜欢柳永，这个就是典型的羡慕嫉妒恨吧。”
梦蝶淡淡地笑了笑道：“切，咱们聊一聊柳永奉旨填词的事情。”
我说道：“快讲吧。”
梦蝶说道：“这个说来话长了，柳永和很多的文人一样，也是不得志，天性风流，众红粉争相亲近。他不屑与达官贵人相往来，只嗜好出入市井，看遍青楼，寄情风月，醉卧花丛，把群妓当知己。”
我问道：“柳永没有考中进士吗？为什么有奉旨填词一说？”
梦蝶说道：“柳永的父亲柳宜、叔叔柳宣，哥哥（三接、三复）、儿子（柳涚）、侄子（柳淇）都是进士。而少年即成名的柳永混迹于烟花巷陌中，直到51岁时，柳永终于及第，然后就奉旨填词了。”
我心里为柳永抱不平，说道：“这么说，柳永到了五十岁才中了进士，太晚了，可惜了柳永的才华。”
梦蝶说道：“柳永少年时在家乡勤学苦读，希望能传承家业，官至公卿。学成之后，他就到汴京应试。到了京城，骨子里浪漫而年少轻狂的柳永，就被青楼歌馆里的歌妓吸引，一天到晚在风月场里潇洒，与青楼歌妓打得火热。他偶尔会想起考中进士的目标，他‘自负风流才调’，自信‘艺足才高’，根本没把考试当回事。以为考中进士、做个状元是唾手可得的事，不料事与愿违，放榜时名落孙山。他沮丧愤激之余，写下了传诵一时的名作‘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我品味说道：“从这一首词里面，我觉得柳永就是一个典型的愤青，功名利禄是什么？是神马，是浮云，就让他们去吧！不必放在心上，我喝酒去，在花花世界里沉醉。”
梦蝶点了点头道：“是，表面上看，柳永对功名利禄鄙视，很有点叛逆精神，其实这只是失望之后的牢骚话，骨子里还是忘不了功名。他一方面说‘浮名利，拟拚休。是非莫挂心头’，另一方面却又自我安慰说‘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因此，他在科场初次失利后不久，就重整旗鼓，再战科场。”
我说道：“这一次怎么样？柳永考没有考中进士？”
梦蝶说道：“柳永中了科举，不曾想到他作的《鹤冲天》中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惹了祸。这词传到了宋仁宗耳朵里，宋仁宗很生气，便把柳永的名字从中榜名单中抹去。笑骂‘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落榜后，柳永十分愤怒，干脆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我不做什么劳什子官了，自封白衣卿相，连皇帝都求着我写词，奉旨填词，何等潇洒？又透露出了柳永的无奈和辛酸。”
《喻世明言》里面这样描写这一段故事：柳永将一个手板上写道：“奉圣旨填词柳三变。”欲到某妓家，先将此手板送去，这一家便整备酒肴，伺候过宿。次日，再要到某家，亦复如此。凡所作小词，落款书名处，亦写“奉圣旨填词”五字，人无有不笑之者，如此数年。
我笑了笑道：“柳永倒是洒脱，这个不应该叫奉旨填词，这个分明是奉旨嫖娼。这一次，柳永彻底的沦落了，成为了一个花花公子。”
梦蝶叹了一口气，说道：“是，柳永彻底的沦落成了，一个不年轻的花花公子了。柳永是嫖客吗？可是他没有付钱，他和若干才貌双绝的小姐打得火热，不仅不用花一两银子，姑娘们还送银子给他花。这个故事足够励志，激励像我们这样的，广大囊中羞涩的文艺男青年，用心写作吧，说不定哪一天也会有柳永的待遇，不过柳永无奈，他也不想整天混迹于花街柳巷，秦楼楚馆。”
我点了点头道：“是，古时候的文人常常在诗词里面发牢骚，表达自己得不到重用的心情，埋没了自己这样的人才。文人墨客们这种孤芳自赏的高傲情绪，是我国文学的一个传统，比如李白，就高唱‘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篷蒿人’，柳永呢？”
梦蝶笑道：“柳永将这个古代文人的优良传统，发扬到了一种极致的幽怨的境界。”
一首《雪梅香》：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
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
梦蝶说道：“看看这一首词里面，危楼、悲秋、孤烟、寒潭、残叶、远空、风、离别、落花、流水、相思、飞鸿等等，尽是一些凄凉的词汇，那一种失意惆怅，是柳永欲哭无泪的悲凉。”
我同样感觉着柳永的悲凉，夜风冷，残云寒，天边弯月，是看尽了繁华之后的苍凉。高台望断，倚楼倨傲的是柳永的离合悲欢。
梦蝶叹息一声道：“其实柳永身无长物，一贫如洗，靠一些名妓养活，然后写词赞美名妓。”
我想了想道：“柳永这样好像是现在所谓的‘潜规则’一样。”
梦蝶笑道：“也是，陶渊明，你这样一说，还真是这样的，用一句现在的话说就是‘潜规则’。柳永就应该是潜规则发明人，他用睡觉这种方式来检验名妓的才情，然后把这位名妓写进自己的词，名妓的身价就马上上涨百倍。柳永曾说，‘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他把有性交易、性贿赂色彩的潜规则，变得如此温情脉脉，如此情深意重。”
我无限羡慕地说道：“看看柳永，潜规则是以爱情的名义，竟然可以这样的唯美？再看看现在，那些所谓的‘潜规则’所谓的男女主角，除了利用，就是利用。如果得不到要求的条件，就在网上公布一些所谓的‘内幕’。看着这些赤裸裸的肉欲、权利、金钱、名利的交易，感觉是那样的恶心。”
梦蝶说道：“是，这个就是差距。”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梦蝶说道：“奉旨填词让柳永和青楼联系在了一起，他结识了许多的名妓。其中有一个叫谢玉英，柳永见其闺房有一册‘柳七新词’，都是她用蝇头小楷抄录的。因而与她一读而知心，临别时，柳永写词表示永不变心，谢玉英则发誓从此闭门谢客以待柳郎。”
我摇了摇头道：“名妓也可以有真爱吗？这个名妓真的不接客吗？”
梦蝶说道：“柳永有一个机会，到余杭做了三年的官员，柳永又结识了许多江浙名妓，但未忘谢玉英，到江州与她相会，不想玉英去接客了，陪人喝酒去了，柳永十分惆怅，在花墙上赋词一首。最后道，‘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赋，试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我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柳永也是，想和一个名妓有真爱，让她等着自己，这个不是白日做梦吗？结果只有自己吃干醋了。”
梦蝶说道：“不是，谢玉英回来见到柳永词，叹他果然是多情才子，自愧未守前盟，就卖掉家私赶往东京寻柳永。几经周折，谢玉英在东京名妓陈师师家找到了柳永，久别重逢，种种情怀难以诉说，两人再修前好，谢玉英就在陈师师东院住下，与柳永如夫妻一般生活。”
我无限艳慕地说道：“这样看来，红尘女子也有真情。”
柳永不再年轻了，一个夜晚，有微风，有残月，柳永孤独地站着汴河边，孤独地吟唱：
《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一句‘无语凝噎’就说尽了所有。
晚年的柳永，在残月的月光里回忆。人生，过往，痴痴的。一种怨、一种甜、一种涩、一种酸苦、一种幽恨、一种噙泪、一种恍惚、一种无奈、一种飘零，真是有百感交集在一起。似乎糊涂，又似乎清醒，想着有人在为自己落着泪，有人为自己在笑着，也有人在回忆着，有人在乎瞬间欢乐，有人在乎曾经拥有，也有人在乎天长地久，究竟什么才是真正想要的？等待那么久，会有什么落在身边？只是有的人痴，有的人傻，有爱就有恨，命运，有谁逃得过？
往事如风，留下的总是最伤痛的回忆，乱的总是自己那一颗饱经风霜的心。不管时间怎样游走，也挥不去积在心头的记忆，那些悄无声息的过往，演绎成了流淌着的沧桑。点点滴滴，淌过灵魂，杨柳岸，晓风残月，是一种风景、是一种凄凉、是一种惆怅、一种凄楚沧桑。
一首《少年游》：
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前事、暗心伤。好天良夜，深屏香被，争忍便相忘。
王孙动是经年去，贪迷恋、有何长。万种千般，把伊情分，颠倒尽猜量。
柳永晚年穷愁潦倒，死时一贫如洗，竟然没有留下一块可以埋身土地。一班名妓念他的才学和痴情，凑钱买了墓地，替其安葬。出殡时，东京满城名妓都来了，半城缟素，一片哀声，柳永死后亦无亲族祭奠，每年清明节，歌妓都相约赴其坟地祭扫，并相沿成习，称之‘吊柳七’或，亦称为‘群妓合金葬柳七’。
我摇了摇头说道：“真是可叹，想一代词坛高手，死了，竟然要一些名妓埋葬。对了，柳永的那个红颜知己呢？在柳永死后，是不是又接客了？”
梦蝶摇了摇头，竟然有一点伤感道：“谢玉英为他披麻戴重孝，两月后因痛思柳永而去世。”
我听了，也叹了一口气道：“想一想，为什么风尘之中倒是有这样痴情的女子？爱情的散曲，添加了一首柳永和名妓版的悲凉无题。”
柳永的传奇故事和这些词给柳永带来了极高的知名度，宋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余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朝官云：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
《东坡诗话》里面有这样一个故事：柳永字耆卿，善作词。东坡问优人曰：“我词与柳学士何如？”优曰：“其间亦有别。”坡公问：“为何？”优曰：“公词，须用丈二将军，铜琵琶，铁绰板，唱相公的‘大江东去浪千迭’。柳学士却只用十五六小女郎，唱他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可也。”东坡鼓掌大笑曰：“如卿言，柳自胜我也。”
优人词组具褒弹，柳永填词胜子瞻。
一曲大江东去也，不如杨柳晓风残。
下面是柳永的词：
《甘草子》
秋暮。乱洒衰荷，颗颗真珠雨。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
池上凭阑愁无侣。奈此个情绪。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
其二
秋尽。叶翦红绡，砌菊遗金粉。雁字一行来，还有边庭信。
飘散露华清风紧。动翠幕，晓寒犹嫩，中酒残妆整顿。聚两眉离恨。
《曲玉管》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
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女冠子》
断云残雨。洒微凉、生轩户。动清籁、萧萧庭树。银河浓淡，华星明灭，轻云时度
。莎阶寂静无睹。幽蛩切切秋吟苦。疏篁一径，流萤几点，飞来又去。
对月临风，空恁无眠耿耿，暗想旧日牵情处。绮罗丛里，有人人、那回饮散，略曾
谐鸳侣。因循忍便睽阻。相思不得长相聚。好天良夜，无端惹起，千愁万绪。
《定风波》
伫立长堤，淡荡晚风起。骤雨歇、极目萧疏，塞柳万株，掩映箭波千里。走舟车向
此，人人奔名竞利。念荡子、终日驱驱，觉乡关转迢递。
何意。绣阁轻抛，锦字难逢，等闲度岁。奈泛泛旅迹，厌厌病绪，迩来谙尽，宦游
滋味。此情怀、纵写香笺，凭谁与寄。算孟光、争得知我，继日添憔悴。
《卜算子》
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引疏砧、断续残
阳里。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
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尽无言、谁会凭
高意。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
《诉哀情近》
雨晴气爽，伫立江楼望处。澄明远水生光，重叠暮山耸翠。遥认断桥幽径，隐隐渔
村，向晚孤烟起。
残阳里。脉脉朱阑静倚。黯然情绪，未饮先如醉。愁无际。暮云过了，秋光老尽，
故人千里。竟日空凝睇。
《诉衷情》
一声画角日四曛。催促掩朱门。不堪更倚危阑，肠断已消魂。
年渐晚，雁空频。问无因。思心欲碎，愁泪难收，又是黄昏。
《河传》
翠深红浅。愁蛾黛蹙，娇波刀翦。奇容妙妓，争逞舞［衤因］歌扇。妆光生粉面。
坐中醉客风流惯。尊前见。特地惊狂眼。不似少年时节，千金争选。相逢何太晚。
其二
淮岸。向晚。圆荷向背，芙蓉深浅。仙娥画舸，沾渍红芳交乱。难分花与面。
采多渐觉轻船满。呼归伴。急桨烟村远。隐隐棹歌，渐被蒹葭遮断。山终人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