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隐在外面一站就是一个时辰，连婢女端热水送进来都被他拦在外面。药老不开口，进去了也只会打扰对方。
他不再踱步，而是站在屏风前久久伫立，喉中发痒他隐忍下来，双手垂在袖子中已经是汗湿一片。
“热水！热水呢！”药老一语发出，青隐抬脚就要走过去，奈何站了太久，腿甲发麻，膝盖僵硬，一动身子就晃了晃，扶着屏风才站立稳。
丫鬟鱼贯而入，每个人手中皆捧着黄铜盆，盆中热水冒出滚滚白烟。
青隐快步走到屏风内，药老的蹲在江馥雪床前，身子弯曲成球状挡住了江馥雪的身影，他只能看见江馥雪垂落在床沿的素白的手，还有落在地上的面具。
“你怎么治病的？”青隐心中一惊，顾不得腿脚不便快步走到江馥雪床前，看到了她此刻的模样——本该带着铁面具的脸此刻缠上了层层的纱布，只露出一双眼和一张嘴。
纱布缠了好几圈，把江馥雪的头裹成一个巨大的雪球，她双目紧闭，睫羽湿润，有着未干的泪意。
此情此情，青隐脑海中“轰”一声，那些所有构建的东西瞬间崩塌。他如遭雷劈，身子晃了晃，喉中痒意再难抑制，转身剧烈了的咳嗽起来。
“咳咳咳！”他每一声都像撕裂肺腑一般，沙哑撕裂，苍白的手指捂住嘴唇，鲜血从指缝溢出，刺得他眼眶发痛。似乎又到了那一日，满目的猩红。
阿雪……
阿雪……
江馥雪！青隐手掌用力，掌风顿起袭向药老。药老甩出一袖子打散一半，他却低估了青隐此刻的怒意，余下半掌生生落到他身上，让他气血翻涌，当即转身吐出一大口鲜血。
不等药老对青隐责难，青隐手掌就扣住了药老的脖颈，手指用力，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你，就是这般给她医治的？”青隐一字一顿地说，声音阴寒如同地狱传来，带着难以遮掩的肃杀之气。他一双墨眸此刻血色流转，随时就要发狂一般。
药老脸色憋红，他不得不张着嘴大口大口喘息，杯水车薪，眼前一阵发昏。青隐这模样是真的要杀了他，他手指蜷曲，还未动就一阵劲风袭来，卸了他的右手。
“你……”药老心中一凉，艰难地开口说：“不、不是、你……你、让我给她医治、容貌的？”
青隐侧手挥出一掌，立在此处的大屏风应声碎裂开来。布帛撕裂，木头碎成飞屑，丫鬟跪倒一地，无人敢抬头。
“本侯让你给她治伤，谁让你给她动刀？”青隐目光移到江馥雪身上，才有了半分暖色，在看到地上那张被剥下来的面皮，暖意褪去，只剩下无尽的愤怒和森冷杀意。
“你怎敢，怎敢再在她身上动刀？”
杖责之刑，烈火焚身，江馥雪已是丢了半条命，怎敢在此刻这般剥下她的……青隐眼线一黑，手中失了力道，把药老甩在了地上。他身子晃了晃，只觉得胸中似有野兽嘶吼，叫嚣着想要杀戮。
药老大口大口的喘息，嗓子火辣辣的疼痛，再次咳出血来。他连忙解释道：“这是女娃娃自愿的！”
青隐手中动作一顿，杀意不减。
药老顾不得身上的伤，高喊道：“老头子端来的那碗药就是麻沸散，她执意要喝，莫忘了是你递给她的！”
竟是我……当了那刽子手吗？青隐头眼发黑，身子再也受不住，跌坐在地上，手指碰到那柔软鲜活的面皮，鲜血从喉中翻涌而出。
“阿雪……”青隐手指颤抖，避开那面皮，看着江馥雪含泪的眼眸，嘴唇哆嗦着半天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如何都不敢相信，自己就站在一丈远的地方，任由着江馥雪再次受了伤害。然而，这事竟然还是他默许的……
江馥雪人陷入昏迷中，身子微微颤抖，气若游丝。生生剥下面皮的痛苦，她竟是这般一言不发的受下了吗？
“阿雪……阿雪……”青隐低低唤着，江馥雪喝下那一碗药究竟是和心情，他不得而知。他眼前尽是江馥雪醒来时的温润，吞下蜜饯后的浅笑。
麻沸散那般强烈的药效，她能尝出多少味道？不过是为了让他安心罢了。青隐如被人剖开心脏，用钝斧锤凿，血肉模糊一片。
他问江馥雪是否想要恢复容貌，是他……为了心中那一点愧疚，逼得江馥雪再次做了如此选择。青隐双目泛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馥雪，生怕一眨眼她就如此不见了。
“阿雪，阿雪……”青隐低低唤着，喑哑难言，如猿猴哀鸣，说不出的凄清哀婉，“是我不好……”
是他为了心中那见不得光的愧疚，逼得江馥雪在重病之时做了如此选择。他抓住江馥雪的手，放到脸颊处暖热，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如此对阿雪的。阿雪无论是什么模样，我都是喜欢的……我该早些告诉你的。”
药老是看着青隐长大的，这药罐子身子，常年每个好的时候。他算是精心照料这么多年，现在见了他为了江馥雪又是发狂吐血又是悉心悔过，连“本侯”二字都不自称了……
心中怒气散了多半，暗骂一句“臭小子”！只觉得儿大不中留啊，如此伤情药老也是于心不忍，掏出药吞下后道：“你莫要叫了，她方才受完这几刀，已经是累及，让她睡会儿吧。”
麻痹散的药效过了才是最为折磨人的……药老没有将此话说出，道：“你扶着他，让老头子把她后背的药换了。”
青隐想伸手扶起江馥雪，手指伸到一半又落到她肩上，他栖身上前一手扶住江馥雪肩膀，一手绕过她脖颈环住她，将她侧扶起来。
“你……莫要弄疼她。”青隐没有落泪，声音无端喑哑起来。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唇边鲜血，这才敢靠近江馥雪。
这没出息的模样，药老看了直摇头，也没多说什么。要是让他知道江馥雪如何承受这个过程，只怕他怕是受不住了。
自己都是个药罐子，还想着照顾江馥雪，真真是没救了。药老让婢子过来取下染上鲜血的棉布，随后仔细看了看江馥雪背后的情况，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再度裂开，鲜血渗出，有的变为殷红之色，凝结起来。
取下棉布连着血肉，染红了一盆盆血水。青隐看着，眸中血色更深。他手中微微用力，再次咳嗽，身子一颤，江馥雪伤口被扯动，也是一颤。
青隐当即稳住身子，鲜血涌出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轻声道：“继续。”他手中却是不敢再用力，怕弄疼了江馥雪。
药老手中动作不停，再度给江馥雪换好药，让婢子包扎好。他才退开伸了一个懒腰，活动活动自己的腰，道：“细心养着，过个一个多月就可以痊愈了。”
“她身上的伤要一个多月才能好？”青隐皱眉，药老一甩袖子道：“不然呢？若不是有凝神丹残余药效护体，只怕她人都该废了。能一个多月痊愈就该烧高香吧。”
“凝神丹？”青隐一顿，道：“短时间提升人内力之物？”
药老看着江馥雪啧啧直摇头，道：“可不是嘛。这药金贵是其次，配起来极为复杂。就算配得好，反噬起来也是极为严重。内力越深，反噬越毒辣。”
“那阿雪……”青隐想到江馥雪接连几日高烧，疑惑道：“她毫无内力，为何会也会这般严重？”
“她是身子太弱。终究是个女子啊……”药老说完想到给江馥雪割下面皮时，麻沸散纵有奇效，这般疼痛也是难以完全抵消，江馥雪忍着从头到尾一个字都不发，连泪不曾落下一滴。
这般心性，又怎能称之弱女子？药老不欲多言引青隐忧心，他走过去想要为青隐诊脉。
青隐却躲开了，他看这江馥雪，鸦黑睫羽颤动，轻声问道：“腐肉生肌，恢复容貌可是酷刑？”
药老迟疑着不愿回答，青隐轻笑一声，说不出的苦涩与嘲讽。他道：“本侯连这些事都察觉不到，当真是枉为男子了……”
口口声声说着要护她，还是让江馥雪落得如此下场；为了心中愧疚想让她恢复容貌，看似是询问了江馥雪意见，可……她这般心性，青隐开了口，她又会拒绝什么呢？
处处让他安心，从不半分逾矩。青隐道：“以往本侯只觉得她恪守礼教，虽是对本侯极为上心，但从不接受本侯心意，太过绝情。”
“如今看来，本侯才是那薄情寡义的男子……”青隐笑都显得有些勉强，他一开口血沫就从唇角流出来，他侧过脸不敢把血弄到江馥雪身上。
这一侧头就看到一地血腥，铜盆之内皆是血水，那被剥下的东西已经变成一团难以描述的东西，发黑的血，丑陋的皮……
这都是江馥雪的血啊，触目之处难以摆脱这一片血红。鲜血从青隐口中涌出，他浑然不觉，只是看着满地血腥出神。
这是他的罪孽，无法摆脱的噩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