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明信片
文/王君心
属于春天的最后几个日子，阳光和着几缕花香，仿佛揉一揉就要化开似的。蒲公英随云朵一起吹散在风里。
云影拂动的晌午，骑红色脚踏车的邮递员送来了当日的报纸和四张明信片。
“奇怪，究竟是谁寄的呢？”
画家阿桔关上信箱，自言自语地朝屋子走去，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明信片。
他独自一人住在这儿有好些年了，能给他寄信的人，应该早就不在了吧……等一等，阿桔突然想起了什么，难道是……
他兴奋地拉开椅子，在书桌前坐下，细细打量起四张明信片来。
第一张明信片上，是一辆在百合花海中行驶的红色巴士，红颜色在纯白的花海中显得格外鲜艳。阳光明媚地落下，金黄色像果酱，厚厚地涂抹在巴士上。不知道为什么，阿桔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巴士开动、司机哼起欢乐曲子的画面。
是阿祥那家伙吧，绝对的。现在已经是一位快乐的巴士司机了啊。
阿桔点了好几下头，不觉眼角湿润起来。
第二张，是一片浅绿色的白杨树林。白色的树的躯干，书签一般将画面切割成片段，细碎的树叶交织错杂。这不是安静的树林，闭起眼，就能听到白杨树林里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仿佛流水，不着痕迹又那么深刻地漫过阿桔的心。
这张是一茶的。他说过的，要成为一名音乐家，在白杨树林里演奏小提琴。
在第三张明信片上，有五个精致可爱的小点心。是豆沙包，看起来圆乎乎，白白糯糯的，每一个豆沙包上，都细心地放着一枚桃花花瓣，粉嫩嫩的颜色衬得豆沙包更加诱人。
阿桔咽了口唾沫，一下子就想起了阿米这个家伙。是啊，当时她就想做厨师呀。
第四张，是一片墨黑得如天鹅绒一般的夜空，一轮饱满的圆月挂在夜幕中，看得久了，就好像坐在美丽的夜空下似的，月光斗篷徐徐披在身上。
这是小喜寄的，阿桔想，这是在她的旅店里看到的景色吧。
四张明信片，翻过来，都写着同样的话：
阿桔：
现在是一名画家了吗？
不会忘了我们的约定吧？（忘了就绝不轻饶你！）
是时候聚一聚了。
右下角的署名，纷纷应证了阿桔的想法。
说是聚一聚……可是没有地址，我该怎么去找你们呢？
阿桔正想着，突然听到了车轮压过石子，巴士突突开动的声音。他慌慌张张地低下头，阿祥寄来的明信片上，那辆红色巴士竟动了起来！
“啊？”
等回过神，明信片、书桌、房间，早已经消失不见。眼前是一片随风摇动，温柔的百合花海。白色的花在阳光下闪现出柔和的光，仿佛绸缎地毯，细声低语着绵延向远方。
果然不出所料，稍等了片刻，一辆红色巴士慢悠悠地开了过来，像一片颜色奇特的云。
巴士咣咣当当地在阿桔面前停下了。
“唰——”车门打开，阿桔走上去，驾驶座上果然是他的老朋友阿祥。这么多年了，他真是一点没变，标志性的微笑又浮了起来。
“真是好久不见了！”
“是啊，都有十年了！那时我们都还是小孩子呢！”阿祥乐呵呵地说，“我们先去一茶那儿。”
像是在魔法隧道中行驶一般，越过百合花海，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交织重叠的树叶开始拂过车窗，连光都被染成透明的绿。窗外的场景切换成了浅绿的白杨树林。不久，从层层叠叠的树木间，传来了轻悠的小提琴声，仿佛遗忘许久的咒语，催开了草间的花，也唤醒了阿桔所有的记忆。
巴士停下了，一个握着小提琴、瘦瘦高高的男子走上车来。
“一茶！”
“阿祥，阿桔，好久不见！怎么样，阿桔，现在是画家了吗？”
阿桔点点头，和老朋友拥抱在一起。
“接下来，是去阿米那儿。”阿祥说。
这一次，巴士经过一座小镇，在一家点心店前，颤悠悠地停下。
一个面容温和的女人提着一个白色手袋走上车来。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让阿桔不由得想起途经的那片百合花海。
“阿祥，阿桔，一茶。”阿米恬静地说，和小时候一样，有点害羞地笑着。
“到小喜那儿还有些时候，这是我做的点心，你们先尝尝吧。”阿米从手袋里取出三个用透明玻璃纸包裹的豆沙包，递到三个老朋友手中，司机阿祥要开车，腾不出手来，嘴里却也咬着一个。
豆沙包和明信片上的一模一样，白白的圆乎乎的，顶上都放着一枚桃花花瓣。
“阿米，手艺真是进步多了啊。”阿桔打趣地说。想起小时候，豆沙包是他们五个最喜欢的点心，阿米试着做了几次，总是太甜了，要不就是软塌塌的，现在终于做出了完美的豆沙包。
阿米红着脸微微点头，看起来也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傍晚时分，巴士开进了山，绕过重叠的树木，最后停在了一座乳白色的房子前，攀满墙的藤蔓和老式的窗子，像一本欧式的小说一样招人喜欢。那一定是小喜的旅馆。
四个人一起下了车，和等候在旅馆门前的小喜一一拥抱。十年过去了，小喜的个子几乎一点没变，小巧玲珑得像枫树精。
“月光旅馆。”阿桔念出了旅馆的招牌。
“怎么样，很不错吧？在天台，可以看到世界上最美的月光。”小喜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五个老朋友踏上大理石阶梯，踩着红地毯走进了宽敞明亮的旅馆大厅。
天色渐渐暗下来时，他们在旅馆的天台上摆好一桌子饭菜。从这儿，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海，一片漆黑的寂静，仿佛在等待失落的密语让它重现光芒。五个人随意地聊天，吃阿米亲手做的点心，听一茶为大家演奏贝多芬，一边等待月亮升起。
十年前的场景，不断拂过阿桔眼前。
就像阿祥说的，那时他们都还只是五个小孩子。家乡的树林只剩下一小片了，而这一小片，据说很快也要被砍伐干净。他们和往常一样，聚在最后一片小树林里，在老槐树前围成一圈，说了各自的愿望。
阿祥想做一位巴士司机，而且一定得是红色的鲜亮的巴士，哼着欢乐的小曲子，在无边的百合花海中行驶，这样一直一直开下去，直到世界的尽头。
一茶呢，愿望是做一名音乐家，最好能在白杨树林里拉小提琴，用他的音乐打动最挑剔的风精灵。
阿米从小就想做一名厨师，她最喜欢制作点心，虽然至今没有成功的试验，她希望有一天能做出让五个人都喜欢吃的豆沙包。
小喜想开一家旅馆，最好在荒无人迹的山上，只接待动物们的旅行团，既能看到海，又能看到绵延不断的松涛。
而阿桔，愿望是成为一名画家。他最擅长画树木，或者那些不曾在人类眼中停驻片刻的美丽风景。
他们约定，多年以后再聚一次，不管愿望有没有实现，都要说说这些年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努力。幸运的是，每个人的愿望都实现了。
月亮终于从海上升起，温润的光芒烫湿了每个人的眼睛。金色的光如琴键一般在海面上层层铺展，仿佛回忆从遥远的地方走遍万水千山，漂洋过海，终于到达这一端。
阿祥说：“其实过了这么多年，我有些累了。今晚先让魔法消失吧。”倏地，阿祥竖起尖尖的耳朵，眨眼就变成了一只狐狸。
另外四个人也纷纷点头，一齐取消了魔法，抽出蓬松的大尾巴。
仿佛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家乡的树林里，五只小狐狸一起肆无忌惮地聊天、玩闹。只是现在，每只狐狸的眼睛里，不论欢喜还是悲伤，都比十年前多了很多……
第二天，阿桔是被邮递员的车铃声吵醒的。
怎么，已经下午了吗？阿桔直起身。他想起昨夜是在旅馆的天台上睡着的，大家聊着聊着，就渐渐没了声音……醒来时却趴在桌面上。
环顾四周，四个朋友、旅馆都消失不见。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午睡中醒来，阿桔揉揉发酸的肩膀，小心收起明信片。
已经说好了，每年都像这样聚一次。明年，我也要寄张明信片啊。他这样想着，一声不吭地收起了尾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