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声
文/李娜
夕阳残红，像渗出的血漫延过整片天空，地平线上升起的炊烟缠绕在枯木黑色的枝丫上，向着更远的地方溃散。
老跛拖着不利落的腿，沿着山路费力走着，焦灼的目光向四周横扫，手心里沁出了细密的汗。
天寒地冻的，可不要出什么事才好。这样想着，又忍不住啐了自己一口。
瞎想什么，不会有事的。
老跛的目光突然定格在远处移动的身影上，笑意爬上了干瘪的脸颊，他看见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抱着大捆木柴，开心地向自己挥着手，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
“娃，你真是急坏我了。”虽然焦急，语气里还是透着宠溺。
小小的身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又吃力地举起怀里的木柴，炫耀着自己的成果。老跛笑了，匀了多半木柴放在自己怀里，腾出一只手拉住孩子向山下走。
暮色将山脚的村庄笼罩在寂静中，孩子痴痴地望着那片宁静，一路沉默。他是有疑问的，他想问为何不让自己靠近那个村庄，站在老跛面前急急地比画，“呜呜啦啦”地说了半天，极力想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老跛只是摆摆手：“娃，你再去拾些柴来吧。”
他便不再比画了，默默地去拾柴，脸上写满了落寞。只是他不懂什么是落寞，那种感觉像雨天在山里拾不到干燥的柴一样无力。
老跛背过身去，暗自叹息。多年前这孩子的娘生完他便去世了，没多久爹也没了，石村里的人觉得这孩子不吉利，便要扔到山上任他自生自灭。好歹是条命啊，自己捡回来，也因此被石村的人赶出了村。
老跛看着孩子瘦瘦的背影，心里做了决定。
石村的孩子读书比较晚，没有正规的学校，只有一个识过字的先生在家里办了个学堂，通常大大小小的孩子挤在一起，小黑板上抄着难易不同的字，先生教完大孩子写再去教小孩子念。
石村的大人们觉得很满意，有那么多学问干啥？还不是一样种地！会写几个字就不错了。但村民们对先生还是很敬重的，敬重归敬重，谁也不愿意去学。做学问能当饭吃吗？
这天，哑巴照例拾了柴回来，老跛招手唤他过来，摸着他的头，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慈爱：“娃，想念书吗？”
哑巴微怔了一会儿，用力点了点头。
老跛冲哑巴笑笑，语气里透着宠溺：“念书好哇，念书才能有出息，娃，要做个有出息的人啊。”
哑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满心的雀跃，感觉像飞上了云端。终于，可以看看那从不曾踏入的石村，终于，可以念书识字了。哑巴只能通过用力的点头来告诉老跛自己有多么的开心。他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学堂。
可他不知道，这是老跛求了先生多少天，送了多少木柴和舍不得吃的鸡蛋才换来的，更不会知道，老跛为此受了村民多少指责和唾骂。
他只知道，可以上学堂了。
上学堂的那一天，哑巴起了个大早，仔细洗了脸，老跛打开了那个跟随了他几十年的包袱，从里面小心地拿出一件簇新的衣服给哑巴换上，只是哑巴太瘦小了，两条胳膊在袖管里晃荡着，显得极不协调。
可哑巴很开心，因为这是第一件属于自己的新衣服。
春寒料峭，哑巴的脸被风吹得通红，他看着这山里安静的万物，感觉前所未有的开心。
当他踏进学堂的那一刻，学堂里原本安分念书的孩子们瞬间炸开了锅。年纪稍小的孩子们看到这个自小被大人用来威胁自己的哑巴，眼睛里瞬间写满了惊恐，小黑更是跳起来躲在哥哥身后。
“安静，安静！”先生不停拍打着小黑板试图让场面平静下来，可孩子们依旧闹哄哄的。
“再不安静把今天学过的字抄写一百遍！都回到自己座位上！”先生生气了。
孩子们这才安静下来，绕过哑巴回到自己位置上，不时抬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啊——吚——呜——”哑巴着急了，又想问为什么，一张却只发出这些低沉的音节，孩子们哄堂大笑。
“看，他真的是个哑巴！”
“说话的样子真丑，怪不得克死了自己的父母！”
“老跛子，恶哑巴，害死人命不商量！老跛子，恶哑巴，害死人命不商量……”不知道谁起得头，最后竟变成了全体朗诵，再后来，学堂的课也没法进行下去，先生只好无奈宣布提前放学。
“噢——”孩子们开心地冲了出去。小黑的哥哥大黑若有若无地笑了。
当哑巴带着一身的瘀青回去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老跛站在门外焦灼地等待着。哑巴双手揉着脏了的衣服，低着头走过去。
“娃，这是怎么回事？”老跛看到哑巴皱了的衣服和露出的瘀青焦急万分。
哑巴挠挠头发，努力地比画自己不小心栽倒的样子。老跛长吁了口气：“淘气娃，快来吃饭吧。”
哑巴背过身去，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泪。他不明白“克死”是什么意思，应该是很不好的两个字，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用石头扔自己。每个人眼里都是愤怒嘲讽的火焰。
他想不明白。
第二天，哑巴依旧拾好了柴去学堂念书，经过了昨天一番偷袭后孩子们似乎并不怎么怕他了，便渐渐大胆了起来。
哑巴没有名字，包括先生在内都叫他哑巴。先生认为他不是念书的材料，教课时并不管他，但哑巴依旧很用功，把每个字写得工工整整。
就这样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大黑这顽劣的孩子头依旧带着一群孩子放学伏击哑巴，每次哑巴都只是默默地站起来，继续向家里走，像是没有感觉到疼痛。
“嗯，你们说哑巴是不是不会痛啊？”有孩子问。
“这克星肯定成精了！我奶奶说成精的妖怪都不怕疼！”有孩子笃定地回答。
“不如，我们来试试好了。”大黑突然笑起来，向哑巴走去。一旁的小黑拽住大黑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去。
“小黑，他是妖怪，会害人的！”大黑挣脱小黑的手，快步走到哑巴身后，用力将他推翻在地，沾满泥土的脚狠狠踩在哑巴脸上，然后他看见哑巴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看！他会痛的！我就说他会痛！”大黑兴奋地向围观的孩子们喊。
突然，谁也意想不到的事出现了。哑巴仿佛发狠般将大黑摔在地上，狠狠地用拳头捶向大黑的脸。哑巴终于反抗了。
“快……救命啊……”大黑断断续续地喊，孩子们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有的跑去叫村里的大人，有的回学堂找先生，其余的则把哑巴推开，把大黑拉起来。
“恶哑巴发疯啦——”
“恶哑巴打人啦——”
“救命啊——”
大黑的门牙被打掉了，这可了不得，大黑是村长的儿子，这村里谁敢欺负他？
于是演变成一场轰轰烈烈的兴师问罪，几乎全村人都站到了哑巴的门口，那个破败的茅草屋。
老跛颤颤巍巍地走出来，村长一把拉过自己的儿子：“我们家大黑的门牙都给打掉了，你说说，这事该怎么办？好心让哑巴进村上学，怎么这个样子！”
“就是，这个畜生！”
“没教养的野孩子！害人精！”村民一言一语，义愤填膺。
大黑手下的孩子站出来了：“恶哑巴每天用石头打我们，这次还把大黑打了，恶哑巴欺负人！”
“这孩子当初就不该活下来啊。”村民又开始议论纷纷。
哑巴带着满身的瘀青蹲在地上，把头深深埋入臂弯。突然，他冲向人群，极力想辩解这一切，他的委屈他的愤怒，却只化成“呜呜啦啦”的号叫。
如果别人认定自己是错的，那么自己所做的便无一是对的了。哑巴很伤心，没人会相信他。
“老跛子，恶哑巴发疯啦！”大黑喊道。
“哑巴！你过来！”老跛这次没有叫“娃”，而是同其他人一样，叫他“哑巴”。老跛抽过一根木柴，狠狠地打向哑巴，浑浊的眼睛里一滴滴地流下泪来，“娃，不是告诉你好生念书吗？念书才能有出息啊。你怎么这样胡闹！”老跛边打边流泪，眼泪流进哑巴领口里，冰凉冰凉的，如同缠绕的蛇。
哑巴蜷成一团，紧紧地护着衣服，他想说衣服要打坏了，这可是自己第一件衣服啊。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神渐渐暗淡下去，被吞噬在越发浓重的暮色中。
木柴被打断了一根又一根，村民们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老跛一把抱住哑巴：“娃，你要争气啊，娃——娃啊——”哑巴不说话，半晌后费力吐出几个音节，他喊“爷爷”。
老跛愣住了，似是不敢相信：“娃，你说什么？”
“爷——爷爷。”哑巴努力将字吐得清晰。
老跛刹那间老泪纵横：“娃，爷爷知足啦！”
为了这两个字，哑巴练习了多少天，他也记不清了。
哑巴起身生火做饭，突然，他看到了远远站着的小黑，小黑怯怯地走过来，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粒子急急地塞到哑巴手里：“哑巴，我知道你是被冤的，你别怨我们，我给你糖粒子吃！”小黑的声音怯懦极了。
半晌无言，哑巴笑笑，拿起一颗糖粒子，费力向茅屋走去。他拼命咬住嘴唇，只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像受伤野兽般的哀号。
哑巴依旧去上学，只是比以往更加沉默。渐渐地，孩子们感到无趣了。
“你来，咱们这样……”大黑在几个孩子耳边低语几句，孩子们会意后便迅速行动了。
放学后，几个孩子把哑巴的书包挂在了学堂放杂物用的茅屋上，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了。没有多久，茅屋传来断断续续的求救声和哭喊声。
“哈哈，恶哑巴的作业没了看先生怎样骂他！”
“不对啊，哑巴不会说话啊……”
“糟了，怎么是小黑！”大黑一跳脚，飞快向茅屋跑去。
热浪如同一条贪婪的蛇，肆意吞噬着卑微的万物，将一切生机毫不留情地碾碎。茅屋在大火中奄奄一息，火势越来越大，大黑傻眼了。书包上藏着的爆竹引线只是想毁掉哑巴的作业罢了，却不料引燃了茅草。问题是，小黑还在里面哪！
这可怎么办？
这时，有眼尖的孩子远远看见正在拾柴的哑巴，大黑急急地冲过去：“哑巴，求你，你快救救小黑！”大黑用手指着茅屋，声音里满是哀求。
哑巴放下柴就向茅屋冲去，很快，他抱着吓得蜷成一团的小黑出来了。严重的烫伤在哑巴的手臂上显得触目惊心。
“哑巴……你的……你的书包还在里面哪！我想给你拿下来，结果，怎么就着火了……”小黑抽噎着。
哑巴又冲进火海……只是这次，他再也没有出来。
全村人围在茅屋四周，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死一般的寂静。这注定是场无法弥补的忏悔和逃不掉的梦魇，一个冬季让哑巴无休止的苦痛蔓延成冰冷的死亡，因为无知酿成的罪孽，也必将用永恒的谴责去完成微不足道的救赎。
“娃——我的娃啊——我还没听够你叫我爷爷啊，你起来，你快回来啊！……”老跛守着那片火海痛哭着。
“爷爷！以后你就是我爷爷！”小黑突然推开人群，跪倒在地上。
“爷爷！”大黑狠狠地跪下，眼泪砸在冰冷的尘灰里。
“爷爷！”
“爷爷！”
全村的孩子跪下了。
“娃——娃啊——爷爷不打你了，再也不了，你快回家，爷爷等你吃饭哪！”老跛不停地喃喃自语。
孩子们哭了，村民们哭了。
村长把老跛接回了村里，给他盖了间新房子。只是老跛神志不清楚了，他总是在目光所能及的范围内寻找着什么，口中机械式地反复重复着“娃——娃——”这时，总会有很多孩子的声音裹着风从四面八方传来。
“爷爷——”
我在这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