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令尚再度语塞,嗫嚅说一家亲骨肉,叔伯婶侄之间,何必拘礼分内外?
晏令樵一脚踹翻廊下的盆栽,哗啦破碎的细瓷片砸了晏令尚一身。
不等他回神,晏令樵破口大骂:“无耻混账登徒子!谁跟你一根肠子爬出来的?乱攀什么骨肉亲人?千落是我爹的妾室,贞静娴熟,规矩守礼,等闲不出院门一步!你一个顶冠束带的衙棍,敢上门聒噪就是毁她清白名声!不懂半点廉耻的猪狗,窥人妻小的败类,平白脏了我们晏府的地皮!”
劈头盖脸一顿痛骂,骂得晏令尚张口结舌,几度想要开口分辩,都被晏令樵噎了回去。
晏管家早起去衙门投了书帖,说了自家要“搭设粥棚、赈济贫乞”的话,武阳城主卢鸿景大喜。
连日大雪,这位官太爷正愁怎么安置灾民,朝廷赈济远水不解近渴,治下缙绅肯慷慨解囊,燃眉之急立解。
晏管家灌了两耳朵夸赞,刚回到府里,就听到自家公子在斥骂两位族兄,有心上前劝阻,被晏令樵隔空瞪一眼,无奈止步,垂首站在一旁。
晏令卿向来不肯吃亏的脾性,眼看自家兄长被骂得无还嘴之力,急了,跳出来帮腔,几句分辩话说出来,反被抓住更多痛脚。
晏令樵喝一口墨雨递过来的热茶,继续斥骂他们无耻:
“晏书办,你是武阳城中的文墨人,读过圣贤书,该懂得纲常伦理。论亲疏,你跟我们府上出了五服,说好听点是族亲,说直白就是路人,官府都不承认是一族了的。”
晏令尚的脸色难看,他虽读过几年书,但屡试不第,功名是捐监生捐出来的,书办的差事也是花银子砸出来的,底气不足,向来爱扯“大伯父”晏佑安的虎皮,又颇有恶才,旁人捏着鼻子奉承他,被他坑害了也不敢缠闹。
一年之前他又得“贵人”援手,痴想着当上“大伯父”的嗣子,吞了这偌大家私。
此刻被喝破淡如水的血缘关系,立成路人,他岂肯甘心?急着要想法子描补。
晏令樵冷笑,绕着廊下踱了几步,继续嘲讽:
“晏书办,你一个跟晏家远到天边的破落户,登门要见我爹的妾室,谁给你的胆子?千落守规矩不肯出见,你就口出恶言,污蔑诽谤她拿乔?千落虽是妾室,也读书识字,念过《女戒》、《闺训》,从不轻出院门,更不容外男相见。”
晏令尚被骂得火起,端谨君子的架子再也端不住,愤懑反诘:“樵哥儿,我上门求见千落,是因为她现在掌着府内中馈,大伯母她不在了,我只能……”
“放屁!”
晏令樵厉声喝断,指着晏令尚的鼻子:“这武阳城中,哪家高门大户是让妾室执掌中馈?晏家夫人是不在了,但我爹还在,我还在!”
他瞥一眼垂目侍立的晏夔,“大管家,你告诉晏书办,咱们府里现在谁说了算?”
晏管家心里叫苦,拱手弯腰行礼,“府上现在只有公子您一个主子在家,自然是您说了算,阖家大事小情,都由您一人独断,老奴也只是帮衬,千落内宅妇人,不许插手。”
晏令樵等得就是这句话,沉下脸,咬定尚、卿兄弟俩“窥人家眷”、“乱攀至亲”,立撵出去,再不许登门罗唣。
晏令尚稍一迟疑,十几个精壮仆役持棍上前,他不吃眼前亏,拖着弟弟转身就走。
晏令卿却不服,梗着脖子喝骂,手脚胡乱踢腾几下,居然挣脱了兄长的钳制,嗷嗷冲过去要痛揍“以下犯上”的三堂弟。
晏令樵气定神闲,避开他挥舞捶打的双拳,猛然抬起鹿皮窄靴,稳稳朝他膝盖弯踢去,噗咚一声,摔他一个狗啃食,痛得嗷呜打滚,沾了满头满脸的雪水。
一场交锋,晏令樵完胜。
他从没想过要跟这对豺狼兄弟玩皮里阳秋,就是要撕破脸皮,喝破猫腻,从此路人。
他扫一眼静立周围的丫鬟仆役,锁定顾妈妈那张猪头样的肿脸,微笑着吩咐:“顾妈妈,昨儿你虽然做错事,捱了六十耳光,但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夫人新丧,归无院和府里各处的红梅开得浓艳,不庄重,烦劳妈妈你领着人,把这些梅树枝杈捆整好,拿白凌遮了,别再让旁人说嘴。”
说完又喊晏管家上前,一起坐车去武阳城外,在运河岸边搭设粥棚。
雪停日出,檐下的冰溜子粗如拇指,官衙往城外拖冻殍的牛车,一天比一天繁忙。
所幸城外河道边上,坐北朝南搭起一溜几十间高大草棚,靠东侧的一座棚顶,十口呼风大灶拔地而起,柴炭熊熊,大如井口的善锅热气蒸腾,粥香弥漫,隔着半里地都能闻见。
东阳城的官太爷卢鸿景纡尊降贵,坐着四人抬的青布官轿,亲临施粥现场,燃放十挂大红鞭炮,踩着袅袅余烟,当着蜂拥而来的流民贫乞,给所有参与施粥的富绅赐下他亲手书的墨宝牌匾——“积善人家”。
晏令樵为亡母“积攒阴德、施粥济贫”到明年上元节的消息传开,陆续又有几家豪绅搭棚施粥,不约而同聚集到晏府的粥棚旁边,沿着左右两侧河沿儿铺陆开。
到第十日上,河岸靠内城这一段,寒鸦惊巢,枯柳缠红,已经支起三十多口善锅。
“积善人家”的金字牌匾,也送出去七八个。
此时还无人知晓,这块烙着官太爷卢鸿景玺印,劈开了煮不熟一锅干粥的柴木牌匾,关键时刻能保阖家平安,在武阳城乃至淮安府都引发偌大风波。
晏令尚身为衙门书办,跟着卢太爷来河堤送牌匾,途径晏府搭建的粥棚,施然进来,谈笑如常,彷佛那天在府内的难堪没发生过。
晏令樵也不撵人,一口一个“晏书办”,礼数周到,“大堂兄”仨字绝不再提。
晏令尚恨得牙酸,他和弟弟被晏令樵撵打出府的糗事,早已传遍武阳城,他舍不得剥下“晏府”这张虎皮,遮羞说三堂弟年少急躁,又被妇人挑唆,等大伯父晏佑安行商回返,另有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