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噗嗤”一响,帘外忽飞进一只雪白的鸽子,把两人唬了一跳。柳婆婆看了一眼软伏在榻上的小姐,走上前捉住鸽子,搜出一个羊皮纸卷儿,展开递与喘息不止的小姐,凝神展开一看:“青萝小姐,女子身子若落胎后失于调养,易落下病根。这方子依我所写分成两剂到不同医馆去抓药。都是寻常滋补药材,不至招人疑心。小姐这几日只装作天癸不顺即可。选秀之事,小姐毋需担心,一月后前往仙人堂苗大夫处,自有安排。”
“小姐,老奴觉得这些人神神密密挺可怕的,他们帮小姐,还不要银子,到底图个什么呢?”
柳婆婆将堕下的胎儿用鸳鸯绣帕裹好,装在一只锦盒里,趁着天色微明,快步送往城南牧童说过的那户人家门口,门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她却绝不敢往里张望,心慌慌的,总觉得那里似乎藏了一只巨大的怪兽,闭上眼塞进锦盒,惶惶而去。
一月以后,知府千金、罪家之女颜青萝,替父赎罪,自愿进京选秀……
“柳婆婆,我——走了,您老人家多多保重。”断桥枯鸦,一老一少挥泪告别。
“小姐,您一个姑娘家孤身上路,老奴实在放心不下,这是我孙女喜鹊,一直在府里帮厨,您还没见过吧,要是不嫌弃,就带她一起上路吧,到了宫里,也算有个照应!”
“婆婆,这断断不可,我此去前途未卜,您老也上了年纪,还要靠孙女照应晚年呢。”
“小姐,老爷流放边疆,这宅子充了公,让喜鹊跟着我捱饿受穷,还不如跟小姐去做个伴!天色不早,赶紧上路吧,老奴一个人,怎么着都饿不死罢了!”柳婆婆神色凄迷,拉过站在身后的孙女,推进车厢,自顾扭头远去。
青萝回身看看柳婆婆的孙女喜鹊,素日里还没听她说起有这么个亲人,细看看倒也眉清目秀,举止得宜,想想进宫之后,有一个家养的侍女,看着也体面些。打量她着装过于寒素,忙从随身行李中拿出几件家常衣饰送她,再细问她年庚,才得十二岁,父母早已殁故,主仆俱是唏嘘不已。
“小姐,这里已是钱塘地界,今晚我们就可以看见西湖了。”
青萝看着远处水天一色,乌篷船静静穿梭,没来由的就想起跟霍公子游春不归、舱中暗渡的日子,眉心渐渐紧锁,丝毫没有意识到脚下的船悄悄加快了速度。
河道豁然开朗,无数画舫停靠岸边,无一不是斗角勾连,雕檐镂阁,纱帐飘浮中檀香四溢,带着浓墨重彩的华丽打破了西湖的素妍。十二根精致的镂空仙女石雕柱,袅袅婷婷凌立波光中,天际的金色霞光铺满水面。
斜阳正好,姑娘们提着火烛,慵懒妩媚的靠在门边,老鸨大声叫着各位老爷公子的名号,竭力招徕生意。
青萝希罕的看着眼前的花红柳绿,冷不妨脚下的船碰上岸,剧烈的晃动起来,青萝、喜鹊两人忍不住扶在船舷,撑篙人却并不看她们一眼,只缓缓把船靠稳,自己让到一边。
一名烟眉杏目的少女从一片粉色中袅袅步出,欠身道:“在下琉璃,颜姑娘请随我来。”
喜鹊惊讶道:“小姐,你们认识?”
青萝更加惊讶,刚要开口,对方说出一个令她心胆俱丧的名字,“早上接到牧童飞鸽传书,说今晚将有贵客驾临,颜姑娘国色天香,果然名不虚传。”说罢走上前来,笑吟吟的拉起青萝的手臂,两人一路分花拂柳,徐徐穿过一片垂杨。
青萝回头看喜鹊,身后哪里还有她的胭脂,心下大骇,又不便多言,琉璃似乎察觉她的心思,笑道,“颜姑娘不必挂心,喜鹊已经在有人带去安置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初次见识这种地方,青萝不免心慌。
“西子阁。”
“什么地方?”
“十二楼花魁居住的教坊,一般不轻易见客,十二楼所有的姑娘,十二岁时到此接受考核,称为‘闺选’,未被选中的姑娘,就会被下派到各楼接客,被选中的姑娘,身份随之提高,成为卖艺不卖身的花魁,入住西子阁。”
青萝眉间一皱,右手素指不经意捏紧了袖裾,一个闺选,成为那些命途多舛的女孩儿人生的两极,要么成为西子阁的名妓,被男人仰望如婵娟,要么就沦为滚滚红尘中一缕朽尘,看看眼前的琉璃,容貌气质,和坊间闲花野草相比,不啻云泥。再想想自己数月之前,若不是贵人援手,早已两世为人。
“琉璃姑娘,我明日还要北上选秀,不知牧童老板为何安排我到此处?”
“颜姑娘不必生疑,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先皇已经驾崩了,新皇即将登基,就在四个时辰以前……慕容公子让我转告姑娘,在此稍安毋躁,静候良机。”
“琉璃姑娘,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霍倚天!”
……
霍倚天这些天常到万佛寺去,不是这个浮浪公子哥突然转了性,而是受好友沈风之托,六道真人逼迁寺庙已经明火执仗,寺庙香火稀疏,僧众四散,原来还只是略显颓废的寺庙,蒿草没膝,野雉出入,里里外外全靠大徒弟旷远一人主持,无忧大师前往少林乞援,眼不见为净了。
旷远正在跟人下棋,一转头看见霍倚天,松了口气,站起身来笑道:“霍公子来了,正好,贫僧不是这位不痴师父对手,甘败下风,这京城奕林,只怕也只有霍公子方可一战。”说罢将那枚黑子丢在棋盘上,认输了。
跟旷远对弈的和尚睁开眼,略略扫视一下棋盘,缓缓道:“旷师兄棋势虽然略处劣势,却也不是无隙可趁,纠缠下去,鹿死谁手尚未可言。只是施主这般看得破,相较而言,小僧棋虽胜了,于佛法修行却落了下乘了。善哉,善哉!”
霍倚天细看不痴,不过才二十出头年纪,却得胜不骄,举止从容,气度俨然,一派宗师高手风范,暗想旷远素日棋技,虽不及自己,相差也是有限,不过让先而已,今天若是莫名其妙地折在不痴这里,真是阴沟里翻大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