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游泳池
文/袁岚
（一）
我所在的高中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所有的大学都会在夏天开设游泳课，男女生在一个池子。这样振奋人心的消息，对于我这种芳龄二九连女生手都没碰过的人来说，简直是考大学的原始动力。
我们学校是市内唯一有游泳池的高中，但我们从来不开设游泳课，只有校游泳队的能在那训练，游泳池显得特别神秘。大家都是交了学费的，凭啥他们的钱可以打打水漂，我们的钱连水沫星子都看不到？
每当我提到游泳池，我的同桌饺子就会演技很差地暗生闷气，逼得我不得不违心地奉承她一点也不胖，刚刚合适之类的。是啊，大学的游泳课是男生的神话，同时也是女生的噩梦，像饺子这种，还真是有必要担心一下，如果学校统一发均码的泳装，她会不会穿出柯南一夜长大的感觉。
我跟饺子说过：“饺子，你考上一本，我就送一套美到爆炸的泳衣给你！”
这当然是玩笑话，我们这样的班，考上本科就不错了，还一本，再说，即便考上了，也不是美丽爆炸，而是泳衣爆炸。不过饺子这人爱听好话，真假她才不管。
现在的女生，但凡不是皮包骨，都嫌自己是个胖子，但胖子这个词，只能她们自己说，别人绝对不能说，她吐槽自己胖的时候，你只能摆出抗议的表情，坚定地告诉她不胖，甚至要跟她争吵，再说减肥我就不理你之类的，这是维系男女生友情和爱情的箴言，不然，你就死定了。
其实，百分之八十的胖姑娘瘦了都是美女，但是其中有百分之八十瘦不下来，饺子就很巧妙地跻身在这百分之八十中。至于她为什么叫饺子，还是有点渊源的：她本名夏乔，也还算好听，有段时间女生们疯狂追日本动漫，都喜欢在对方名字后面加个“酱”啊、“子”啊什么的，夏乔子，听起来还真像下饺子，何况她的体型，进游泳池绝对跟锅里下饺子似的，噗通一声，然后浮起来，于是饺子这个外号便与她长期无月租绑定了。还要多嘴一句，姑娘们千万别嫌弃男生给自己取的外号不好听，如果外号优雅好听了，那代表他根本不把你当朋友，或者只想你当他女朋友，同理可证，饺子绝对是我好朋友。
不仅女生外号如此，男生就更甚了。作为一个男生，如果你在兄弟圈内没有一个恶俗的外号，那代表他们不把你当自己人。我的好兄弟的那些个外号，在此不便多提，基本为动物，且多分布在食物链的底端，甚至划分在人的食物链底端之外，因为没人愿意吃这些个东西。我的外号在此不提，因为后文我的沈佳宜将要出场，请让我在女神面前保留一点风度。
中学男女生之间的情愫，多半是从同桌开始的，递个纸条，拉拉小手什么的，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如果女生成绩好就更完美了，关键时刻还能扮演沈佳宜。
可惜，饺子的成绩还不如我。
所有的高中都会有一个沈佳宜，她成绩优异，美丽大方，清纯可人……所有赞美女生的词汇全用到她的身上都仿佛不够。廖亦晨就是我们学校的沈佳宜，我是很羡慕柯景腾的，虽然他最终没有娶到沈佳宜，但他拥有和她在一起的最美的时光，不像我，连话都没跟她说过。
（二）
上初中开始，我就接受着严格的等级分班制度，感觉自己像案板上的猪肉，盖上各种章，你，上等猪肉，送去五星酒店；你，中等猪肉，送去超市；你，下等猪肉，拉去菜市场。当然，最后可能因为酒店生意太好肉不够，嫌超市的太贵，然后礼贤下士地来到菜市场，然后发现了我们，这样的概率太小。当然，能被分类还算好的，就怕分类之前就得了流感，然后丢了命不说，连餐桌也上不了，岂不是更惨？
我们学校的高三占据了三层教室，我的教室在四楼，廖亦晨在六楼。楼层越高代表班级越好，记得韩寒第一本小说叫《三重门》，因为高一到高三有三栋教学楼，三栋楼有三个门洞，那如果我有幸能出本书的话，大概可以叫《三层楼》。不不不，不拿他作比，他高二就休学了，我好歹已经读到高三了。
廖的名字略微复杂，笔画也多，写起来麻烦，我喜欢叫她一晨，虽然从来没叫出口过。一晨虽高居六楼，与我们芸芸众生没有交流，但她的种种故事，早已洗礼到了低楼层的我们。其实，单看长相，一晨也许不足以惊艳，但她有故事，一个人有了故事就无人能及了。
在讲她的故事之前，我要先介绍一个人物：从前有个很厉害的人，他无所不知、无孔不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说的话可以不负责任，可以空穴来风，他的名字叫“据”，据说了很多话，他时而八卦，时而文艺，时而讲道理，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但他的话被无数人传颂并在传颂中加入了油和醋等调味品，嗯，是的，以下都是据说的内容：
据说，一晨的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来中国留学遇见她母亲，有了一段浪漫恋情，女方父母因为某些爱国情结对其多次阻挠，但最终被劝服，二人修成正果。一晨说得一口流利日语，虽然没听过，但美女说日语的声音总归是美好的。一晨会演奏很多乐器，具体哪些我不清楚，只是听说她的邻居在租房出去的时候会以美乐绕耳为由加高租金。一晨不仅成绩好，还是天生游泳健将，替我校摘了不少荣誉，据说可以作为体育特长生保送名校，但她并不想专职搞体育。据还说了很多无从考证出神入化的故事，还是就此打住吧，说多了我都不信了，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优秀，优秀得让异性都看不下去。
我周围有很多人喜欢一晨，可惜，我们这种偏理科的学校，柯景腾太多，沈佳宜明显不够用。男生们天天把她挂在嘴边，仿佛说出口就是自己的，真看不惯。
关于我喜欢廖亦晨的事情，并没有人知道，我从小就不喜欢跟别人一样，你们喜欢……我就偏偏不喜欢……这是我标榜自己与众不同的一种方式。
我喜欢写日记，把想说又没处说的话都写下来，这真的是很女性化的特点。
我把想对一晨说的话都以书信的形式写在日记本里了，又怕发现，为了掩人耳目，我把一晨再次简化为了一早，“一早，今天天气不错……”多像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何止是像，本来就是，嗬。
（三）
我所在的高中，教学平平，管理却非常严格，简直是军事化管理，平民式教育，我父母怎么会把我送到这样一所学校，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他们亲生的了。虽然父母都爱拿不是亲生的话题开玩笑，但无论路上捡的，水上漂的，甚至充话费送的，别的父母好歹有一套固定说辞，我每次问父母，都能得到不同的答案，涵盖了女娲造人，哪吒出世，甚至田螺姑娘等山寨版，可是，我是汉子啊，田螺姑娘这个会不会太搞了。
教学质量其实对我影响不大，因为我的注意力不在这上头。让我不爽的是，学校每天都要穿校服，男女居然是同样的款式，夏天渐渐来了，女生的白短袖都密不走光，真令人沮丧。说到上衣，我忍不住吐槽了，怎么会有饺子这种女生呢，胖并平胸着，这太不符合人体结构逻辑了。
听说，搞体育的姑娘，会一个个练得没有胸，让人看了没胃口，这让我很替一晨着急，不过幸好，目测她还算正常。感觉她穿校服也很好看，当然，泳装必然是更好看的，可惜没看过。
晚自习，写完关于一晨的日记，心里空荡荡的，拉着饺子聊天。
“饺子，你会游泳吗？”我问。
“不会，小时候不敢下水，长大了，你知道的，哪好意思穿泳装。”饺子在我面前从不遮遮掩掩，我喜欢她这种半条汉子的性格。
“我就相反了，小时候会游泳，后来出了件事儿，有了阴影，就再也不愿意下水了。”说完我叹了口气。
“得了吧你就，所有不愿意做和做不好的事情，都用童年阴影来答复，不是吗？童年哪来那么多阴影……”
是啊，童年哪来那么多阴影，其实，没有那件事，我的童年简直是灿烂阳光下奔腾的草泥马，不过那事还真挺严重。
“大概在我9岁的时候吧，去我爸单位玩，我爸单位在近郊，附近有个大水库，水库边缘延伸到民居，看起来蛮温柔。我爸同事的小孩，小我两岁的样子，是当地人，拉着我去水库边玩石头，那些石头丑不拉叽，但都很有特点，才不像鹅卵石那一副软妹子的感觉。我捡石头的时候，那小子爬到岸边的木筏上玩，岸边嘛，多大点事，我没管他，谁知道那不是木筏，只是一排漂浮在岸边的木头，他一踩，他脚下那根木头就在水面滚动起来，一下子让他栽进水里，岸边的水居然很深，他扑腾着，我吓尿了，是真的尿了！”
“然后呢？然后呢？他死了没？”饺子听得入神。
“有点爱心好吗？他死了我还在这儿？要是他死了，他父母刚好又不能再生，我爹妈刚好又通情达理，把我给他们当儿子，我岂不是惨绝人寰？”
“别打岔！说下文！”
“下文就是，焦头烂额之际，我司马光附体，捡起岸边一根长竹竿，伸过去让他够，几次之后终于成功把他拉上岸，我们怕被家人训斥，彼此相约保密。我一守就是快十年！守寡都没我能守啊，不过现在都长大了，这事说了也无妨。”
“嗯，是好险，我都捏把汗。哎呀，不跟你扯了，我是要考一本的人，你又浪费我半节晚自习！以后有话想对我说，就憋着，憋不住就写下来，你不是爱写日记吗？就写日记本里，我下课了再看。”
这……我不再做声，我的日记，都是为女神而写，不是你有资格看的。
（四）
我前几天做了个梦，梦到一个空荡的游泳池，水很干净，有个美妙的胴体在游泳，我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我想应该也只能是一晨了。
一晨怎么可以这么白呢？我甚至怀疑游泳池的水里被人放了漂白粉。她这么优雅美丽，如果游泳水平再好些，进个国家队，再参加个奥运会什么的，她大概也会成为游泳皇后，有个泳坛美人鱼之类的称呼。不行，专业搞体育太苦，而且会练得没胸，不能让她进国家队。
因为那个梦，我越发想看一晨游泳的样子，想到无可复加。终于在今天，我翘课了，我想混进游泳馆，虽然那里戒备森严。训练的时候，这里的门是关闭的，中途居然也没人进出，我在门外的角落等得都苍老了，终于在还有几分钟放学的时候，门开了，姑娘们穿着校服，拎着衣物，头发湿软地出来了，像是集体去了澡堂，一晨在中间最显眼，不仅因为漂亮，还因为她发着光，她披散着头发，她披头发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真美。虽然没混进游泳池，但看到了一晨，课也没算白逃。
怎么，姑娘们和教练都出来了，没人关门？洞开的大门在召唤着我，即便里面没有一晨，我也想进去看看，毕竟这片领地太过神秘。我猫着身子进去了，游泳馆空无一人，我的脚步在馆内回响。
我忍不住对我的领地发号施令：“没人吧！哈哈哈！”
童年阴影让我不敢太靠近游泳池，我在外围走着，脚下似乎踩到一个小东西，软的。我蹲下身子，是一根女生的橡皮筋，淡淡的紫色。是一晨的！一定是！
她是披散着头发出去的！天呐，我居然得到了女神的橡皮筋……“小子！谁让你进来的！”我的美好想象被一阵严喝召回，是校工大叔，我赶忙边道歉边跑开，手里攥着橡皮筋，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跑远了。
回家路上很幸福，看着自己的战利品般看着小皮筋。回家后，不知道放在哪里好，又想天天带着，又不想被发现带着女生的橡皮筋。然后绞尽脑汁，将皮筋在笔的末端缠了几圈，像一个高个儿的阿拉伯人，缠了一顶紫色的大帽子。不好，笔也不能天天握着，那什么东西每天都带着呢？我把自己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随身带的又不用换洗的就只有手表了，对！就这么办。我溜到老爸房里，偷了他的钓鱼线，将线从手表的扣眼里穿入，把橡皮筋藏在表带的里面，用鱼线固定，只要不细看，看不出来。加了橡皮筋的表有点硌得慌，我把表带扣松了一个，还算好受些。就这样，我每天都带着，仿佛她的秀发从我的指缝中划过，闭着眼睛，还能闻到发香。
（五）
饺子今天似乎真的生我气了。
今天晚自习，饺子突然发现自己的头发长长了不少，原来的江姐头现在可以揪出一个小辫子了。下课的时候，她闲来无事，把书架起来，立了一面小镜子，一会儿把头发梳成小马尾，一会儿把头发披散着，还不停问我，怎样好看？我说，都不好看，你当自己是沈佳宜啊！
她顿时停住了，把梳子和镜子都收起来，将一摞书堆到我们俩的桌子中间，然后趴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同桌这么久，如此大动干戈还是头一回。
一直以来，打击她是我的一大乐事，因为她从来不生气，我甚至觉得她享受着我的戏谑，这使得她有存在感 。我打击她胖，她丑，她笨，尽管很多时候我是故意说她。
我说了很重的话吗？没有吧，“不好看”这种话，我是经常说的，那她生气的点在哪里呢？就只有“沈佳宜”了。为什么说不好看不生气，说沈佳宜就生气呢？女生真难琢磨，这要表达的意思不是一样的吗？如果有人对我说，你又不是柯景腾，我也犯不着生气啊。
左思右想了半天，似乎明白了。我的话大概有歧义吧，我说的是《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里面的沈佳宜，并非我们学校的沈佳宜，没有人会生电影角色的气，但若是周遭的人，也许会心里不舒服吧。毕竟，在这所学校里，一晨是许多男生的梦中情人，也是许多女生的羡慕嫉妒恨，甚至假想敌。太过优秀的女生也有她的不好，比如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会成为伤人工具 。
毕竟是我的不对，我有必要脸皮厚一点。我洋洋洒洒写了张纸条，把事情解释清楚，然后从桌子下递给她。她接过纸条，依旧没有把桌上的书挪开，回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递还我。写的是“没什么，我只是那什么了，有点那什么，不想说话”。
她还是蛮大度的，知道给我台阶下。我掐指一算，哦，是该来了。我跟她还真是默契，一句话全是“那什么”却依然能清楚地明白她的意思。
大姨妈是唯一让我觉得饺子还是个女生的证据。同桌这么久，她大大咧咧的习性，让我对她的什么都了如指掌，甚至生理周期，那几天我会监督她不吃辣不吃冰，因为她疼起来受罪的样子看了挺让人心疼的。也难为饺子了，平日里要承受女汉子的待遇，特殊时期却依然要受大姨妈蹂躏之苦。
饺子就是那种，每个月疼痛的时候都要发点毒誓，发誓再也不乱吃，再吃剁手。可到了下个月，要吃的时候，又会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上次发誓不算。
老师说，一个高三读下来，女生往往发福一大圈，男生往往萧条一大圈，他都怀疑是否男生把食物给女生吃了。其实我和饺子相反，她不舒服的时候，东西都是我帮她吃，当然，我还是不希望有这些福利的，毕竟还是不疼最好。
常常觉得女生们痛经都是自找的，明明知道哪些食品是禁忌，依然管不住嘴。唯一有效的办法，恐怕就只有号召所有的餐饮业成立连锁的督查委员会，将每个女生的生理周期记录在案，当大姨妈来敲门时，拒绝为其出售冰、辣、油炸类食物。否则，休想让她们忌口。
（六）
坐在最后一排的好处就是，即便还没下晚自习，依然可以猫着身子到饮水机处接水。我用矿泉水瓶接了瓶热水，递给饺子，让她暖暖肚子。她抬起头，感动地看着我，脸上写满原谅，然后，我脸皮很厚地把阻隔我们的书搬开了。
“我们聊天吧，分散点注意力就不疼了。”
“行，聊什么呢？”饺子侧着头趴在桌上，手捂着水瓶，脸色看起来还算凑合。
我说，“聊理想吧！”虽然一说起理想，就免不了入俗套，但不得不说，聊理想是麻醉神经最有效的话题。
“好啊，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嘛……我的理想是阶段性的，小时候别人的理想都是科学家、艺术家什么的，我觉得特别俗，我才不跟他们一样。那时候，我一心想当个消防员。”这理想一说出来，我自己都尴尬得笑了笑。
“消防员？！为什么啊？又是童年阴影？你家里着过火啊？”饺子简直是“为什么小姐”，一问起问题就发动连环攻势。
“不是，原因可比你想得简单多了。我小时候跟邻居哥哥一起比赛尿尿，他总尿得比我远，这事让我自卑了好久。后来亲眼见到一起火灾，消防员拿着消防栓对燃烧建筑喷水时，我感觉帅呆了，童年画面瞬间闪过，我一定要带邻居哥哥来看，他一定没这远，这是我见过最远的。所以我要当个消防员，就这么简单。”
“你……你小时候真是太可爱了！怎么越长大越刻薄。嗯，那你现阶段的理想是什么？”
“我现在的理想嘛，就是去北京上大学，虽然我成绩差，但北京也不全是好学校，总有我能上的，没啥原因，就是想去北京。”这种话从我口中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当然，也只有我自己知道为什么，一晨必然会去北京的，上不了同一所大学，好歹可以在同一个城市，没准寒暑假还能一起回家，坐在同一节车厢，甚至同一排座位，或许还能告诉她我是谁。想到这些，不免有点小伤感，赶忙把思绪拉了回来。“饺子，你的理想呢？”
“我记得我说过吧，你居然忘了，我想开一家咖啡店啊。”
怎么几乎所有的姑娘理想都一样啊，真是想不通，蛋糕店、面包店、咖啡店，女生能不能梦想着开点别的店，人不可能光吃这些，还是需要有人去卖大米和煎饼果子的。当然，鉴于刚刚惹饺子不开心了，我没再损她，而是认真地听她的咖啡店构想。
饺子的表情变得陶醉，“我的咖啡店打算取名为‘一半’，它跟别家的不一样，店里所有的装饰品甚至餐具，都只有一半，咖啡只卖半杯，食物也只做半份，因为，人生下来都是只有一半的，活在世上，是为了找另一半……”
啊，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我得出一个真理：女人痛经的时候会变文艺。
（七）
高三的每次月考后，学校就会贴出一张红榜，公布前一百名的名单，每次张榜的时候我都会去看，饺子总说我有病，我离名单的最后一个人都有着三位数的分差。我不回答，她不知道，我每次都是在看一晨的成绩，她进步了退步了，哪一门考差了，哪一门起伏太大……我甚至拿出学校发的高考指南，根据她的成绩帮她分析适合去哪一所高校，虽然，属于她的那几页目录，于我而言是根本没必要看的。
五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橡皮筋上的发香被我的汗臭味熏得没了踪影，这给我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是一晨在渐渐离我远去，即便我知道，高考结束的铃声响起，她便可能会从我的世界蒸发掉，或许，她从不知道她这么重要地存在一个陌生人的世界里，蒙在一个陌生人思念的鼓里。
下晚自习回家后想到遥不可及的一晨，我感觉很燥热，脱了外套站在自家阳台上，突然有点想背单词，然后顺手拿了本书开始大声读，也不记得读了什么，只记得远处窗子有个小孩在看我，像看着橱窗里的小丑。可是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简直就是柯景腾，在努力为沈佳宜成为更好的人，当然，跟柯景腾比，我的肚子上多了一块合并了单元格的腹肌。
天知道我多爱以前的老房子，老房子没有防盗网，没有地理试题里能装太阳能热水器的合格楼间距，却有对面一排楼的多窗口显示屏。每次站在阳台上，我仿佛置身央视导播间，但我比导播间条件更好，我的每个显示屏都不一样，甚至偶尔目光转向别家浴室，还能看到儿童不宜的画面，可惜，只有抠脚大汉才会开着窗子洗澡，太伤感情了，上帝居然不给青春期荷尔蒙一点福利。
终于，上帝不如校长靠谱，福利来了，虽然来得有些晚。最近学校新来了几个实习老师，唯一长得还不错的刚好分在我们班，她并不授课，我班再水好歹也是个毕业班嘛，万不可能放手给实习老师教的，她只是当我们物理老师的小跟班儿，坐角落里听课，帮老师批批作业，还有坐班晚自习，有问题可以去讲台上问她。她虽然穿着正统，容貌仍略显稚嫩，化点淡妆，走路一扭一扭，回头率颇高，短时间内，她居然打败一晨栖身男生话题榜首位。当然，我很能理解，毕竟是这种快高考的枯燥时期，在校园里见到一个不穿校服的妙龄女子，简直就是上帝的恩赐，男生们必然是要虔诚接受馈赠的。
好事者很快摸清了实习老师的底细，她姓余，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是某二本高校的大三学生，专业是机械工程，暂时分到我校实习，本地人。我忍不住伤感了，二本的大学生都只能沦落到我们这种欠发达城市的非名牌高中的三流班级当实习老师，那我即便去了首都，读个专科又有什么用呢……
（八）
小余老师倒是颠覆了理科女的一贯形象，长得不错，还开朗幽默。她才坐班第二个晚自习，同学们就把她当自己人了，她倒也给力，晚自习时，趁着训导老师不晃荡的时候，就跟我们聊聊闲天，看得出，她当年读高中时也不是个本分的学生。
“咱班上一共多少号人？多少女生？”小余老师问班长。
“62个人，14个女生。”
“那男女比例很不错啦。你们知道我班上么，39个男生，3个女生，男女比例13比1，人送女生外号“十三姨”！全班都哄堂大笑起来，她做出嘘的手势，示意大家安静“低调点大家，不然把训导主任引来了就不好了”。
“你们对大学生活大概很憧憬吧？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随便问我，我懂的都会回答你们。”小余老师抱着手臂，一副大家放马过来的样子，挺可爱的。
很意外地，教室居然瞬间安静了下来，气氛有点严肃，似乎大家都想从脑子里的毛线团中扯出一根完整的丝，然后打成一个幸运结，系在上学的单车上。
“老师！你学校游泳池大吗？”一个弱弱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也喊出了我的心声。而此时，我心里却默默祈祷着：“求别说，求别说没有游泳池，求别打破我的幻想。”
“有吧，不知道啊，我比较宅。”这样的答案，几乎没有透露任何讯息，但我似乎还算满意。
游泳池的问题像引线般点燃了大家的热情，教室里爆炸了一般。
“老师！宿舍里可以养狗吗？”
“小余老师！大学女生每天都要化妆吗？”
“你有男朋友没？”
“大学生当家教很赚钱吧？”
“……”
“怎么回事！”惨啦吧，问题还没答呢，爆炸的热情先把训导主任惹来了，“整栋楼就你们班最吵！自己不读书还影响别班同学！”他怒斥完我们，把头转向小余老师，“你出来一下！”小余老师乖乖地跟出去了，出门的时候还不忘扭过头来朝我们做了个鬼脸，可爱至极。
据说，学校里也没怎么处罚她，毕竟是新人嘛，还不懂规矩。不过从此以后，小余老师就不再替物理老师坐班了，都是物理老师自己来，毕竟，把实习生当免费劳动力来坐班晚自习本来就不对，加之实习生又闯了小祸，他自己也是有责任的吧，心虚了不是。
校园里还是偶尔能看到小余的身影，课间兴许还能被我班男生拦在走廊上扯皮一阵子，不到上课不放她走，然后看着她，匆匆忙忙跑远，头发和裙摆一起飘扬，像小孩一样。
我记性不好，于是有看日记的习惯，有时候，看着看着，越发觉得这些经历好陌生，然后就会毛骨悚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偷窥者。
今晚，我同样毛骨悚然了，却不是因为健忘，而是……我发现，近期的日记，频繁出现的是小余老师，而关于一晨的部分，却一句话也没有。
我似乎对小余老师有了好感，那种好感，跟对一晨的不一样，没有距离，不用踮起脚，伸手就能触碰到，我对她的世界充满好奇，却不畏惧，她对我也有说有笑，仿佛，已经认识了好久般……我没有再往下想，一种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那是一个背叛者对于灵魂雇主的愧疚。
我撕掉了这几页日记，这是对我自己的惩罚。不过幸好，我不用再愧疚了，高考要来了，小余老师会离开，我也不会再写日记。
（九）
铃响，起立，出考场。真的就这样结束了，感觉跟我想象得不一样。
看到操场上哭泣的饺子，她说自己理科综合没涂答题卡。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能说咱们这样的成绩，涂和没涂差距大吗？或许，是她臆想式强迫症又发作了，诸如，到了教室里说自行车没锁，跑回去却是锁着的；去小卖部买了吃的，愣是记得老板没找她钱，其实明明是我请客啊……随她去吧，总归是解放了。
狂欢，回家，睡觉。一切平静得有些可怕。
出成绩了，我分低得可笑，只能去三流城市的三流专科；饺子是班上唯一一个考上二本的，她涂了答题卡，命中率还挺高；一晨发挥得并不好，比平时水平差了少说五十分，她留下来复读了；而小余老师，我好像已经把她忘了。
暑假，我来学校领那个可有可无的录取通知书，校园跟我离开的那天没有差别，只是此时的我可以穿着裤衩和拖鞋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班主任说，饺子录到了北京的二本，我说，“哦。”不知道她的大学会不会有游泳池，反正我的没有。
正是上课的时间，高三的孩子，已经开课有些日子了。我走上六楼，挨个教室寻觅着一晨的身影，上课注意力不集中的学生看着我，像盯着一个农村来的家长，而我看着他们，像看着曾经不争气的自己。一晨坐在窗边，低着头看书，我还是能像往常一样，从人群中看到她，因为她一直都是发光的。她没有因为我在注视着她而抬一下头，她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的存在，那又怎么样呢，她最美好的时光，已经被我爱过了。
我在窗户外站了好久，想了好多，越盯着她看，感觉越陌生。我都不知道自己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愫。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种人，喜欢一个人，整天告诉自己有多喜欢她，整天喊着要为她考去北京，可是，却没有为配得上她，做过任何努力，这就是我，一个卑劣的暗恋者。
我转过身，慢慢地走了，或许我该回一下头，可惜我没有。
（十）
老爸给我买了一块手表，本来是打算录取大学的时候作为奖励给我的，现在这个样子，他也还是给我了，毕竟，录取了很烂的学校，也勉强能叫录取吧，奖励实在说不通，就算是给个手表，当做践行礼物。手表牌子我不懂，看着挺高档，就是戴起来不舒服，好像，我已经，习惯被橡皮筋硌着了。我把那只捆着钓鱼线，表带已被轻微染成紫色的旧手表塞进了储蓄罐，我的储蓄罐没有出口，放进去，就永远在里面了。
离开家之前，要好好收拾一下。那些再也用不上的书就不用留了吧，我把一本本教材摞起，如此之新，大概能卖个好价钱。哦，对了，日记本不能卖，我把它从课本里扒了出来，真是对不起了老兄，差点就让你跟课本之流一样遭罪了。高考完就没拿起过笔，更别提写日记了，天天游戏聚餐，不空虚无聊，谁还写日记呢。
随便翻了翻，却没有了从前那种偷窥者的感觉，而是一种俯视感，俯视着那个不久前还天真可笑、矫情做作的自己。等一下！这是……饺子的字……我在最后一页呆住了。
“对不起，我偷看了你的日记本，不止一次，我无意窥探，只是在等，自己名字出现的那一天，可惜，还没等到就毕业了，我幻想，被撕掉的那几页，是关于我的。我肯定是得不到你送的泳衣了，那，暑假，能一起学游泳吗？”
我合上日记本，闭上眼睛，却看到，游泳池的水涨潮了，淹没了整个夏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