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陷入的情景中，林幺九与孟章等人，尚是清醒的，只是言不由衷地按着已安排好的剧本演了一出。然而此时此刻，林幺九有了那么一会儿的恍惚，仿佛她就是呦呦，呦呦就是林幺九。
孟章此前曾说，那装月光白的盒子，是他与凤皇的最后一面。
诚然不是。
在孟章与呦呦探索各修各道时，凤皇并非全然闲着，甚至于，他探索出了更快的修炼方法——吸取他人仙元。
当是时，世事混沌，一切都尚未开化。无善恶是非，亦无天地正义。正是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不过是弱肉强食罢了。强者为尊——亦是被孟章与呦呦无意“伤害”道的凤皇的觉悟。而在足够强之前，不能一起玩，不敢见他们。
凭着根深蒂固的孺慕之情，凤皇背着二人独自修炼，直到呦呦开始帮助鲛兽。
初代凤瑶、二代凤瑶皆用血与泪的经验教训证明，个人英雄，是无法挽救一族命运的，三代凤瑶就开始摸索起连横纵合之道。
只是缺少契入点。
而一直关注着呦呦的凤皇，曾经协助人族获得一席之地，被视为人族的图腾。当它得知这点时，便知道时机到了——在当今皇族面前，现了原形，明令他们承认并帮助鲛兽。皇室心中不从，却也不敢明面对抗，当真开始逐步改变对鲛兽的看法。
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也就是这一时的政·治倾向，使得鲛兽开创了一个全新的局面。
然而皇室内部，仍有相当一部分人，对鲛兽持有偏见，并得到了新上任国师的支持。那个新任国师，乃是一条河间小龙所幻。初生牛犊不怕虎，小龙愤愤然，向凤皇提出了挑衅，尔后在争斗中，被凤皇吞噬了龙心。
纵然小龙再怎么不济，其仙元也非同一般，凤皇尝了鲜，自然也意识到吞千万人都不如一龙心，从而调整了饮食偏好。
因着诸龙虽是群居，却在一定年龄时，会出去历练，且彼此来往也没那么频繁。及至各龙意识到亲族意外被吃掉，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千年。彻查，探知真相后，各龙迅速组成了统一战线，一同讨伐凤皇。
凤皇虽然实力已大增，但总是寡不敌众，在车轮战中并没有太多优势。及至一路逃窜至呦呦面前时，浑身脏兮兮的，毛粘连在一起，都看不出什么颜色也就罢了，还这儿少一坨那少一坨，差点成了光屁·股的鹌鹑。
眼见着呦呦并未认出它，正欲含恨飞走，却被一支急速冲来的水剪射中，成了一身水的秃毛鹌鹑。它振动着翅膀，准备扭头反击，却被呦呦一把抓住了仅剩的几根尾羽，藏到了自己的袖子里。就连一张尖喙，也被捏住了。
可怜又委屈的凤皇表示……自己一定是被认出来了。
几千年难得的小姐姐情结发作，呦呦塞了凤皇一颗月光白，隐去了它身上的气息，尔后睁着眼说瞎话，将诸龙引开。在盘问之下，了解到凤皇吞龙以及帮助鲛人的前情。
因着呦呦知晓自己定然坠入黑暗，又要琢磨如何好好处理先天魔气，就将凤皇交代给了鲛人——若非凤皇暗中襄助，从鲛兽到鲛人，怕不是几百年光阴便能实现的。
然而天下无不透风的墙。不过多日，诸龙便知晓了凤皇所在。
如那位郎中与村人的命运，鲛人也因保护凤皇，而遭到了屠杀。
呦呦不便直接插手，又逢孟章出关，便与他说了此事。没想到孟章反而劝说，及早将凤皇交出，方才能化解此事。
同样的生死存亡与良知正义的对抗。
虽然并非是呦呦要做的选择，然而她仍然说，如若这般行事，她呦呦的脸面往哪里隔？
孟章叹了气：“凭空耽搁，只是增加更多无辜者的死亡。”
诚如他所说，海里是鲛人的大本营——当然，更是龙的天下。如此一来，水中陆上，鲛人皆伤亡惨重。
林幺九花了不少的时间重塑呦呦的这段过去，一个恍神便再次到了此刻：鲛人做抉择的时候。
孟章与她一起隐在半空，两厢无言。
正下方是波涛汹涌的海面。随着风的涌动，以及鲛人与龙的厮杀，一波波毫无规律的海浪此起彼伏。也不知是斜阳参照的缘故，还是血过多的原因，半江瑟瑟半江红艳。
不时地，有鲛人或龙的身体漂浮了起来，先是洇染大片的红，尔后一动不动地，随波逐流。
漫天遍野的嘶吼声，哭泣声，声声入耳，撕裂着人的耳膜与内心。
孟章瞅着呦呦一脸惨淡，一个扬手，将那些声音杜绝在了结界外面。
周围一下安静了下来，像是看着无声的影片。不知是感情承载过盛反而麻痹了一般，呦呦听到自己问：“为什么一定要做这样艰难的选择？”
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
郎中是被献祭出去了的，可是凤皇呢，也要绑了，亲手交给诸龙，才算完事吗？如果不交，待凤皇恢复，必然照旧与龙不死不休。牺牲的那些鲛人，也可能继续牺牲。
孟章望着他，眸光闪烁：“你懂的，一切都将过去。”
呦呦向来不如孟章通透，也无法如他那般坦然。她所修的红尘道，也曾在刀尖上舔过血的，见过尸横遍野，然而那些，都抵不过眼前的惨烈——鲛人何其无辜。
孟章说你懂的……呦呦有些愣怔，她体内的林幺九却心中微动，有了个意外的猜测。
正在这时，像是要自虐般，呦呦将孟章的结界撤去。一时间，那些曾经被隔离的哭嚎声，惨叫声重又回到耳边，且像是被扩大了无数倍。连带着的，父神曾经的话也在耳边回响：这天地秩序，这阴阳两级，这光明黑暗，皆有你与孟章创建，你二人守护。
假如有了运行秩序，比如凤皇天然应当吃龙的，是不是就不会引起这般争戈？当然……若是凤皇如此狂妄，以后它的子孙也这般，岂不是要龙龙自危，再无生存之机？虽说此龙与孟章毫无瓜葛，但是……总是占了个龙字，说出来，让孟章的颜面又往哪儿搁哦？自然是要再加个限制条件的。
呦呦望着孟章，脸上突然有了莫名笑意。孟章看得惊奇，正要说话，却被对方握住了手：“凤皇噬龙，龙心有毒，过百颗则自爆。立。”
她的声音清澈而响亮，直上云霄。话音刚落，天空中陡然轰隆一声，一道刺眼的光芒闪过。天道睁开了眼，重复了她的话。
无论是一片混乱的战场，还是各行其是的子民，皆停了手中动作。
万籁俱寂中，呦呦望着孟章，心潮起伏。相较于自己而言，孟章清心寡欲，不沾半分人间烟火，也不曾被什么染黑。果然还是自己更适合黑暗的规则。
孟章惊讶地看向呦呦：“我不曾想到，可以这样制定规则。”
唔，呦呦体内的林幺九也不曾想到，还有这样的操作。其实也并非美差——呦呦这般说，等于变相制定了食物链的上下游，还将白条龙命算计了进去。
然而不管如何，却是解了当前的局面，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诸龙不再与鲛人厮杀，将一切翻篇重来。而被鲛人保护过的凤皇……则是将恩怨一笔勾销，早早脱离了鲛人保护圈。
呦呦问道：“你已经吞了多少龙心？”
凤皇再次缩成了鹌鹑，摇头。它吞下的龙心不知凡几，是真的不曾数过。而那一百之数，就像是竖在头顶的大刀，早已被磨好了利刃，不知何时砍下。
孟章不喜凤皇作风，本不欲搭话的，最终却是道：“就当是第九十九颗了。”
这句话，也是看在那装月光白的盒子的面子上了。
所幸凤皇不傻。它食龙心，也不过是为了提升修为。若是命都没啦，再提升又有啥用？
不幸中的万幸，是凤皇得到了小哥哥小姐姐的“接纳”——呦呦将它带回了自己的洞，好好疗养了一番。
然而若是命中有劫，任你如何都挡不住的。
凤皇在山上无聊，偷偷下山游玩，偶遇到了几条龙，被堵了个正着。它想要避开，依然是来不及了。一番大战后，忍无可忍的凤皇吞了几条龙。就在它吞下最后一颗龙心时，毒气蔓延至四肢百骸。它浑身哆嗦着，泛起了不详的绿光。它仅凭着最后一丝理智，飞了回去。
哀鸣声传到了须臾山，孟章当即便赶了过来。却是他掐算到凤皇因感而孕，即将诞生出新的物种。及至见到已食百颗龙心的凤皇，只能叹气。
呦呦无奈，与孟章一起守着它。
在哀嚎盘旋七日之后，一道七彩朝霞自天边而来，笼罩在了凤皇身上。随后，有两坨黑影掉落下来，在空中扑腾着，啾啾叫了两声。
呦呦长袖一挥，将那两坨黑影接住了。尚未来得及细看，便瞅见凤皇周身燃起熊熊大火，哀鸣不已。
火红火红的颜色，照亮了半边天空。
林幺九借着呦呦的目光，失措地去看孟章，眼前却开始一片模糊。好一阵地动山摇，群鸟哀鸣。不待她做出举动，失重的感觉再次袭来。只不过这次，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对方手掌宽厚，掌心温暖，是熟悉的触感。是以虽然眼前无数火光闪耀，处境不明，却觉得安心。
一片混乱中，突然听得有人叫道：“女君！”
“小九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