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胖妇在午后起床,满心郁火,先借题把璞玉骂了一顿。正在闹着,过铁回来,向胖妇缴他所收房租。胖妇数钱时,发现内中有两个光面铜板,这本是常有的事,而且可以照样花用,不会受损失的,但今日胖妇却大发雷霆,骂过铁瞎眼。过铁由她一骂,便明白她昨夜是客人没有如期而来,心中抑塞,所以寻人泄忿,就陪笑受骂,绝不反口。饭后,反而他不待胖妇开口,先伸手讨钱,徜徉而去。胖妇因马二成两夜未来,就把前日的相思,进作今宵的希望,自己认为马二成今夜再无不来之理,见过铁自动退让,正合心意。璞玉在过铁走后,几次要把他夜中偷回的事,告诉胖妇,但终因畏首畏尾,顾虑孔多,话到口边,不敢说出。
到了晚上十点多钟,马二成居然来了。他这两日不来,本是一种手段,故意在胖妇情热之时,突作小别,令其深尝相思滋味,在惊疑莫定,将濒绝望之际,情人忽又悄然而来,她直视如天降奇珍,自然分外动情,加倍迷恋。果然,胖妇被他这一着摆布得完全失了定力,好似多年风尘磨练的铁石心肠尽行软化,简直回到十几岁的热情年龄,她拉着马二成哭一阵,笑一阵,责问一阵,揉搓一阵,直像疯狂一样,什么都不顾了。于是这院中的秩序,特别遭了扰乱,和昨夜大不相同。
璞玉本想早些安眠,但东房中过于欢欣鼓舞了,发出的声音,时时引诱璞玉听觉神经,使她不自主的倾耳,想睡也不能,心中又忧虑过铁到来,仍把自己房中作他隐身伺察之所。但听着东房的钟响过十二点,又响过一点两点,还未见过铁到来,璞玉以为他今夜必不来了,不由暗自庆幸,而且这时胖妇房中,也渐归安定。璞玉方要敛神入梦,却不料这时窗户响了,知道必是过铁,只得起身开了房门。过铁猛然闯入,身上带着寒气,把房中温度都减低了。璞玉打个寒噤,急忙关门。过铁不知是冷得难禁,还是愤恨过度,口内的牙,上下相触连连作响,颤声说道:“好冷,给我点热水喝。”璞玉只得把预备给石头压咳嗽的热水,倒了半碗给他。过铁喝了,又上炕披起璞玉的被子取暖。璞玉不愿挨近他,甘心立在地上受冷。过了一会儿,过铁忽自语道:“好,好,很好,小子是这条道来的,这可挤罗我动真格的。好好。”璞玉也不敢说话,只得等着。过了半点钟,东房里说笑之声又复大作,过铁忽然撩开被子,一跳下地,向璞玉道:“我出去不再进来了,你关上门睡吧。”说完便向外走去。
璞玉忙关上门,由门缝向外偷看。只见过铁走向东房窗下,忽然身体向下一矮,立即没入黑影之中,过半晌也不见他重行出现。这才明白过铁对胖妇下了工夫,现在必是蹲在窗下,侦察房内情形,而且他必是很早便来在东房窗外听够多时,实在冻得受不住,才叫开自己房门,取暖一会儿,又出去再听。但他只听会子有什么功效?必然已经定下对付马二成的计策,待机而动,大约一场武剧,是不可避免了。只不知几时发作,也许就是今夜吧!璞玉本来盼望马二成和过铁战事早起,造成新的局面,自己才好逃生,但盼到这一日真个到来,她倒有些害怕,好似看见院中变成血泊,横着死尸,一想就毛发悚然。怔了半晌,忽觉身体冷不可支,才上炕睡下,精神仍时时注着外面。但因困极,终于朦胧入梦。睡得正甜,忽被石头咳嗽惊醒。璞玉给他喝了些水,又捶着后背,见天色已然大明,急忙由窗眼向外看看。只见院中已没过铁影子,东房内也寂然无声,知道过铁夜中毫无动作,又悄然走了。自己思量一会儿,又看着石头的黄瘦脸儿,在晨光淡白中,分外显得枯槁,骨头都在外面露着,闭眼睡眠,直像个死人。璞玉替孩子病体着急,不禁又痛恨马二成和过铁,你二人已在势不两立,不论谁先动手早拼个死活,我也可以早些逃出去,好设法救我的孩子。你们尽自拖延,岂不要误了我孩子性命么!随又想到马二成本是丁二羊请出来救我的,我的希望都在他身上,我希望既都在马二成身上,就该盼他胜利,也该给他助力。如今看过铁鬼鬼祟祟,必然暗有图谋,倘若把马二成收拾了,我岂不白指望一场?现在只可把过铁偷回窃听情形,报告胖妇,一面激动她的恶感,使事情发作得快些,一面也使马二成有所防备,免受暗算。虽然闹明之后,过铁必不饶我,但胖妇因我报信有功,那时能加袒护,也未可知。我当知生死存亡关头,只有拼着一干,不能再畏首畏尾了。想着打定主意,又假寐一会儿,便自起身,先作完每晨应作的工作,才回房梳洗。
天到十点,东房中尚无动静,璞玉暗自诧异,因为马二成向来都是绝早即行,今日竟破例贪恋枕衾,必是被胖妇强留不放,但少时过铁便要回来吃饭,两人这一遇上,也许要出祸事。正在想着,忽听院中噗噗有声,向外一看,原来胖妇已出房在檐下漱口。璞玉方要出去,不想胖妇已端着嗽盂走入,脸上脂粉斑驳,再加鬓角涂的黑胶,被风流汗冲洗得条条下流,直到腮边,成为五七道不规则的黑色平行线,嘴边因方才漱口,涂了很厚的牙粉。这张脸由局部看,好似一幅地图,深浅颜色的国界,纵横歧错的山脉河流,无不应有尽有;若从全部看,就是戏台上划碎脸的小妖。
璞玉觉得可怕可笑,不敢多看,立起叫了一声。胖妇倒很和蔼的向她道:“我托你一件事,我房里的客人今儿不走了,少时他若回来,你可别叫他进门,只在门口嘱咐一声,叫他给买点鱼肉菜蔬来,你在门口接着。告诉他我说的,过两天再回家,我正拢着客,他一露面就坏事了。这儿还有两块钱,叫他省俭着花。”说着取出五块钱钞票,给璞玉道:“这两块钱给他,一块买菜,剩下的还给我。你听明白了?可不要误了事!”璞玉知道所谓的他,是指着过铁,又明白胖妇因马二成两日失约,深尝相思之苦,故而这次来了,就不肯放手,遂留他打连台。看来胖妇对马二成越来越热,对过铁愈来愈苛,过铁怎肯屈服,事情自然要愈逼愈紧,战祸将不旋踵,我可不能再因循隐忍了。想着就诺诺的道:“我少时就到门口等他,可是他万一不听我的活,闯进来呢?”胖妇冷笑道:“他未必有这胆子!”璞玉道:“你可别这样说,他这两天……”说到这里,心里又有些发怯,不由就咽住了。胖妇瞪起大眼道:“你说他这两天怎样?”璞玉被她一逼,想咽也咽不下去了,只得把过铁在两夜中跳墙进来窥察的情形说了。胖妇听了,突的目射凶光,哼了一声,把盛怒转为冷笑,撇嘴说道:“小子居然考察起我来了!好好。”说着眼珠一转,又道:“你不要理他,只依我的话办事。”璞玉道:“你可不要对他说是我告诉的。”胖妇点头就向外走。璞玉又道:“今天晚上他倘若再来呢?”胖妇鼻中哼着气道:“来就来吧,他要来谁有法儿叫他不来呢!”璞玉不知她是什么意思,怔了一会儿,先打发孩子吃了昨日的冷粥残羹,当作早点,自己出去到院中和面制饼,一面把耳朵倾听着门外。
天近十二点,外面有人推门,知是过铁,急忙开了门。过铁大咧咧地就往里走。璞玉拦住低声道:“你等等儿,今天进不去。”过铁一翻眼道:“什么……进不去,谁说的?哦,我明白了,里面的住客还没出被窝儿是不是?”璞玉犯不上和他费话,就道:“我不知道,姐姐有话,她说……”过铁捻着手道:“好,你还是不知道,一问三不知,鬼神怪不的。好,好,你姐姐又有什么话,说吧!”璞玉就把胖妇的命令述了一遍。过铁听了,忽然额上青筋暴起,眉间刀痕同时深陷下去,猛然一顿右脚,左脚就向门内迈进去。璞玉大吃一惊,方要阻拦,又转想自己正要他们争斗,何必拦挡,便打算虚喊一声,任过铁走入。哪知她这一转念不拦,过铁竟也同时转念不向里走了,把脚缩将回去,脸上改为笑容,作个油滑可厌的表情,道:“哦,两天的零花儿,一齐赏下来了,这倒不错。好吧,你把要买的东西再说一遍,我没听明白。”璞玉只得又说一次。过铁点点头,便接钱走了。过了一会儿回来,把买的东西和找回的钱,交给璞玉,忽吐着舌头,作丑脸儿说道:“今天大好日子,怎么不吃炸酱面,也不喝杯酒挂挂红哪!”他这句说得声音甚高,似乎故意要东房中一对男女听见,但说完便转身走了。璞玉也不解他言中何意,方关上大门,胖妇已闻声而出,向璞玉道:“他说什么?挂红……是怎么句话?”璞玉就把过铁所言复述一遍。胖妇撇嘴笑了笑,并没说话,只把剩的钱接过去,吩咐快些做饭,就回入东房。这时马二成似乎才起,胖妇泡茶倒水的忙了一阵。璞玉把饭做好,胖妇端了进去,和马二成同吃。璞玉和孩子向来没有同桌进食的权利,总是等胖妇房中吃过,撤下来剩菜冷饭,才能果腹。今日胖妇在吃饭时,和马二成喁喁低语,说了个无休无歇,过了两点多钟,尚不见颁下赐膳。璞玉饿得还可以忍受,但铁头在过铁夫妇跟前饿上一天,也许不敢哼气,这时在娘面前,稍一觉饥,就拉住娘的衣襟,哭着要吃。石头更是有病,腹内一空,咳嗽便起。璞玉无奈,只得偷了个馒头,给他兄弟分吃,哪知正在吃时,胖妇恰将剩的饭菜亲自送了过来。璞玉听得她的脚步声音,连忙一手抢过石头口边的馒头,藏入衣底。又去抢铁头的,哪知铁头正在饿极,一见娘把哥哥食物抢去,已防备她要来抢自己的,不待璞玉近前,早已跑开数步。璞玉想赶去再夺,胖妇已到了房中,突看见两个孩子鼓动的嘴巴,再瞧见铁头手中的馒头,和璞玉仓皇遮掩的情形,立即明白一切,上前气狠狠的打了璞玉一个嘴巴,又一脚把铁头踢了个马爬,大声骂道:“你这嘴馋身懒的浪货,吃我喝我,还妈的偷我呀!我知道你鬼鬼祟祟,不是好东西!妈的我这会儿没工夫惩治你,等闲着再算账!”说着又骂了一阵,再数说几句,这样连骂带说,好似袭用夹叙夹议的笔法,最后又道:“我正寻思着呢,那个倒霉蛋,从前天夜里就回来查考我,你为什么昨天不说,直忍到今天,这里面准有猫儿溺,早晚得问你个水落石出,仔细你的皮吧!”说着骂骂咧咧走出去了。璞玉想不到因为给孩子偷了一点食物,竟惹了打骂不算,还把自己的功劳反而变成罪状,心中冤苦难言,流泪半晌。直到石头拉着衣襟,叫她吃饭,璞玉才拭泪哄着孩子,享用那冷饭残羹,但自己因腹中郁闷并未举箸。及到她到院中洗碗刷锅,又听胖妇和马二成窃窃私语,但不似往日那样调笑,两人都似神经很紧张,仿佛有所商议。过一会儿马二成忽出门而去,胖妇虽送到门口,但不似往日那样缠绵,只郑重的说了声“快回来”,就关门而入,也没和璞玉说什么。天夕时候,马二成就回来了,仍自神情如常。胖妇又张罗用晚饭,一切全如往日一样。只胖妇寻出个五烛光小电灯泡,安在院中东房檐下久已不用的电灯上。
天到十点多,胖妇便关门睡觉,璞玉也同着两儿安寝。但璞玉却似有所感,觉心中忐忑不安,看着院中虽然平静如常,但似含有极紧张的空气,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她想着今夜过铁还来,胖妇又已知道他的踪迹,必然预谋对付,两下睹面,要发生什么事情,已然引起她莫名的畏惧。再寻思胖妇见着过铁,把自己告密的话全盘托出,要发生什么结果。璞玉想得心惊肉跳,哪还睡得着觉,就早早熄了灯火,坐在炕里,由窗帘缝隙向外张望。见东房里也把灯熄了,但仍说笑不绝,似乎正在胶漆缠绵尽情欢好。天过十二点,忽见一道黑影,从南面小茅棚上溜下,在墙下暗处避了一避,随即蹑足潜踪,溜到东房窗下,身体一缩,似乎蹲下身儿,又似坐在地上,良久不再动弹。
这时,正在月晦之后,天上仅有星光,房中又没点灯,院中甚为黑暗,璞玉若非也久坐暗中,简直瞧不见他。过一会儿,东房内的两人,忽然高兴大发,胖妇学着《金瓶梅》里****如意的绝技,咿咿哑哑,唱起无谱之歌,又似举行家族点名仪式,把长亲的名称叫了一遍,以外还加了很多的零碎儿。璞玉听着,心想胖妇虽也无耻,但向未如此练习喉咙,发挥情感,扰乱邻舍的安宁,自己听着尚觉刺耳,过铁听着又该是何滋味?但看这种情形,好似胖妇已知他到来,故意作出给他听,也未可知。想着,只听东房声响渐渐安静,似已适可而止,但还不断的有些轻微响动,似乎饮茶吸烟。以后连这种小响动也没有了,当然男女二人全已睡着。璞玉瞧着窗下过铁,见他仍深藏不动,心想过铁在院中冻得工夫也不小了,房中人已然睡着,他看无可看,听无可听,却怎还守着不动?璞玉想到这里,猛然心中一转,竟吓得抖战起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