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寻思着该从何处着手,就先到家中,稍做休息,换了件干净衣服,才又出门。她料着玉枝绝落不到附近,就按着预定路线,转过一条街,才挨门售货。老绅董没干过这行,又有些愣头愣脑,进入人家,直向里闯,常使主家大吃一惊,只疑是拍花的行骗的,或是给贼人做眼线的,结果给赶出来。老绅董就和他们争辩,说自己是正经做买卖人,凭什么赶我,因此常常吵起来。但是人家住户有权管理门户,若不得同意,任是什么人也不能往门里乱闯,何况做生意的向例只能在街上叫卖,即便是女人,也没有进门的权利。老绅董以前常见串珠花婆子,常常出入宅门,并无阻碍,以为人人都能如此,但哪知每个串珠花婆子,都是多年创出来的道路,和人家有着渊源,和婢仆有着联络,并非朝夕之功。她一个生人,创这生路,又怎能成呢。但老绅董撞了几回钉子,虽然气得要命,直想把提盒给小唐送回,不再干了,但想起柳塘的嘱托,自己又说过满话,怎能半途撒手,只得把气压了压,重新学乖。再进人家院中,便不敢直向里闯,等在门口,看见个老婆儿,或是妇人,便陪笑说,自己寡妇失倚,无儿无女,出来做这小买卖,求太太们行好,照顾些儿。又夸说自己货好价廉,随即拿出几件样品,报告价目,例如是绣花鞋面,外间商店总要卖到一元几角,她却只要八九角。妇人们看出便宜,跟她一搭告,她便说便宜东西还有得是,寻个地方打开给你们细看,就搭讪着进到人家房内。但到了房中,再看别的样货品,她便把价目都提高了。结果只先看的一两件成交,她搭讪着跟来人说几句闲话,再向四外瞧看一下,见没什么形迹可寻,便提着盒子出去。主人见她的货物,一进屋里,便贵得吓人,而且她又两眼黧鸡似的乱看,都觉惊异。到她走后,急速关上大门,告诫家人再不要叫这婆子进门。但老绅董利用这个方法,倒得进了许多人家,她也是无可奈何。若不用贱货诱动妇女的心,绝对不能登堂入室。若是一贯竟卖贱价,她的货恐怕在第一家使被抢一空,照样走上几百人家,恐怕她把养老本钱,全都赔上,也还不够。所以她只得这样连蒙带赖,好在不要拉主顾,每家只进一次就够了。
但她走过了十多家,进到一条巷内,头个门儿便是座大杂院,看院里所放柴灶的数目,便知道住有六七家。她一进去,便觉这里面和普通人家情形不同。她进普通住户,得向主人陪笑说好话,还许吃到闭门钉子。但一进这杂院,便得到老少妇女的热烈欢迎,过来把她包围,拉到院中地下。有人替打开提盒盖儿,众人七手八脚,乱抢乱拿,老绅董直觉应接不暇。有一个少妇由外屋出来,向她要鞋面,老绅董拿出一打。那少妇看了又看,问过价儿,却是拿不定主意挑选哪双,就向老绅董说,要拿到屋里去挑。老绅董以为屋中还有别的女人,可以替她挑选,就把鞋面数了数,共是七双,才交给她。
那少妇拿着进屋里去了,老绅董才顾应付这个少妇,不料旁边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偷去一瓶雪花膏。另一位老婆儿推着她问,绸子手帕多少钱一条,老绅董答说六角五。那老婆儿将手中拿的一条,递到她面前道,这条都脏了,还要六毛五么,给两毛钱卖给我得了。老绅董听了一看,只见那条手帕,果然污秽不堪,细看却是三四个手指黑的,还是才印上的,再瞧那老婆儿的手,却是五爪乌黑,好似新团过煤球,明是她给弄污,还要捡便宜买贱货,不由心中大怒。方要跟她吵闹,却忽听东房内呐喊叫起来,一个女人声音,高叫:“打死人了,救人呀!”随见那少妇由房中飞跑出来,后边跟着一个高大男子,手持门闩,在后且追且骂。那少妇一直奔出门去,口中喊着:“巡警老总,打死人了!”那男子一手握着门闩,一手拿着那少妇带进去的一打鞋面跑到老绅董面前,向她提盒中一掷,叫道:“拿去,明儿少卖给她东西。这娘儿们不要脸,家里连饭都没有,她还偷我钱,混买东西,倒扯成****样儿,给我招风惹事。我今儿非把腿打折了不可。”说着又向外跑。老绅董愣愣的看着,以为这是两口儿,也许女的要买鞋面,丈夫惜钱不许,所以吵打起来,他何致于这么拿刀动杖。老绅董想着,方才一愣,又见从那少妇所住房子旁边一间室中,跑出一个老婆儿,高叫:“怎么走了?都走了,给我留下钱没有……”她这话好像是对院中这些人询问,老绅董听着大为诧异,觉得这里面必有原故。随见那老婆儿急忙跑进那少妇的房间,一到里面,立刻骂着火起,跟着又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角票,向包围老绅董的一群人中叫道:“才给我留下一毛钱,就走了,你们也不拦着。”人丛中一个少女,也就是方才偷雪花膏的小贼,答道:“他们打起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小子还拿着咱们的门闩呢。”那老婆儿听了,就骂着追出去。老绅董虽还不明白实在情形,但已听出那少妇和男子好像不是本院住户,想到事有蹊跷,就向方才弄污了手帕的老妇问道:“到底怎么回事?那个年轻的媳妇,可是在这院住,怎么走了还留钱?”那老妇笑了笑,低声道:“她不在这里住,那男的跟她来借地方。你看见那个老婆儿了,她就是开小转子房的。”老绅董听了,才明白那一对男女是无耻的东西,到这里借地幽会。那老婆儿是地主,有收费的权利,方才那样着急,是因为那对男女不告而别,留的钱不足数儿。但那男子既和女的幽会,必是情人,却为何突然吵打,而且说话口气,像是管教老婆,不知道为着什么。想着又见那老妇对自己冷笑,心中忽有些醒悟,急忙拿起那打鞋面,数一数,已只剩了四双,显见那三双是被少妇拿跑了。这才明白那对男女是做的活局子,他们本是借地幽会,少妇见自己来卖东西,便生心行骗,拿进数双鞋面,就叫那男子假装她的丈夫,和她吵打,欺负我不知细情,借着猛劲儿,把偷剩的鞋面掷下,便假装管教老婆,跑了出去。现在他们当然早跑了,此时也没法儿追赶,只是院中这许多人,当然都知道他们不是本院住户。不是夫妇,看着他们假装疯魔,为何都不说话,这不是串通一气,欺生倾人么。
想着正要说话,却见那个开台基行方便老太婆已然回来了,手里拿着门闩,连骂带说的道:“这一对挨刀的早跑没影儿了,他把门闩扔在门外头,妈的真倒霉,才给我留下一毛钱,说好五毛钱的,四毛钱我找谁要去。”老绅董接口道:“你四毛钱算什么,她弄去我三双鞋面,值四五块哪,这我跟谁说。”那老婆儿听了,便问怎么回事。老绅董还没开口,旁边老妇已替她说出来。说时指手画脚,笑个不住,似乎很佩服那妇人手法巧妙,讥笑老绅董呆笨。
老绅董听着好不有气,就向那老婆儿道:“你听,我的东西被骗去了,那对男女总是从你屋里出来,你说该怎样。”老婆儿道:“我知道怎样?我管不着,你还想讹我,我这儿还不知讹谁哪。”老绅董听了,知道这种老虔婆十分厉害,便舍命不舍财,自己想要她赔偿损失,那是做梦。若吵打起来,在她这一亩三分地,自己也难讨公道,何况还有要事在身,不可惹事,就压住气儿说道:“我也不是想讹你,不过那两个男女既借你的地方,你说认得他们,我只想问问他们的住处,好去寻找。”那老婆儿听了道:“我可得知道他们是哪儿来的,若是知道,就自己找去了。那个男的是头次来,那个女的以先来过两三回,却是跟一个别人。几回我都先要钱,这回觉着熟了,没好意思开口,哪知就叫倾了我一下。我看简直是受了你的连累,他们只为倾我几毛钱,犯不上弄这玄虚。只为你恰巧这时来了,他们要骗你的东西,才这么一打一托的玩个轮子,害我吃个挂落儿。”老绅董听她把罪名派在自己身上,不由叫道:“你倒吃了我的挂落儿,这样说,我还得替她赔你这笔钱呀。”那老婆道:“我也不想叫你赔,你也少在这儿麻烦,快去你的。”老绅董道:“可不是快去我的,我在你们这里还没把亏吃够,还想赚点什么是怎样。得,我算八天没做好梦,今儿才来到你们贵宝地。”说着回头就要盖上提盒。她见那个老妇还用泥爪提着那条弄污的手帕,似还等她回话。老绅董没好气的一把抢过来,那老妇问二毛钱你卖不卖呀。老绅董大怒道:“这明是你给弄脏的,想买便宜,我就得叫你赔,可是你这穷婆子大概宰了你不出血,我认倒霉不怄这气,你少絮烦,我宁可扔了,也不便宜你。”那老妇道:“你可看见了是我给弄脏的,看见为什么不抓住我的手,空口赖人可不成。我给你价儿就是照顾主儿,干么说这闲白儿,你会做买卖么。”老绅董倒被她排斥一顿,气得头昏眼直,连忙盖上提盒,提起便走。口中说道:“我本不会做买卖,会做还能由你连偷带骗,吃这么大亏。妈的,简直进了贼窝子了。”那院中的人,听了她的话,全都大怒,乱叫:“你回来,你说这是贼窝?谁是贼?谁偷了你?谁抢了你?老梆子你回来,我们若不撕了你的老皮……”
老绅董这时已走到门外,见众人都叫骂着赶出来,知道这群人必都身手矫健,是打架惯家。自己以寡敌众,准得吃亏,已经够晦气了,若再挨她们一顿打,更没处去伸冤。老绅董想着,知道自己当初在横街充老绅董的威风,在这里使不出来了,还是依着光棍不吃眼前亏的格言,速走为妙,就直向前跑去。到了转角地方,才站住回头,见那院里人都已出来,却没向前追赶,只站着全都乱骂。老绅董见相距已远,就也使用自己口才,骂了几句最难听的话,消消愤恨。骂着见她们要追过来,急忙又跑。心中非常惭愧,自己生了这么大,向来没对谁含糊过,今天可栽了,幸而这里没有熟人,就吃哑巴亏也罢。但和她们一吵,那条巷里别家住户,都没进去,万一误了事呢?但也未必这样凑巧,我没进这几家,玉枝就恰巧在这几家里,我还是从半路再起手吧。想着看着路旁的人家,门庭齐整,料不是杂院儿,就走了进去。又用原先那套手法,混进房里,卖了几件货,又走出来,挨着串了几条巷。天已到午后三点,她既饿且倦,只得回家,把这一天的工作结束了。
次日早晨,又出去照样串门,仍是毫无所得。到了午后,她累得不能支持,由一家出来,就把提盒放下,坐在台阶上歇息。忽然听得远远有着小鼓带铜锣的声音,她侧耳听听,觉得这必是小唐在近处唤卖。因为小唐那种生意,有着特别的唤卖声音。所用器具,是一个小鼓,上面加只小铜锣,都系着线球,摇动作响。老绅董是听熟的,又知道这种小生意很费本钱,同行没有多少,料着必然是他,想去和他谈谈,就提一盒儿,闻声走去。转过一条巷,果然见小唐正把担儿放在路旁,有几个妇人围在担旁挑选货物。老绅董走到近前,小唐看见她,似乎喜出望外,忽然叫道:“你也上这里来了,正好遇着,我还想打你去呢。”老绅董放下提盒,喘着说道:“有事么。”小唐道:“就是你托我的事,我听了一点影儿。”老绅董听了,跳起叫道:“是么,在哪里,你快告诉我。”小唐摇头道:“你等等儿,我先做完了生意,就带你去。”老绅董只得退到旁边等着,看小唐应付几个主顾,不即不离,有条有理。几个妇女中,也有爱小的人,买东西要添要让,给钱却抹零去尾。小唐对这种人也很能应付,既不叫自己吃亏,也不惹她们生气。老绅董看着,暗想果然万般不是外行干的,看他弄得何等顺手,若像我那样,三天就得赔没裤子,还能整年的在外面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