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听着,不由哽了一声,心想,我家的事越来越多,添了个女儿,又添姑爷,这姑爷还挑担上街。老绅董一听太太发声,才想起柳塘说过,他和玉枝的关系,曾瞒着太太,如今可能是被自己说漏,但也没法掩饰了,心中一急,咳嗽起来。柳塘看着,明白她的意思,就道:“你尽管说,没关系,姑爷怎样。”老绅董才接口说道:“别提姑爷了,他怎能再算你的姑爷,这里面又出了岔儿,听我从头说。我在街上跟他遇着,就站住谈了一会儿,我问他怎么还挑担上街,你丈人不是叫你操持做买卖么。他说买卖正操持着,还没办成,现在也不能闲坐着,还是上街赚几个。我说你倒算有出息,随着告诉他,我已经搬进你丈人的房子住了,你跟我去认认门儿,以后有事好去找我。他说现时得给主顾送东西,还要上栈房取定货,不能跟着去,叫我把住脚告诉他,到下街时准去。我就把地名儿说了,各走各的路。我到家又睡了一小觉,过晌午才起来。自己出去买了碗勾卤面,倒了壶茶,正在屋里吃着,忽然有人拍风门。我疑是唐棣华,就叫进来。哪知进来的竟是个不到二十岁的清俊小娘儿们。我也看不出是姑娘是媳妇,正要问她找谁,她倒怔怔的跟我说,你是谁?怎么搬到这屋来了。我一听她的话碴的不亮对,就回答说,我叫老绅董,是张二爷请来的,已经住了好几天了。你是干什么的?这样问我。那小娘儿们听了,半晌没说出话。我看她长得怪好,衣裳也时髦,只是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儿似的,站在那里,又像要哭。我觉得她可怜不待见的,就说到底你有什么事,可快说啊。那小娘儿们才说,老太太,我知道你,可没想到你到这里来住,这间屋子原是我娘住着,才搬走不两天。我听了这话,立刻明白她是谁了。就说是不是张二爷的姨太太,那个雪蓉啊。你跟张二爷散了,把你娘搬走,怎么又回来,莫非你回心转意,打算还归张家,那我可以给你说说。本来过得挺好的,为什么散呢?再说张二爷脾气多好,你打着灯笼上哪儿找去呀。雪蓉听了我的话,立刻红了脸,摇头说,老太太你别说了,我不是要回,是来拿点东西。我娘糊里糊涂,搬家时忘记带走,今儿想起来,又逼我来拿。我只当这里还空着,不想已经有人住了。我心里纳闷,搬来时就见一间空屋,哪有什么东西。就说这屋里没有东西,我来时已是干干净净,你们丢下什么,也许早被人拿走了。雪蓉摇头道:‘别人不会拿去,一定还在这里。’我就说,就在这里你就请拿吧。她迟迟疑疑的说,老太太请你到外面坐一会儿,我好找我们东西。我一听她这话,就瞪了眼儿,心想这是叫什么意思,我住的房子里面想是我的东西,你却叫我出去,由你随便翻检,这是安着什么心,打算偷我呀?当时就把她驳了。又说你自己说是雪蓉,没有谁引见过,我也不认识,知道你是雪蓉不是?再说你就真是她,我也不能由你这样胡来。雪蓉没口分辩,说她绝不动我的一草一木,只要她自己的。我说只有你的东西,就拿走,可得当着我的眼儿,你为什么要我出去,难道取东西还背人。她见我一定不依,才说她娘有笔存款,藏在这屋里,无奈洋钱没有记号,恐怕取出来时,我要抢夺。硬赖是自己的,所以想先支出我去。我一听就笑了,说你太小看我老绅董,我还见过钱,绝不能昧了良心抢别人的,你尽管取走,我连问也不问。雪蓉听了,才嘀嘀咕咕的到院里拿双掏灰耙,向炕洞里左掏右掏,一会掏出一橛儿,一会掏出一根儿,原来都是现洋,用纸包着,长短不齐的总共掏出有七八包。敢情她娘竟把体己都藏在炕洞里,却不知怎么搬家会给忘下。雪蓉见我没有抢钱的意思,才告诉我说,她娘老糊涂了,因为临搬走那天,张二爷给送来三千块钱,又把我几箱衣服都给了,她娘向来没看过这东西,看得都直眼儿,还心慌口渴的半晌不会说话。她跟着就寻房搬家,临走时候,她娘也没说什么,直到昨天,因为闹了点别拗,失神落魄的跌了一跤,把脚扭了。今天早晨请个外科大夫来治,马钱要了五十块,她娘躺在床上直哎哟,因为心疼钱,才忽然想起这里藏着体己,就逼着她立刻来取。
雪蓉正说着,忽然又有人叫唤,我一听是唐棣华,就叫他进来。哪知唐棣华推门进到屋里,和雪蓉一对脸,两人全都怔了,我还没看出怎么回事,雪蓉忽然转身要往外跑。我看她掏出的钱还放在炕上,正要说你怎么不拿钱就走,这话还没说出来,雪蓉已经在门口站住,一手扶着门框,眼泪像下雨的流下来,跟着又向后一退,退到椅子上坐下,竟低着头呜呜的哭起来。我心想这是什么事,谁惹你了,看她眼泡红肿的样儿,必然心里存着委屈,早已哭过不少时候。可是我这里有什么叫她触景伤情,又哭起来,再说这碴口也不对。唐棣华正进门儿,准得吓一大跳,我想看一看唐棣华,哪知他像傻了似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呢。我看着纳闷得要死,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人好像认识似的。但是雪蓉虽是棣华的小丈母娘,唐棣华算是雪蓉的姑爷,可是两人并没见过呀。何况雪蓉现在已经离了张宅,连这点瓜葛都没有了呢。想着就问雪蓉哭什么?雪蓉也不回言,唐棣华却只怔着,忽然回过头来,跟我说话,求我出去会儿,让他跟雪蓉说句话。我就附在他耳边说,你跟这雪蓉怎么回事,别胡闹,她还是你小丈母娘呢,你可记着已经定亲,别对不住人家姑娘。唐棣华听了,好像挨了一雷似的,直着眼忽然跳起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就告诉他说,你丈人不是张二爷,这雪蓉就是张二爷的姨太太。我说这话,想是声音大了些,雪蓉那里早住了哭,听我们说话,忽然接口说了句我早离开张宅了。我听了一看她,她红着脸转过头去,向唐棣华说,你求求老太太,叫咱们说会儿话,要不成咱们就出去,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说完又找补了一句,我们是老街坊,从小儿在一处长大的。我知道这话是冲着我说,就应着道,你们是熟人啊,那就在这里谈谈吧。唐棣华跟她对看了看,大概是因为我没出去,都不开口。我一看他们,当着我不说话,你们既碍着我,我出去。说完又对唐棣华附耳说,你可记着你丈人,别对不住他,才走出去。我知道他们在我出来以后,必要向外瞧看,就假装一直上大门外头去,站了一会儿,再溜回院里,从风门缝儿往里看。
只见唐棣华坐在炕上,冷笑着说,你还埋怨我,当初你要进饭馆当招待时候,我劝你不听,还把我送你的东西都给退回,那就是说再也不认识我了。我那时难过又跟谁说去,咳,还提什么呢。你又从女招待升作阔太太了,我还是个串街巷的小贩,你这话跟我说得上么,现在是在这里遇见,又是你先跟我说话,我才报答声儿,若换个地方,我连多一眼也不敢看你呀。雪蓉本还坐在原处,听了他话,立起身来凑到炕边坐下,扶着唐棣华肩膀,羞羞惭惭说:‘我实在对不住你,你只看我个年轻吧,谁叫我当初糊涂呢。’唐棣华听着神情很难过,却没说话。雪蓉滚泪说道:‘我实在不好,可是现在明白了,别看只二三年工夫,你还是当初的原样,我却好像过了一世似的。把世上的高低坎坷,全走过来,苦辣酸咸全尝过了,才明白当初妄想爬高,是多么糊涂。现在是从高处跌下来了,知道我所爱的荣华富贵,没一点乐趣。我想往上攀高,却因出身太低,好地方没我的份儿,只配给人作姨太太。这姨太太的滋味,我算尝够了。又想往别的道儿上巴结,寻个长久的收缘,结果谁知小鸡终是小鸡,硬往仙鹤群里挤,人家仙鹤不认,一脚又给踢出来了。我现在一点不瞒你,只悔当初迷着一窍,张着两只势利眼,羡慕人家有钱的人。你知道当初我同院住的刘家,有个外甥女,下了窑子,又嫁给财主。一天刘家接这外甥女吃饭,我看着她的豪阔样儿觉得眼热,就想也走她这条路,日后好享受荣华,才决心出去作女招待。那时好似发昏一样,自觉不久就一步升天,才那样对不住你。哪知如今尝过世上滋味,才知道不过如此,并没有实在乐趣,要得真乐趣,还是按部就班,本本分分的作人。我这样一想,可就想起你来了。其实我想你并不只从现时,前些日这个老绅董给玉枝作媒,把你的相片给张二爷看,我在旁瞧出是你,已经难过了好些日,从那时就自己悔恨,当初若是规规矩矩,不飞扬浮躁,跟你守在一处,准比给人家作姨奶奶快乐得多。当初看着有钱人家,好像天堂,不知怎么享福,就拼命往里奔,到奔进来,就觉着绸缎绫罗燕窝鱼翅,吃惯穿惯,和粗布衣服,平常饭食,差不多少。’雪蓉说到这里,大概是看见我的影子,就把话咽住了,附在唐棣华的耳边,低声细语,又唧咕了半天。唐棣华才开了口,他的话虽不甚低,我也听不齐全,只从面上的神色和零碎听到的一字半句,知道他是说一直没忘雪蓉旧情,虽然这一年里想起就恨,可是现在见面说开了,他也很原谅。只难在已经定下张宅亲事,对雪蓉却是没法处置了。雪蓉怔了半天,就叫唐棣华跟她出去,那意思似说在这里不便,邀他到自己家去细谈。唐棣华起初犹豫不肯,后来被雪蓉磨急了,才点头立起来。雪蓉把从炕洞掏出的钱,用手帕包好,叫唐棣华替提着,又告诉他说,张二爷给了三千元钱,和几箱衣服首饰,自己和娘还都有点体己,往后倒是不愁生活。唐棣华听着,好似不明白雪蓉是用钱财引诱他,满没理会,跟着就推门往外走。
我立在门外,并没躲闪,等雪蓉走出,就把小唐扯住,拉进屋里。小唐使眼色叫雪蓉到门外去等着。雪蓉先出去了,我就跟小唐说,敢情你跟这雪蓉是旧情人,这可不成。她曾作过你的小丈母娘,那还是小节,要紧的你已聘下张家姑娘,那是我的中保大媒,担着沉轻。现在你跟她又出孤丁,是安着什么心,你得说明白了。唐棣华听了我这句话,瞪着眼半晌没作声。我就说,你快说痛快的,在你已是有主儿人,又跟这个雪蓉出什么花样。她叫你跟着上哪里去,你别瞪眼儿,这都是我问得着的。小唐才疑疑思思地说,他跟雪蓉从小儿就要好,也曾提过亲事,只为她半道儿爬上高枝,才分了手。如今遇上,总不能不看旧时情分,跟着她去一趟。我就说你去了打算怎样,她叫你必然有着意思,倘然要缠着你重叙旧交,那我管的这头儿,应该怎样。我看你趁早别去,省得出事,再说你已是张宅姑爷,总得给你丈人留脸,怎能跟小丈母娘乱来,往后见面该说什么。小唐听着,含含糊糊的说,他不好不去,她已在门口等着,总得去一趟。我一听就火儿了,大骂你这小子混账,我就是不叫你去,看你敢动。小唐居然敢说你别管,我立刻伸手给他个嘴巴,说非管不可,你这是诚心栽我。你不怕对不住人,我可怎样跟张二爷交代。那个小唐竟抽冷子跳到院里,对我说了句你别多想,回头见,就跑出门去。我骂着追到门口,见他已经拉着雪蓉跑出老远,气得我抓起块砖头就砍过去,正砍在小唐的背上,他只叫了一声,连头也不回跑走了。”柳塘听到这里不由愕然,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