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到了次日,柳塘又忙起来。晨起便派人去替警予收拾住宅,预备做藏娇的金屋。等到吃过早饭,就打发雪蓉仍去街南院去瞧看璞玉,柳塘由玉枝伺候吸烟。玉枝给他烧着,忽见烟盘旁边放着一张照片,无意拿起看了一眼,见是少年男子,便问:“这是谁?”柳塘装不甚理会,漫应道:“这是我一个朋友的侄儿,才从中学毕业,因为家道很不富裕,打算谋事,找我给荐到银行做练习生,拿来一张名条,一张照片。我很不愿管这闲事,尤其给银行荐人,得担很大干系,所以打算推辞不管,过两天给他送回去。”玉枝道:“担什么干系呢?”柳塘道:“你知道银行里尽是银钱来往,年轻的人没有把握,闹出事情,荐主和保人都得大受连累。这时候年轻的人,荒唐的多,我以前曾受过害,所以那天就对朋友把这话说了,朋友竭力担保这孩子规矩,不过现在正在北京,不能立时给领来看,就拿来这张照片。我看着倒是很秀气,很老成,不像是坏孩子,不过这闲事还是不管的好。”说着一面吸烟,一面偷眼瞧着玉枝。玉枝一面烧烟,眼睛却不住看那相片,看了一眼又一眼,似乎被照片中人引得注了意。柳塘本是故意试验她,因为若径直把唐棣华照片给她瞧看,询问是否愿意,玉枝必然害羞,不肯表示意见。便强逼她说,也难确定便是本意,不如用这试验方法。柳塘自负深晓女人心理,以为从旁观察,易得真相。当时见玉枝频频向照片偷瞧,便知她对上面的人颇为可心,大凡人对于爱看的东西,才屡看不已,若不爱看,绝不肯自找堵心,这道理本很浅近,但还不足为据,仍要等她特别表示。玉枝烧着烟,忽然好似想起什么,笑着开口反驳柳塘说过半天的话道:“你不能因为一个人,把世界上的人全看坏了,万一人家是个规矩人,岂不冤枉么?”柳塘心中越发好笑,有五成决定玉枝中意了。这倒不是她邪僻没脸的见了男子照片便发生爱情,实是普通人情。她看着照片中人品貌不错,就生了好感,就替说好话,其实并无成心,然而可以证明她不讨厌了。就道:“我只不愿管闲事,并非硬赖他是坏人。”玉枝道:“您向来爱管闲事,怎这回又不愿管了?”柳塘道:“我也不是不愿意,只于嫌麻烦,其实就管管也没什么。”玉枝道:“那您何不就做件好事,这人也许没有别的路儿,您不搭手,就许永远谋不着事。”柳塘笑道:“哦,你倒热心,这么说我还是得管。好吧,明儿我给银行老高写封信去,倘然成功,这个人真得立牌位供着你,没有你说,我绝不管。”玉枝脸上一红道:“这碍我什么?您帮他,干么感谢我?”柳塘笑道:“我不是为你才帮他么。”玉枝更红了脸道:“为我是什么话?我认得他是谁?他认识我是谁?您爱管不管,别混牵扯人。”
柳塘哈哈大笑,心想玉枝心意,完全被试出来了,倘若照片里人黑大麻粗,万得不到她替说好话,可见人能生个漂亮头脸,真有意想不到的便宜。玉枝对这唐棣华,素不相识,更不知将要发生关系,也不会一见照片便有了爱情,只为看着他长得顺眼,就不由得替他说好话。这本是人之恒情,譬如两个人打官司,一丑一俊,一凶一善,问官未问案情,便要由面貌上先生成见,对那俊的存着几成偏袒。再譬如人家雇用仆人,同时来了几个,也必选用那相貌较端正的。人人俱有这审美的心理,不过女孩子尤甚,她是无意中所说,却被我有心听了。想着就拿起那照片,看着说道:“这个人不但托我荐事,还托我保亲呢。他家道很穷,谁肯把姑娘给他?”玉枝听了,瞧着柳塘道:“这人的叔父跟您是什么交情,怎尽麻烦您,自己不嫌贫么?我不信有这种事。”柳塘笑道:“你不信啊,眼前就有这种事,他叔父不通世故,一死儿磨我,我真有些没法对付,你给出个主意,谋事我可以替他办,保亲管不管呢?”玉枝道:“您说的不是笑话,保亲也得有对式的,若是没有,可往哪儿保去?”柳塘道:“我的亲友家里,也有和他年岁门户差不多的姑娘,不过这个人是什么秉性脾气,我都不知道,若是冒失作媒,万一日后落了包涵,多么对不住人。”玉枝道:“对了,这闲事倒不必管。保亲不比谋事,谋事只要他能干妥靠,就是有什么毛病,也可散了不用。保亲可就事故多了,别看他外表不错,也许心眼不好,脾气太坏,一说成了就不能变卦,闹得害人家姑娘一辈子,犯不上挨这种骂。您不知他的底细,还是不管的好。”柳塘道:“是啊,莫说不知底细,只看他家里那样穷,就不能管。”玉枝道:“穷倒没有关系,俗语说,‘穷不扎根,富不长苗’,只要看男子有没有出息,和姑娘的命运好坏,穷的也许翻身,富的也许倒霉。”柳塘坐起笑道:“你倒想得明白,好,这些问题我全知道,他的脾气心眼儿都不错,是个有出息的人。穷也不会很穷,我可以叫他不穷。”玉枝愕然道:“您这是什么话?我不懂。”柳塘道:“姑娘别生气,这是我试探你,方才的话都是假的,只有保亲是真话,可是把他给你保,姑娘你看这人不错,我就告诉你吧。”说着就把老绅董和唐棣华的一番遇合,和昨日向自己作媒的情形,一一告诉,又道:“我看这人心眼儿特好,将来不愁发迹,况且品貌儿又看得下去,所以心里愿意。不过他是做小生意的,人是很穷,我不但要陪送一笔钱,叫你们够过儿,还要把他倒招门儿,和我住在一处,当作我的儿子一样。咱们爷儿俩,也就永远不离开了。这是我的打算,不过姑娘终身大事,得要你自己斟酌,你点了头,我就办去。”
玉枝听着羞得脸如红布,并不答茬儿,只撒着娇埋怨道:“您这是怎么了?有这么啰唣人的。”柳塘知道她醒悟自己相试,回想方才对照片中人的袒护,觉得羞愧难当,就道:“怨我,怨我,不过现在没有别人,咱父女有什么碍口,你可说愿意不愿意?”玉枝摇头说声:“我不知道。”就向外走。柳塘叫道:“你别走,可跟我说啊。”玉枝道:“我没的可说。”随即跑回自己房中去了。柳塘笑着自语道:“你没的可说,就算默认了。好,我这就办起来,你愿意了最好,若不愿意,我还是不好对老绅董交代。她简直不通世故,一提作媒,就恨不得我立时答应,好像那唐棣华是她儿子似的。我说回家商量,她都嫌多事,更没说驳她了。”柳塘自己想着,过了一会儿,雪蓉从街南院回来,见玉枝不在房中,就问:“怎你一个人呆着?小玉枝哪里去了?”柳塘笑道:“是我给她看那照片,把她羞跑了。”雪蓉听着心中一跳,想到自己的痛苦,还有一个解免的机会,就是玉枝拒绝这件婚事,但她是否拒绝了呢?不由心中发怯,不敢询问。柳塘却已欣然说道:“这算大功成就了,我把话都告诉她,问她愿意不愿意。她只回了句没的可说,哈哈,完全满意,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雪蓉心中突觉被刺了一下,好似一把利刀割着心脏,划然开裂,成为一道不能修补的创痕。一阵百感杂糅,竟生出没来由的怨气,不自禁对柳塘起了恨心。她也不解这恨心由何而起,并且知道柳塘根本不晓他和唐棣华曾有关系,只是替玉枝选丈夫。但雪蓉却觉得柳塘对玉枝太热心了,定要成全这件婚事,无形中直是尽力毁害自己。她所想的不过如此,但实际对柳塘怨恨的远因,却在最初知道柳塘收玉枝作义女的时节,只于向来仅止在心里蕴蓄着一种不平的意思,到此际发生唐棣华的事,就好像起了化学作用,爆发而成怨恨,虽然这怨恨并未显露,只在心中含忍,却已对柳塘离心离德了。
当时雪蓉很负心于柳塘的兴高采烈,就打岔道:“告诉你一件事,方才璞玉跟我哭了半天,她想起那失踪的儿子,到如今仍不知下落。又说现在大家把寻找的事也全搁起,没人再提,眼见没有重逢的希望,那孩子不定流落到哪里,也许死了。她实在对不过死去的丈夫,简直两个孩子,全丧在她手里,不给丈夫留一条根苗。她哭了半天,又想起明天是她丈夫死去整三七,打算上坟烧纸,我就说你若想去,就吩咐下人明天预备车。她又说不定去不去,等明天再看。”雪蓉说着叹口气道:“她这时心里真够好过的,你们打算的怎样了?”柳塘道:“我们就快动手办了。昨天警予对我说,他今天就去销假上衙门,明天搬回老宅子去住。我等他搬回,跟着就把璞玉给他送去。”雪蓉道:“璞玉就这么容易摆弄,她方才还对我说,叫催你快给找庙出家呢。”柳塘道:“不错,赵公馆就是她的庙,也是她的家,出了这儿,就进她的家。”雪蓉道:“只怕她未必就这么服帖吧。”柳塘道:“我只管把璞玉送过去,至于到那边怎样,只把老绅董埋伏下了,就全由她一手经理,没我的事。”雪蓉道:“老绅董有什么好法儿,能叫璞玉听她拨弄?万一闹僵了怎么好?”柳塘道:“老绅董自告奋勇,担保成功,我就全托给她。”雪蓉道:“但盼她办成了,我瞧着璞玉得了好结果,也算去一股心事。”当时两人说了一会儿,柳塘便出去到书房。警予已从督军署回来,对柳塘说今晚便要回本宅去住。柳塘也不挽留,只说要送他同去,两人便一同坐车到了警予住宅。
一进门儿,警予见门庭院落,俱都收拾得焕然一新,还以为是房东自行修理产业。及至进到房中,见陈设家具大半换了新的,尤其卧房收拾得分外富丽,直疑进了人家的洞房。警予愕然道:“这是我原来的住宅么?不要错走了人家。”柳塘笑道:“这是我收拾的,不过忘记告诉你。”警予道:“你弄得这样讲究做什么?再说我家里原来有着家具,你何必多费这种钱。”柳塘道:“你忘了,在你走开以前,不是把宅里一切东西都赏了下人么?虽然他们并没搬走,我却因为你话已出口,不能对下人失信,就叫他们各自搬去。另外置了一些,也不全是现买的,多半从我家里拿来,并没花多少钱。”警予笑道:“你便没多花钱,也算多事了,把我的住室收拾得像新房似的,有什么用处?”柳塘心想我费了许多钱财心力,反落了你一句多事,真是冤枉,你当这新房是替你一个人预备的么?若只你一人,我才不费这种事呢,就答道:“老弟,这不能怨我,是交派张福父子办的,他们巴结你,才弄成这样,你留神他们跟你讨赏。”警予道:“赏是得赏,骂也该骂,弄成这样房子,我住着合适么?再说我若因为环境美丽,动了遐想,害了失眠症可得你给医治。”柳塘心中暗笑,口中说道:“你该寻个人做伴,就不致害失眠症,连环境也配合了。”警予听了,似有所感,凄然变色,却强笑无言。柳塘也不再说,陪他料理了一下,便告辞走了。
出门先到饭庄,老绅董已被宝山接来,在那里等着。柳塘把她作媒的事业已征得同意的话说了,叫她去向唐棣华通知,便可正式下定。又要求她把唐棣华约来,翁婿先见一面。老绅董大喜之下,答应明日定把唐棣华约到,仍在饭庄见面。柳塘知她性急,也不拦阻,又商议了一会儿璞玉的事,约定十日后便着手实行,饭毕各自归家,按下不提。
却说到了次日午后,雪蓉伺候柳塘起床,吃过了饭,玉枝过来烧烟,雪蓉便梳洗预备出门。雪蓉自从嫁到张宅,还未自己出过大门。并非柳塘管束,只是她自己没有出门的事,只于偶然和柳塘、玉枝,同去看看戏或是吃吃馆子而已。但自璞玉盲夫死后,移住到街南院里,雪蓉去陪伴下几日,以后回到家中,每日仍前去看望。因为住得近,不用坐车,也无须带女仆,自来自去,颇为轻便。
这日饭后,仍照常出门。到了街南院,一进璞玉住的房内,不见有人,还以为璞玉到别的房间去了,就喊叫“姐姐”,哪知应声而来的,是那伺候璞玉的女仆,向雪蓉说:“璞玉出门去了,一会儿就回来。”雪蓉听了一怔,心想璞玉自从被救出来,住在我家,并未独自出行,今天怎忽然跑出去,未免可怪,就问:“她上哪里去了?”女仆回答:“她说上劝业场去买东西。”雪蓉听了,更觉诧异,心想我家对她供给完备,怎还要自己去买?莫非有什么没想到的缺欠,她不好意思讨要,只可自去购置?这可有些对不住她。想着,稍坐一会儿,觉得寂寞,抬头看看窗外,见晴空蔚蓝,天气清佳,不由也动了游散的心。就问璞玉走了多大工夫,女仆回答只一会儿,雪蓉立起道:“我去找她,顺便溜趟马路。”就走了出门。徐行数步,遇到洋车,便叫住坐上,直奔劝业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