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绅董这一着法术,并非独出心裁,也是从别人学来的。因为在西关大街,有位真正的绅士,假借官势,包办慈善事业,就立了处善局,以为求仁得富之基。这善局于赈济贫民之外,还兼行阐扬佛法。就即在一座庙宇里面,长期立着乩坛,每年还开几次善会,度鬼放生,直是百方为善,八路进财。不过首善的绅士,却还在官场上兼着营务处长和屠宰场长的阔差使,杀生放生,并行不悖,却也并非矛盾,而只是一种调剂。但因以绅为官,自然官气十足,每到善局办事,临出来时,为通知守门岗警,预备举手敬礼,常要咳嗽一声。门岗闻声,便可敬谨戒备,不致嬉笑懈怠,有伤他的官体。这本无足奇怪,不过上行下效,自古已然。他手下的人,自书记以至于当差的,全仿效主人的势派,而且变本加厉,几乎造成一种法定的表演:每人出门,都是到二门举手正冠,到大门将手摸摸马褂上面第一个钮,脚一迈出门限,喉中就一“嘎”一“咯”,接连发出大声,若是胆小的人,可以被吓成怔忡之疾。这是有名的善局飞天双响,邻近的人都非常羡慕,个个都学着那样嘎咯咳嗽,以为那才是阔人派头。
老绅董因居址相近,每到开善会之期,常去随意,向佛前祷告来世莫再为娼,便为娼也要做班子姑娘,早日从良。每次前去,常看到善局中人的特别表演,于是记在心里。今日恰好用着,果然大有效验,行路的人都闻声回顾。老绅董心中得意,众人看她,她倒不看别人了,迈着小碎步儿,好似王瑶卿扮旗装那样走法,稳稳重重,头上放碗水都可以不洒,姗姗的走下台阶。到汽车前又停了一停,先探腰伸手,用手帕把坐垫掸了一掸,才走上去,坐稳了还整整衣折。把旁边的宝山呕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心里暗骂:“好一块骨头!”就猛力把门关上,自己坐到车夫旁边,开车飞驰而行。
老绅董忽在后面用一个手指戳他的脊梁,宝山回头问:“什么事?”老绅董说:“怎么不把车里的灯弄亮了?”宝山道:“车里用不着灯,您坐在里面,看得见外面就成了。”老绅董道:“可是外面看不见我呀!快弄亮了,上回车里就是亮的。”宝山又气又笑,只得替她开灯。哪知车顶的灯泡恰巧坏了,老绅董气得喃喃的骂:“这倒霉汽车,雇的时候怎不看看?这样黑黝黝的,外面都看不见我,不是白坐了汽车,你们二老爷也白花了钱。”宝山听着,只和汽车夫挤眉弄眼,也不作声。好在车快路短,不大工夫,已到了横街。
汽车在巷口停住,老绅董下了车,看着那狭隘的里巷,心中暗骂我怎住在这倒霉地方,若是胡同宽些,能直开到门口,叫人们都看看我这威风,何等露脸?但也无可奈何,只得仍叫宝山扶着,进到巷中,直入她的窑门。
老绅董进门,先看看院内,见每个房门全都关门下帘,知道今日生意不错,就问宝山道:“你上屋里坐会儿,喝碗茶?”宝山本不想进去,但因有着职务在身,只得随她进了那不成样儿的妆阁。房内油灯捻得微小如豆,宝山进门先闻一阵煤臭之气,急忙屏住气息。老绅董先捻亮了灯,叫毛伙:“沏壶茶来,用二老爷上回送我的好茶叶。”宝山知道所谓二老爷便指着自己主人,想不到主人竟被老绅董当作娘家兄弟一样看待,大名常垂娼门之中,流传于毛伙之口,真是好笑,想着便道:“姑太太,不用沏茶,我就走。”老绅董道:“坐会儿,忙什么?”宝山道:“我还有点事,主人叫我……”说着将手插入袋内,略一沉吟,转脸见院中游客出入络绎,就伸出了手,走到门口,把门关上。老绅董吃了一惊,心想这小子打算干什么,怎把门关上,莫非……那可不成,我往后怎见二兄弟呀?想着就走过去推开宝山道:“你这是干什么?忘了我是你们姑太太,怎小小年纪,一点不规矩?我给告诉二老爷,你可受不住。”说着把门重行开放,又“哼”了一声道:“你简直胡闹,也不想想我能卖给你么?不看你寻常规矩,早就大耳刮子扇你。”宝山听了,才知她是错会了意,只觉心中好像吃下无数苍蝇,翻腾作呕,几乎把方才在饭庄吃的东西都吐出来,心想老绅董竟会疑惑我对她有心,真是骂苦了我。她自己也没拿镜子照照,还当是十八岁大美人呢!莫说我家里还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就是世上女子绝了种断了庄,只剩她一个,把她和我关在一间房里,我宁可自杀,也不愿挨她。想着就好似被人诬赖做贼一样,红着脸急要辩白,但又不好接着她的话碴儿说,只可简截的道:“我是带来了东西,要交给你。因为院中人乱,才关上门,二爷吩咐我小心啊。”老绅董听了方悟自己误会,也觉不好意思,只可改口解劝道:“你早说呀,怎愣给关门?不知道我们忌讳空关门么?”原来在这下等娼窑,把“关门”二字作某种工作的代名词,个中人的习惯,每次房门一开一阖,就得收入一笔代价。没有花钱客人在内,就不得关门。若是不因工作,不得代价,而空自关了门,就要影响生意,这一天将要空过,不能开张了。这本是一种无理性的迷信,但个中人却信守甚虔。老绅董久居此中,自然深信这种忌讳,并且她曾因这种忌讳发过小财。
约摸在十年以前,那时本地市面十分繁荣,花事极盛。头二等的班子姑娘,几乎都是生意兴隆,个个饱食暖衣,多局多财多男子,镇日得意洋洋,折腾得不知如何是好。内中有一位极红的姑娘,忽然奇想天开,要去观光下等妓院,以旷眼界。这是一种得意的行为,就如已成名的伶人,偏好去看杂乱乌合的小班戏,以博笑嘘;已成名的艺术家,偏好参观不成熟的作品展览,以肆讥评,同是一样的浅薄无聊。这红姑娘和几个客友,坐着汽车,到了横街子,恰巧进到老绅董院内。老绅董在那时已然够了年纪,擦脂抹粉,穿红着绿,现出一派怪相。那红姑娘不想自己日后年老色衰,也要和她一样,因而芳心自警,反而觉得好笑,向客人说:“这样年纪,还在这里混,真是老不歇心。”老绅董听着已然有气,那红姑娘又自投罗网,进入房中,声言要打茶围。偏好朋友中调皮的,竟和那红姑娘开玩笑,从外面把门带上。老绅董这一下可抓着理,揪住那红姑娘,把她当作男子,定要如此云云。那红姑娘可吓坏了,大声号叫,尽力挣扎,老绅董却不肯放松。那客友们见惹起事端,急忙入室劝解。老绅董才变了脸,指着红姑娘大骂说:“一笔写不出两样****,你就敢仗着年轻貌美,拿老娘开心,今儿非把你留在这儿不可!”结果经那红姑娘说尽好话,又由同来朋友讨情,还留下了几十元钱和一只金戒指,作为给老绅董挂红,才把她放了。所以老绅董是深切记忆这规矩的。此际宝山一把误会解释,老绅董知道自己想错了,一时脸上不挂,就借这原故来解嘲。
宝山自然不便深说,就也趁坡儿答道:“对不住,我实在不懂规矩,姑太太你多包涵。”老绅董道:“我跟你个小孩子还有不包涵的。你快说二老爷有什么事?”宝山道:“我们二爷叫带了一笔钱来给你零花。”说着由身上取出一包钞票,递给她道:“你点点吧。”老绅董愕然道:“什么?给我带来钱?他方才怎不当面跟我说?”宝山道:“我们二爷早就想孝敬姑太太一点钱用,恐怕你不肯受,所以派我带来。”老绅董怔怔的自语道:“怕我不受,这是什么意思?哦,他是要补前者的碴儿啊。”说着又道:“他叫你带来多少?”宝山道:“带来一千。”老绅董拍手道:“一点不错,他是还我上回替垫的璞玉身价钱,还外加利息。你们二爷可太不好了,我在信上赌誓发咒,他还是不信。这一还钱,简直太远了,简直谁不是谁了。这个不成,你趁早带回去,过几天我还要找他去打架,他就这么薄气,眼里还有我这姐姐吗?”说着把钱包向宝山手中乱塞。宝山倒退着说道:“我们二爷实在是孝敬您的,一点也没想到身价的事。他吩咐一定给您留下,我若带回准得挨骂。”
宝山原来奉柳塘命令,定要给老绅董把钱留下。柳塘倒没有别意,只是一种富人的厚道,以为自己是有钱的人,老绅董却操着皮肉生涯,给垫了几百元身价,在她已不是小数,怎好叫长久担负。虽然她坚决不要偿还,而且也知她不等钱用,但柳塘却觉偿还了方能心安,于是预先把千元交给宝山,叫他在送回时交付,但只说是送她零花,并不提垫款的事。可是老绅董一见这大数目的款子,便已明白,她是认定柳塘这个兄弟了,而且有着偏见:以为柳塘若不和她计较钱财,就是亲若家人的表示,若是清楚算账,定把垫款偿还,就是想斩绝葛藤,不跟自己来往。所以这时一见宝山送钱,她目中好似看着那钞票包上写着绝交书,自己引为光荣倚若柱石的兄弟,竟要失去了,故而她万分着急,非要宝山带回不可。但柳塘在交派宝山时,已想到老绅董不肯收受,曾吩咐宝山定要留下,她若固辞,丢下就跑。宝山这时见老绅董神情坚决,而且有些发急,知道再说也是徒费口舌,就实行主人命令,把钞票向炕上一扔,转身就跑。老绅董一见他跑,就好似柳塘表示和她完了,心中感到一阵空虚,好似久日由希望构成的空中楼阁,倏由眼前消失,她既爱重柳塘为人,而且此后一切都要倚仗兄弟,这时见要失去,怎不焦急?立刻大声叫道:“宝山,宝山,你快回来!”宝山已跑到院里,怎肯重回,只装作听不见,一溜烟出去。老绅董急得乱骂:“小兔子,小挨刀!”一时认定了死扣儿,也不想自己即使不收此款,也尽有方法和时间退还,竟觉宝山一去此款一收,柳塘就和自己断绝关系了,慌得不暇,就抓起钞票包儿,直追出去。在巷中连追带喊,因为肚中存的东西太多,又有几成醉了,走路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几乎撞到墙上,跌倒路中,但终于奔出了巷口。
到了街上,她竟忘却巷外尚有汽车等候,宝山久已坐上去走远了,还当他仍自步行走,必不远,就向东直奔下去。她这一奔走摇晃,酒气渐涌上来,肚里东西也有些不安于位,再加她张口叫喊,灌进许多冷风。跑了数步,先是一阵头晕眼花,跟着胸中翻腾,似要作呕,她“嗳哟”一声,倚在墙上,忍了一会儿,才觉好些。又向前跑,没有几十步,忽然肚内又搅疼起来,而且疼得十分厉害。她鼻中“哽”的一响,立即缩颈弯腰,两手把肚子抱住,蹲在地下,只觉肚内似有一条活虫,很快的游行,行到哪里,哪里就疼彻心腑。她低声呻吟,用手乱揉肚皮。幸而那条活虫,只是一股冷气,渐移渐下,及至寻着出路,猛然大展神通,斩关夺隘而逃,临别还放了起身炮,“通”的一声,震得路上行人全都止步,拉人力车的也都回顾车轮,察看是否皮轮刺破泄气。这一声过去,接着又是声音稍低的一串连珠调。若是在海边,直要令人疑是军舰上迎送贵宾,鸣礼炮二十一响。而且气味特浓,随风臭了半街,弄得人人掩鼻而去。但是路人虽被熏跑,野狗却被引来。不知哪儿出来两条大狗,被臭气引诱,到了老绅董近前。见她蹲着,以为正替它们制造美食,就向她身下伸头寻觅。老绅董正在下气开通,肚疼稍止,忽见这两只野狗走来,气臭咻咻,大有吮疽舐痔之意。恰巧她素性怕狗,吓得大叫着向旁逃避。
论理以老绅董这样年纪,似乎不该有这矫情的性格。但女人心性,是不可以常理测的,很多具着双重人格:有的妇人虐待儿媳,三天不给饮食,却对个乞丐因怜恤而流泪,大量加以施舍;也有的老婆子,把儿媳所生女婴,放在臀下坐死,随即上庙烧香拜佛,买鸟放生;更有的****,才用菜刀把本夫大卸八块,眼看血肉横飞,毫无惧怕,但到收拾完毕,忽然地下跑出个小老鼠,竟把她吓得魂飞魄散,投入别人怀里,大作娇啼。这简直没法解释。老绅董也是一样,她向来老气横秋,颇有大无畏的精神,但是天性怕狗,这时猛由地下跳起奔避。无奈腿儿蹲得有些麻了,因此不稳,向旁倾跌,幸而靠到墙上,一时不能移动,只可挥手呼喝,想把狗赶开。哪知她的炮声虽已停止,但气味还在停留,那两只狗仍不肯走。老绅董低头拾起块砖头,对它们扬了一扬,无奈那狗是一种野地惯吃死尸的野性东西,眼珠都是红的,竟不怕她的震吓,仍在左右盘旋。幸而有辆大载重汽车经过,喇叭直响,并挟着一阵风声,才把狗吓退了。老绅董恐怕它们再追上来,急忙前行,心中好似乍脱患难,直忘了自己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