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样他们摆脱了风险,做得了单子,赢得了利润,但是他们终归失去了市场,失去了再次合作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再有踏实奋进的心态了。还没等到印艺公司迎来真正质的飞跃,梁庆耀和蒋二毛的皮包公司就出现了难以维系的危机。他们的公司将时刻面临被人起诉吃官司的境地。甚至梁和蒋再出去联系业务时,总担心着别的商人处心积虑地设下陷阱。有时遇到陌生电话,总担心是药厂或印刷厂来报复了,弄得他们杯弓蛇影人心惶惶,没了发展壮大的心力。
最后令梁庆耀终结公司的一件事,和法源寺密切相关。
出现上述事情之后,梁庆耀无数次地和蒋二毛谈起过商业中的诚信问题,他说,诚信是和合作伙伴之间的相互尊重,如果人与人之间失去尊重,那么什么可怕的后果都可能发生。那些话,蒋二毛不是不明白,只是他太习惯于算计了,并且他把这种算计看做是自己无与伦比的天资。有很多次,梁庆耀与蒋二毛在闲暇喝茶聊天时,蒋二毛总是很得意地说,他的大脑发育得比梁胖子要强好多倍,并沾沾自喜地叫梁胖子看看他饱满的天庭。
事实上确实是如此,蒋二毛在学生时期就很有数学天赋,记忆力和心算能力惊人。在与梁庆耀合作之前,在经营娱乐城失败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整天泡在赌场里,尽管他也有失手的时候,但相对大多天赋平平的赌客们,最后的胜利者总是蒋二毛。蒋二毛说,在那段时间他每个月什么都不干,光打牌,月收入也能过三四千块钱。蒋二毛说起他的光荣史时,一脸的怡然自得。他没有想到梁庆耀对他的憎恶情绪在直线上升。
在这段时间,梁庆耀为了净化或者为了能平静地生活,去了一次法源寺并拜见了无心大师。这就是这个世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式使自己得到安宁:一部分人只要每天劳动和付出了,他们在夜晚才能睡得踏实;一部分人只有每天收获了,才能过得踏实;一部分人只有处在有序、洁净的环境中,才能安宁;一部分人却总是不定期地直接净化心灵要找到生存的哲学,才能安宁。梁庆耀属于最后一类。
他在法源寺又一次和无心大师进行了有关人生的对话,体味到了禅的至高境界。他甚至觉得,将来某一天他会献身于现在将信将疑的这个信仰。
这一次,梁庆耀收获很大,不但再一次获得对生活的感悟,而且经无心大师推荐促成了一笔印刷合同。法源寺要印刷一批寺院的类似企业手册的宣传画册。
整个单子并不大,数量也不多。第二日梁庆耀便委托蒋二毛去寺院洽谈。
三十七
蒋二毛果真厉害,居然谈了个净利六百元的合同——印刷五千份画册,每册三块二,并收回首付款三千元。梁庆耀一边看合同上的数字,一边就盘算着怎样为老朋友设计和构图。令他纳闷的是合同上首付款三千元,蒋二毛只字不提。
“三千元的首款呢?”梁庆耀问。
“一会儿,我约好了去打牌,急用,交货以后,另外三千块利润归你。”蒋二毛急匆匆迈出门口,又扭转身,“你给他们设计得漂亮些!”
梁庆耀也懒得计较,或者他觉得还没到计较的时候。他花了整整两个晚上,终于设计出了令寺院和他自个儿都满意的画册。但在画册的设计中,他总是很痛苦——因为这项工作现在变成了他一个人的工作了,如果不满意他设计的方案,不但拿不到余下的三千元,甚至他还会在无心大师那儿背上一个大大的黑锅!梁庆耀整整两个晚上,一面是在设计画面,一面是在画面上菩萨的一笔一画的勾勒中,自我赎罪!
令人欣慰的是,当无心大师看见他设计的画册时,满意得不住地称赞,并爽快地付了第二笔制版和印刷款八千元,一时梁庆耀心里五味混杂,感动得直想哭。
鉴于前面的与印刷厂合作的失败,这回梁庆耀不得不把菲林交到了另一家合作的印刷厂去印刷。交了五千元定金,并嘱咐他们必须严格用纸、用色。这些都是合作的老惯例了,并且他与印刷厂之间也是签了合同的——如不能印刷出指定的工艺,印厂承担赔偿损失。梁庆耀就是这样的人:觉得无论怎样,都不能让寺院在产品质量上有丝毫的不满意,钱是可以赚的,但质量更是要不得一点含糊的,否则,他将无颜面对无心大师!
恰恰蹊跷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一晚。
梁庆耀从印刷厂回来时,天色刚刚擦黑。他在街头吃了份快餐,然后,悠闲、无所事事、满心轻松、慢腾腾地回单位。
夜晚的L镇,显得既清净又惬意,更要紧的是,人的心情好——坚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
梁庆耀在拐弯的时候,发现背后尾随着一个黑影。这一警觉,他才意识到背后的那个黑影,在餐馆吃饭时就已经在他的视线里出现过了,只是,那时他尚未警觉到而已。
梁庆耀迅速地转弯,并回头仔细地打量后面两三丈开外的尾随者到底是谁。看清之后,他立马感到一阵莫名其妙和毛骨悚然——背后尾随他的人,竟然是罗素素!
梁庆耀拔腿就跑。
当他跑到公司门口时,看了周围没有可疑的人,才打开门进了房间,喘着粗气死死地反锁了门。
“这罗素素跟踪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没过多久,正当梁庆耀琢磨着这事时,突然他背后响起了敲门声!
不知道为什么,梁庆耀非常害怕看见罗素素,尽管他没有谋害杨璎,相反,杨璎还曾深深地伤害过他。但可能实际情况是罗素素并不这样想。每一次,她看见梁庆耀,眼神都充满着仇恨。
听到敲门声,梁庆耀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看了猫眼儿,才看清原来是蒋二毛打牌回来了——这个地方,是梁庆耀和蒋二毛既办公又住宿的地方!
“你他妈的是个鬼啊,回来就回来呗,还敲门,你钥匙呢?”梁庆耀没好气地呵斥道,“这么早回来,这次输了吧?活该!”
“真他妈的,今晚邪门了哩,连续两把牌……真他妈的走背时运啊!”
“都输光了?确定没被抽老千?”
“输光了!”蒋二毛沉闷地说,“被抽老千是不可能的,是手气背,他妈的,我歇一会儿再去,呵呵,我看看咱们保险柜里还有多少银子……”
梁庆耀这才知道蒋二毛居然挪用公款赌牌!
他立刻去财务室,看见保险柜里空空如也,一张现金都没有。梁庆耀胸中长时间憋足的气,一下爆发出来了:“我操你老母!”蒋二毛鼻子上挨了一拳,“瞎子,你竟然挪用公款赌博!”
“我没有输过!就只今天输了上个星期的流水,今天的牌,还没打完呢!”蒋二毛抹了一把鼻子,试图显得很不在意的样子,他委屈地说,“老大,你身上还有现金吗?”
当一个人遇到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的敌人,而且敌人的语气是那样的卑躬屈膝,他是很难发作得起来的!梁庆耀憋了憋,恶狠狠地说:“没了,你想在我这里借赌资,没门!”
“你今天寺院的第二笔付款呢?”
“全交给印厂了,或者老子放腰包里了,反正,这单子已经和你没关系了!”
“什么没我的事了?你如果付定金太多给印厂,到时他们不交货,责任谁负?”
“你他妈的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和你一样狡诈吗?人家印厂都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的,你是不是又想失去一个合作的伙伴!”
“你太死心眼儿了,桶城的印厂多得是,你只需交小部分的定金,或者不交定金,印不印是他们的事,甚至我们可以以酒厂欺骗我们的方法,来整治法源寺一个典型,根本不给他们印刷……”
砰!蒋二毛的话还没说完,迎来了梁庆耀坚硬的第二拳!
于是,梁庆耀和蒋二毛在这天晚上,彻底地武动了起来。
蒋二毛瘦弱,个子低,徒手打不过梁庆耀。当蒋二毛的拳头还击过来时,梁庆耀只用手掌的虎口撑住二毛的下颌,就让他无法逼近身!蒋二毛的拳头在空中划来划去,身体使劲儿地挣扎!这时,梁庆耀的另一只手,有力地在蒋二毛的面部已经挥了三拳,也仅三拳,梁庆耀就熄灭了胸中的怒火。
他们之间本没有深仇大恨,只有各自的愤怒。但是,即便这样,蒋二毛也是无法承受的。既然徒手打不过梁庆耀,他便操起办公室里的凳子,拼了命地要砸过来!一只木头的方凳,从梁庆耀的耳边飞过,他躲过了!紧接着又飞来一只凳子,砸在了梁庆耀的脚上。梁庆耀勃然大怒!
梁庆耀把蒋二毛摁在墙角,揍了好几个来回!
直到蒋二毛抱着头求饶,他才住手。但是,梁庆耀说:“你不用求饶,从今往后,咱们散伙,各走各的道!”
这句话,把他们从武动中彻底解放了出来,思考起各自的利益了。他们这一思考,都觉得合伙做生意真是委屈了自己。蒋二毛毫不含糊地说:“散就散!”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婴儿的啼哭!
这啼哭声,梁庆耀和蒋二毛都听见了,但没有理会。当他们分辨明白啼哭就在门口,并没有要停止下去的意思时,梁庆耀才迟疑地去开门,蒋二毛捂着受伤的脸,尾随在其后。
门打开后,晃入他们眼帘的是,门口放着一个大篮子,门外的巷子里,有人噔噔跑掉的脚步声。
梁庆耀看了蒋二毛,蒋二毛愤怒地还了他一眼,再探头看了看外面的动静,夜色漆黑,一片沉寂。
他们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回到篮子这边。
篮子里,放着一个男婴,手直抓晃,小腿直蹬。本是啼哭着的,但看见人,便不再哭了,不但不哭,还更加欢快地蹬着小腿,望着他们直笑。
婴儿的旁边,折叠放着一卷红纸,梁庆耀疑惑地打开了它。
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写着:
庆耀:
这是我们的儿子。他三个月了。
我一直想着你会回来看我,可你总不回来。
我一个哑巴,实在撑不下去。邻居素素阿姨执意说你在外面不做好人,要我把孩子还给你。
我不计较你对我的态度,但请你照顾好孩子。
小路
梁庆耀看着红纸,突然感到悲从中来。
他转身进屋,利索地收拾着东西,心里责骂了自己一万遍。
孩子哭着,梁庆耀收拾着东西,也顾不过来。红纸被蹬出了篮子。
蒋二毛不解地看着梁庆耀的慌张,抓起地上的红纸,看了一遍,再出门口去望了一阵。
他像早忘记了拳头的疼痛,噔噔地跑回来,走到梁庆耀的身边:
“真的不干了?”
“不干了,你想干,自己干吧。”
“你的钱自动放弃了?”
“操,想再挨揍!”梁庆耀硬着脖子暴跳了起来,“我给你账号,一周内汇到我账上!”
蒋二毛瑟缩到了屋子的一角。
梁庆耀走过去,轻拍了一把蒋二毛的肩膀,抱着孩子就出门了。
蒋二毛有些傻了,呆呆地望着打架过后满屋子凌乱的场面。
梁庆耀很快到了开发区的汽车站,但他站在那里,满脑子是无意识的空白。他实在忍不住给无心大师打了个电话。
梁庆耀觉得这很应该,无心是他最值得信任的朋友。一个陌生人给了他一种有效对待生活的态度,一个陌生人对他产生了影响,一个陌生人不计回报地为他推荐业务——这个陌生人,怎能不叫人信任呢?但是他却有意地伤害了这个陌生人!
电话接通之后,无心师父满怀热忱地向梁庆耀寒暄,梁庆耀不知道从何说起。
“无心师父,有一件事,我感到非常难过。”梁庆耀说。
“别着急,慢慢说。”无心和尚说,“你现在哪里呢?怎么这么吵闹,好像还有孩子的哭声?”
“在汽车站,我要离开原来的公司了。”梁庆耀不能说出事情的原委,“我做父亲了,有儿子了,可是,我老婆是个哑巴,我有一年多没见她了呢……我必须去看她,找她……”
“这有什么好难过的呢?老婆生孩子,喜事呢!”无心师父缓了一下,又说,“哦,你是说给我们印刷画册的事吧,哎呀,这事儿好解决!”
“是的,就是这事。我们的公司不印刷了,我把活给了一个朋友的公司去帮你印刷,质量绝对保证,你直接和他联系吧,我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你……”
梁庆耀说完之后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你处理得好,没问题,没问题!”
挂掉电话,梁庆耀依然很难受。
这件事终归画上句号,终归因为是朋友,而没被人在背后骂孙子。梁庆耀认为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是,当他坐上汽车,随着汽车的行驶,看见越来越多熟悉的街景时,他却有更多的烦恼在心间升起。
三十八
以上证明,梁庆耀一开始并不是一个有多坏的人。事实上,每个人都可能有过一段和蔼可亲的时光。梁庆耀既在情欲方面掌控得住自己,又在商业的规则方面保住了最后的操守。只不过他处在好与坏、崇高与邪恶的边缘,坚贞和迷失仅存一念之间,人的本能时常在关键时刻把他拽到安全线以内。
活在临界线上的人很累,任何生物的生存状态,如果长期处在临界线上,必会导致两种后果:要么疯狂,要么变异!
但是,我们的主人公、我后来结识的这位梁庆耀邻居,他心急如焚地回到L镇经济技术开发区的园子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飞奔向他和哑巴老婆同居的小屋。待走到小屋跟前,他才发现门儿紧锁。
几番打听后得知,杨小路忍受不住众人的议论,已经搬出园子去了。人们告诉他,杨小路走的时候,挺着大肚子,眼泪哗哗地流。她没有亲人,恰好一个失去女儿的老女人,领着她出了园子。
“或者叫一个疯妇人也差不多!”园子里一个园艺老人这样告诉梁庆耀,他说,“你怎么把自己的老婆放在这里这么久,到现在才想到要来找她呢?”他皱着眉头,使劲儿地回忆着对梁胖子说,“噢,那位半疯癫的妇人,好像叫罗素素,她要把杨小路带回她的家去生孩子。杨小路不愿意,她可怜地比画着,不肯走,我们都明白她,她是怕走得远了,你回来找不到她!”
园子里的其他人也是这样向梁庆耀描述,他们告诉他,现在杨小路住在园子外面一条叫展览路的街上,还开了一个小杂货铺呢。
梁庆耀谢过园子里那些为他讲述杨小路来龙去脉和看热闹的人,他们在梁庆耀离去的时候,在背后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其中一部分人说,梁庆耀这样的人太坏了,连老婆和孩子都不要了;另一部分人则说,这个男人终归还是回来看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了,你们看,男人再怎么坏,总是会心疼老婆和孩子的。两拨人唧唧喳喳地争论着,梁庆耀在迈出园子的大门时,他们大有为这事争论得动手打架的阵势。
梁庆耀抱着孩子,撇开这些绊脚石们,大步流星地向着展览路而去。
孩子在他的怀里睡得香甜,他嘴里叼着送来时就有的那只奶瓶,奶瓶原来是满的,现在只有一小部分了,在梁庆耀匆忙的行路中,一阵阵地晃动着。梁庆耀在整条街上走了很久,从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走到东头,都没有看见杨小路。
“杨小路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怎么整条街找遍了都找不到她啊?如果没出事,她怎么愿意把孩子交给一个疯子带走呢?”梁庆耀一边找,一边想,“就算罗素素不是疯子,做母亲的,也是绝对不会把孩子交给外人的。因为做父亲的,都不会把孩子交给别的人,我现在已经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梁庆耀在心里可怕地认为,“那么,必定是哑巴老婆杨小路出什么事了!”
疲倦的梁庆耀,一个大男人蹲在街头,手里紧抱着孩子,眼泪汪汪地哭了起来。
这一哭,看热闹的就多了。大家以为这个死胖子是在乞讨,或者是以为他的孩子生病了,或者是以为他出门后被坏人偷了钱财没路费回家呢!总之,多数围观的人以为,他是在向大家求助——给他一顿免费的晚餐、一个睡觉的地方或者一些盘缠。小镇的人很淳朴,他们对遇到困难的人,总是要伸出援助之手的,至少没钱的也要捧个人场,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这后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