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欣慰的是，杨小路的单位对她特别照顾。杨小路的老板，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妇人，左手有残疾，她深知一个哑巴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是多么不容易。梁庆耀回到园子的第二天，一大早，老板就跑到杨小路的杂物间来敲她的门。梁庆耀和杨小路由于头天晚上睡得太晚，这时还睡得跟死猪一般。等到梁庆耀听见敲门声，才知道天色早已大亮。他推醒了杨小路去开门。杨小路看见老板，又一次哇哇地乱叫，只不过这一次的叫声中带着惊恐。她担心老板会对她同居的事大加指责。
事实恰恰相反。老板进屋来打量了房间，看着刚刚穿好衣服的梁庆耀，就说开了：“听说你们同居了。她是个哑巴，我就懒得和她说了。你们年轻人，搞什么自由恋爱，我一点都不反对。但是人家是个哑巴，这事你是不会不知道的，从今以后，可不能欺负人家。自由恋爱可以，但决不能当成儿戏。她是一个好闺女，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会，什么都好，可得好好对她。这样吧，这个房间就送你们白住了，谁叫我是她的老板呢。你们收拾一下，把杂物放到隔壁的房间里去吧。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向我打招呼。”
梁庆耀拉着杨小路的手，一起不住地对老板点头弯腰，竟然没说出一句完整的感谢话。他们被老太太的话感动了，感动得惊诧莫名，感动得失去方向。梁庆耀快乐地拉着杨小路的手，不住地笑着，就像两只快乐的笨鸟，扑腾着翅膀想起飞。老太太临出门，口里还甩出一句话：“连句谢谢的话都不会说。一个哑一个傻，真是一对绝配，这日子咋过！”
梁庆耀立马反应了过来，赶紧挑了两个最大的苹果，叫杨小路给胖太太送出去，自己依旧在屋子里蹦了又蹦。
说实话，这是一个相当窄小的房间，由红砖垒砌，大概五平方米，摆放了一张单人床以外，基本不剩什么空间了。一大早，杨小路和梁庆耀趁着还没有上班，在园子和工厂里找了旧报纸，把墙裱糊了起来，再找了砖头和木板把小床铺拼得宽大一些，能平躺得下一壮一瘦的两个身体。就这样，他们开始了打工的同居生活。
那时候，梁庆耀并没有树立起强烈的经济观念，还没有感到金钱的紧迫和生活的责任。他只是每天像众多的人一样，有属于自己的活儿干着，下班以后有一个温柔的身体陪伴着。有事做，有人说话，就是美好生活的全部了。有时，他们也一起到园子的公共大厅去看电视，或者手拉手在树林的山坡上闲坐。是的，叫闲坐，不能叫聊天。因为杨小路是哑巴，那怎么是聊天呢？但是他们的闲坐和聊天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比聊天还聊天。
比如，梁庆耀坐在石头上，对着靠在树杈上的杨小路说：“小路，你曾经谈过男朋友吗？”
杨小路使劲儿地点头，点得梁庆耀一头雾水。梁庆耀迷惑地重复：“你还真的曾经谈过朋友啊？”
杨小路再使劲儿地点头，只是这一次她一边点头，脸上一边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和谁？”
“%……@%…&；”
“和我？”
杨小路再次使劲儿地点头，脸上却收敛了笑容。
“和我曾经谈过恋爱……”梁庆耀自言自语地念叨，一边念一边想，“可不是吗？我们都同居了，这之前的时间，可不是在恋爱吗？这个哑巴老婆，倒给我玩这一手。”想明白了的梁庆耀一下兴奋得跳了起来：“小路，路路，阿路……你是给俺玩脑筋急转弯哪！”梁庆耀一把抱起了她，把她放在刚才坐的石头边缘上，用一只手远远地悄悄护着她，说，“你说不说实话？不说，我就把你从悬崖上丢下去！说，你曾经有过男朋友吗？恋爱过吗？”
杨小路一点都不害怕，不但不害怕，反而还面带幸福的表情。
她望着梁庆耀，依旧不住地点头。
“和谁？和我？”
杨小路点头。诚恳地点头。
梁庆耀感动了，感动得要死。他死死地搂着杨小路说：“是的，我的小路，曾经我和你恋爱过，现在我和你还在恋爱，将来，我和你会继续恋爱……我们会恋一辈子，爱一辈子……”
有时，他们也吵架。
比如，一次，园子里杨小路一位同事要结婚了。
这是他们在园子里同居了一年之后。梁庆耀和杨小路在一起时，总是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尽管他们没有创造出任何伟大的成绩，但是他们认为这就足够了，这就是幸福生活的全部。
同事结婚要在园子外面的小饭馆招待客人。送礼的人并不多，但是杨小路执意要去、要送礼。梁庆耀自然同意：老婆的同事结婚，送送礼是应该的。只是让梁庆耀想不通的是，几乎所有的同事都送个暖水壶、被单、脸盆之类的，但杨小路执意地要送一百元人民币。那时的一百块差不多够杨小路干一个月了。
梁庆耀看着杨小路把枕头下一本旧书取出来，再从书中把夹着的仅有的二百块钱抽出一张来，梁庆耀就觉得心疼，他不是心疼钱，他心疼他的哑巴恋人小路。她太看重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了。这些同事，将来有几个是能够继续交往的呢？但是杨小路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应该这样，他们是同事，平时大家相互照顾，见面招呼，况且，人一辈子结婚一次是件大事，一定要表达出作为朋友的心意。她认为人与人的友谊很珍贵，甚至一点都不亚于夫妻。
梁庆耀说，我们同居的那阵有谁送过礼物给你呢？但是杨小路什么也不表达，执意要那么干。梁庆耀不得不答应她，依着她，佩服她。
这个时候，梁庆耀开始觉得，他能娶像杨小路这样的姑娘，真是福分了。
三十四
在梁庆耀与杨小路的同居生活中，有许多的生活点滴，就像每一对伴侣，生活沉淀得久了，能够翻拣的东西自然就多。但梁庆耀决定要和杨小路正式结婚，却是两年以后的事。
一年以后，梁庆耀已经不再做速食面加工厂的工人，而是顺理成章地做了工厂的销售人员。
他销售商品的方法很有一套，业绩呼呼地往上蹿。这么说吧，梁庆耀的销售方法为什么会这么厉害呢？他自己也总结过：他是一个面相特老实诚恳的人，但做事方法却很有一套。几乎他销售业绩中的每一笔大单的得来途径，都和别人不一样。比如说，一般人要推销进攻大商场或进攻某公司的福利产品，总是找到要害人物，找关系送礼、谈回扣。但梁庆耀却不这样，他总以他独特的方式去打动客户，以优势的价格和诚恳的服务，让客户觉得，如果拒绝了他，便是拒绝生活中一个可信赖的朋友。可以这么说，梁庆耀在销售上，老早就不学自通了现代营销服务的根本和开拓市场的至上法则。尽管在销售中有越来越多的客户看重能否带来利己的实处，谋取生活资源的私心时刻存在，但是当他们面对梁庆耀时，却不由自主地被他感染。所以，梁庆耀每在一个地方出现两次，坚持两回他的原则，最后他必是赢家。
这样，在梁庆耀销售业绩突出时，他与杨小路的生活质量大大提高了。
同居一年之后，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更多的机会向他召唤了。
一天，梁庆耀正走在大街上，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自从梁庆耀改做销售以来，接到陌生的电话是常有的事。
他一面盯着手机屏幕上闪耀的数字，一面用余光观察周围有没有可以坐下来好好说话的地方——梁庆耀总是一个感性与理智兼备、热情和目的紧密联系的人。他接陌生人的电话，总是要找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很诚恳地和对方交谈。当然，他第一次和陌生人见面也是这样，他从杨小路那里学会对生活的严谨与专注。这为他的销售工作带来了不少好处，至少，所有刚与他接触的人，都觉得梁庆耀是一个热情而诚恳的人。事实上，他真是这样一个人。
梁庆耀在马路的拐角处停了下来。这里人流相对稀少，有两栋大楼合着遮挡，他可以很轻松地和对方交谈了。
电话并非陌生人打来的，而是梁庆耀熟得不能再熟、熟得快要忘记的人打来的。这个人就是蒋二毛，梁庆耀小时候的玩伴，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就是梁庆耀小时候喊他“光头蒋介石”被他狠狠抽了两耳光的董事长蒋道义的儿子。这之前，蒋二毛也曾和梁庆耀联系过，那时，梁庆耀和杨璎正在青源热恋，蒋二毛在后梁峪用他董事长爸爸的资金开了娱乐城，叫他回去帮忙管理。蒋二毛那个所谓的娱乐城，不外乎什么台球、游戏机、麻将牌、舞厅之类。梁庆耀那时自然是没有兴趣，就是给他一座金山，与他和杨璎在一起相比较，他也不会有兴趣。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更懂得珍惜机会和更能准确地认识财富了。他和他的哑巴老婆需要更多的资金，来弥补生活中的残缺。与上一次蒋二毛联系梁庆耀不同的是，这次蒋二毛也来到了L镇。他在电话里很激动地对梁庆耀说：“庆耀啊，你知道我是谁吗？”
“哈哈，我等你说了你是谁就知道你是谁了。”梁庆耀认为，那些打电话不自报家门的人，是万分讨厌的，谁能知道电话的那端是站着一只狗还是一只猫呢？但梁庆耀依旧很礼貌地耐着性子说，“先生，你好，我是好美味食品公司的梁庆耀，请问你是……”
“哎呀，你个梁胖子啊，我是你老朋友、老邻居，小时候和你一起打架的蒋二毛啊，我现在也在L镇了，你在哪里呢？你和你老婆杨璎过得还好吗，有儿子了没？”
就这样，这一回梁庆耀和蒋二毛走到了一起。他们打电话时居然只隔着一条街道。
蒋二毛的娱乐城早就倒闭了，在后梁峪做娱乐城，真是没多少人能消费得起，自然也是注定要倒闭的。这一点，咱们的梁庆耀早就料到了。现在蒋二毛正挥霍着他爸爸的另一笔资金，说要在L镇弄一个设备最先进、垄断整个产业的大型印刷厂。
蒋二毛在准备运作之前，想起了梁庆耀在L镇的开发区上班，如果能和他聊聊，准是一点坏处都没有。
这真是一点坏处都没有。
梁庆耀和蒋二毛坐在L镇市区一个高档茶楼里，一聊就是半天。蒋二毛睁着独眼和梁庆耀说，他以前搞娱乐城是不懂得市场，现在他是全方位做过市场调研的：“你想想看，我们后梁峪还有L镇，哪里有一家像样的印刷厂？他妈的所有的印刷活不分大小，全拉到桶城给干了，你说咱就不能有咱自己的印刷厂？”梁庆耀没有多说。他只是想更多地知道蒋二毛现在的情况。至于开印刷厂，那可是一件庞杂的事情，先是印刷设备不说，什么罗兰海德堡，动辄几十万，更别说从哪里去找那么专业的师傅。
“任何生意都得从熟悉的干起，隔行如隔山，你就是不能眼红，现在你还没这个本事！”梁庆耀说。
听梁庆耀这么一讲，蒋二毛懊恼极了。不过蒋二毛终归是个聪明人，他也明白梁庆耀说得的确有道理，他只是不能这样轻易地在老朋友的面前放弃决定。
“年轻人总不能都像你这样窝囊吧？好不容易考个大学，俺是羡慕都来不及，可是你不好好念，搞什么对象，在学校外面搞同居，还害得人家女孩子为你跳楼自杀。现在可好，鬼混上一个哑巴姑娘，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品位。我们开印刷厂是一点经验都没有，但是，只要趋势是正确的，我们什么都可以学，技术可以学，业务可以在市场上去争取，头一两年不赢利，第三第四年它就不会好起来吗？年轻人做事不能只想着难处，关于资金我一点不发愁，只要投的是正道，我老爸一定支持我！”蒋二毛说。
这一来，梁庆耀似乎真没话可说了，这个世界哪里有钱办不成的事呢？梁庆耀叹了口气，说：“唉，你要真决心办，我是一定支持你，有钱哪有办不好的事呢？只是，我认为这个风险太大、成本太高了，你完全是被未来的美好景象给蒙蔽了。年轻人有朝气，敢想敢做，固然好，但是太冲动就是另一回事了。”蒋二毛就问：“以你的估计，要让印刷厂赢利，至少得多少资金垫底？”梁庆耀说：“我还没仔细算过，但稍微有点常识的人，他稍微一琢磨，就知道至少成百上千万！”
这时，蒋二毛开始沉默了。
沉默了很久，他说：“庆耀，你就会泼冷水，不能做印刷，那能做什么呢？你总不能让我饱满的热情瞬间熄灭吧？这也太难了！”
梁庆耀本想给蒋二毛做一番关于创业与热情之间关系的深入讲解，但觉得这样打击小时候的玩伴，实在有些于心不忍，就直奔主题地说：“办法其实很简单。”
蒋二毛赶紧给梁庆耀的杯子续满茶水。
“现在开印刷厂风险太大是不是？那我们就来降低风险。不懂行是不是？那我们就先入入行。”
“这个这个，要怎样才能降低风险，要怎样才入得了行呢？”
“你想想。”
“我想想。”蒋二毛嘟哝道，“咱们先搞个资本少的印刷厂，接些小单子，摸着石头过河，如果水实在深，咱们就撤？这能行得通吗？”
“你再想想。”
蒋二毛又赶紧给梁庆耀的杯子续满茶水。
“道理很简单。”梁庆耀说，“你知道现代商业里什么类型的公司成本最少，又最赚钱吗？”
“皮包公司。”
“对！皮包公司。不过皮包公司是蔑称，它有正式名称，叫中介公司、广告公司、设计公司、文化公司、经纪公司。我们就从这个做起！”
“没明白。这究竟该从何处做起呢？”蒋二毛问道。
“我们来做印刷流程的中间环节，也是最重要的环节。你知道吗？设计是印刷最关键的环节。印刷不但拼设备，而且拼创意，可以说后者更为关键。目前的市场是，印刷厂与设计完全脱节。因为大多数的产品，它们对印刷工艺的要求并不是十分的复杂，相反，他们对在一张纸上画什么图、放什么文字、图片怎么画、文字怎样摆，却是讲究了再讲究。”梁庆耀喝了一大口茶，见蒋二毛眼珠瞪得老大，他喝茶时把眼睛瞟向茶碗里，像是怀疑茶碗里有蒋二毛的眼珠，咽下茶，梁庆耀接着说，“设备是产品最后效果的精彩呈现，是保障；设计呢，则是一种规划，你应该知道它有多伟大。我现在还不是很懂设计，还不能很技术性地向你讲解它的伟大。但它真的伟大。我要怎样才能让你明白它的伟大呢？这样吧，你知道邓小平最伟大的称呼是什么吗——设计师。什么军事家啊，主席啊，战略家啊，最后给了他一个‘设计师’，‘中国最伟大的设计师’。所以，设计是印刷环节里的重中之重。”
“我还是不明白，我们到底该怎么做。不过你的话让我很有些思路，想不到胖子哥，你真的是读书人哪！”
“很简单，我们就做印刷设计公司。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叫‘盛世全美印艺设计有限公司’！你知道吗，最牛的4A广告公司都叫什么？叫‘奥美’、‘灵狮’、‘意识形态’、‘盛世长城’，咱们就叫‘盛世全美’，就是世界美好什么都有、两全其美的意思。尽管我们只做设计，但是，我们要和印刷厂打交道，我们设计好的活，给他们印刷。在名义上我们是既能设计又能印刷的公司。我们要负责联系业务。这样我们就是一个强大的实体了。等业务开展得稳妥了，印刷的流程、原材料的进货渠道都弄明白了，如果这个时候市场还好，我们就上马自己的印刷厂。公司的名字和客户一点都不必改动，我们就变成大的实体公司了。”
“可是，我们也不懂设计啊。”
“这个就必须学了，招两名设计师，我也去学一下。这叫干一行专一行，干一行爱一行。这比起你说的立马办厂，资金、风险、技术、可操作性，要强好多倍。”
